一心潭,潭岸怪石耸立,古树青藤分披,水流湍急,直泻而下。
按理说,身受重伤的苻妄钦生还的可能微乎其微。
齐军将领踌躇着,不知如何是好。
有一小兵道:“将军,小人自小在一心潭边长大,听家里的老人说,潭者,渊也,传说有蛟龙出没。会不会,苻妄钦的尸首被蛟龙吞食了?”
正说着,水中传来一声巨响。
好似天降陨石于潭中,又似潭底发生地动。
齐军将领吓了一跳。
副将道:“末将方才见有人往空中放了烟花,大梁的另一拨人马即将来了!您别忘了,咱们圣上说了,若不能分而歼之,务必要保留军力,守住锦都啊。”
凉州城攻破,凉州守备被杀。锦都岌岌可危。
若锦都守不住,大齐是真的亡了。
好汉不争一时之勇。
大齐将领随即决定撤退。
他一面将苻妄钦的头盔、铠甲封存好,回去好呈于齐王邀功;一面命人四下里散播消息,便说苻妄钦战死在了一心潭边,好让梁军恐慌。
少顷,钱总兵带着大军赶来之时,潭边已没有齐军的影子。
与此同时,苻妄钦阵亡的消息倒是像风一般刮在凉州城中。
孙册暗中窥探着钱总兵的动静。
只见那钱总兵捉过几个丢盔弃甲的小将,从他们口中得知方才的战况后,不慌不忙道:“本副帅早觉得苻妄钦那小子打仗欠些火候,偏你们都信他如信神一般。怎么着?出事了吧!这要是两路人马一同攻城,慢虽慢些,也不至于发生方才之祸!说!我军损失了多少人马?”
“两千余人。”
“这分明就是苻妄钦好大喜功、急功近利造成的损失!”
钱总兵的嗓门儿大极了。
孙册暗想,这种时刻了,这厮想的不是如何救人,倒是想着如何推卸责任。不说自己会和来迟,反倒怪战略有误。可怜苻兄一腔热血。说不定,是这厮故意来迟也未可知。
钱总兵自从来到苻妄钦所领的军中做副帅,没有几个人肯真正的服他。他这下子可算是找到机会显一显自己了。
“本副帅要奏于陛下。看看陛下是如何发落。”
一旁的兵士有人听不下去了,道:“明明是将军的妙计,打了胜仗,攻下凉州城,如何钱副帅还说及‘发落’二字?难不成将军以身报国,是罪过吗?”
钱总兵冷笑几声,看了看那兵士。
“嗖”的一声,刀从腰间拔出,砍掉他的头。
“军令,以下犯上者,斩。”
队伍顿时鸦雀无声。
无人再敢提将军二字。
钱总兵藏不住喜色,领兵驻扎在凉州府衙。
凉州攻下了,大功啊。
这回他钱守义要名震大梁了。
孙册在一心潭边徘徊到天亮时分,才回营,与时允等人碰面。
昨夜,苻妄钦命时允守着营帐,以防敌军乘虚而入。
时允原本听了钱总兵的传信,以为将军战死了,急得火烧火燎。孙册劝慰他,将军一定没有死。一则,他了解将军,将军水性了得,身处惊涛骇浪之中而不惧;二则,他早已掐算过,将军命盘犹在,不绝于此。
时允方才稍稍安心。
正准备带着几个过命的兄弟一起去一心潭找寻,恰看到梅川来了。
梅川听了时允的话,忙道:“孙册何在?”
“孙先生正在秘密联络凉州城中故旧,在凉州及附近所有水域,查探消息。”
孙册虽怀有几许私心,但他一定是不想让将军死的。将军若死,他的大业如何施展?
梅川焦虑地站起身来,在营帐内踱步。
安香劝慰道:“梅妮莫急。将军吉人自有天相。”
梅川道:“你们的大婚,该操办还是要操办。越是这样的时刻,咱们越是不能慌张。让钱守义瞧见,只有取笑的份儿。阿季他……他定然无恙。咱们稳住阵脚。等他归来。”
她看着营帐中的乱象,思忖许久。
“时允,军中的兄弟们,心里一定还都是向着将军的。不管钱守义现时如何张狂,你都不能与他起冲突。表面上,要做到恭顺,让他以为军营尽皆倒戈于他,掌握在他的手中了。你明白吗?”
时允点了点头。
“你哪儿都别去。守着军营便可。寻找将军的事,万不能被钱守义知道。”
“嗯。”
内忧外患。形势严峻。
梅川骑着枣红马,独自到了一心潭边。
这凉州的夏,与京中不同。
日头虽烈,却带着寒气。
梅川下了马,站在潭口的古藤边,往下望。
阿季跳下一心潭的时候,该是何等的绝望。
她从来没有像此刻一样自责。
她自以为看透了史书,了解所有人的结局。她以为自己的每一步路慎之又慎。她以为扶保朱瑁,是万全之策。
可她的阿季,还是陷入如此困境。
“我的榻上只有你。”
“除了我以外,都是旁人。”
“好好儿的。我等着你做将军夫人。”
“七月初七,是个好日子。”
“打了胜仗回来,新帝必会论功行赏,到那时,我在金銮殿上,当着百官的面,求娶你,新帝定然不好推却。”
清风自来还自去,不见人归见雁来。
她没有等到他。
“阿季——”
梅川大喊一声。
潭水的深处,似还有回音。
她闭上眼,跳下一心潭。
这世间没有你的踪迹,我愿沉入潭底找寻。
你在哪儿,我便在哪儿。
冰凉的水没过梅川。
他们千年的情分都在她眼前。
她每一寸角落都不肯放过。无论乱石沟壑多么凶险。
阿季,你不能死。
阿季,你要知道,我在等你。
你的十世轮回,我一直在等你啊。
锦都城外。
昭若寺门前的丽水河。
秦琨玉正带着俩贴身丫头在河里摸鱼。
锦都的夏,很短。能玩水的时候不多。
秦琨玉淘气得很,难得趁着到寺庙烧香的空闲,背过爹爹的眼,跟丫头下河里戏耍。
丫头秋儿道:“小姐,咱们得快些回府了。若是迟了,大人肯定得罚您。”
另一个丫头霜儿倒是不急,跟秦琨玉比着,看谁摸的鱼多。
秦琨玉道:“如今,朝廷在跟大梁交战,爹爹忙得不可开交,想是没工夫管我呢。”
秦琨玉的父亲秦松平,是大齐的吏部尚书,锦都政界要人。
天儿真好。
风不急不躁。
秦琨玉一把从河里捞出一条大鲤鱼,大笑起来:“霜儿,我赢了。”
丫头霜儿忽然道:“小姐,快来看!这河里有具死尸!”
秦琨玉一听,连忙踏着水走过去。
果见水上浮着一个人。
男人。
穿着单衣,不辨身份。
这男人身量真长,足足八尺。
秦琨玉用手探了探他的鼻息:“这人没死,还有气儿呢。”
三人一同用力,将男人拽到岸边。
秋儿道:“小姐,现在这兵荒马乱的,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咱们还是别管他了吧。”
霜儿细细瞧了几眼,笑:“小姐,这男人长得真俊俏。打着灯笼在锦都的世家子弟里走一圈儿,都寻不到这般俊俏的模样。敢情是昭若寺的菩萨听到了您的祝祷,给您赐了一个如意郎君?”
秋儿推了她一把:“你可别浑说。小姐是未出阁的千金,名节要紧。”
秦琨玉看着那男人。
眉目开阔。
浑身是伤。
他手中死死握着一个香囊。
那香囊粗布做成,针脚歪歪扭扭的,一看就不是什么贵重之物。
她想了想,吩咐丫头道:“好歹是条性命。将他带到昭若寺,丢给那帮和尚吧。”
第77章 流落异国他乡
丫头们应着声儿,将男人拖到昭若寺的柴房。
大齐历代君主尚佛。昭若寺,香火鼎盛。就连柴房,亦干净整洁。
一路颠着,男主口中吐出不少污水。
秦琨玉唤一个小沙弥端来一碗清粥,缓缓灌入男人的口中。
麻利地做好这一切,秦琨玉起身,向秋儿霜儿道:“我们走吧。”
忽然,男人反手一把扣住秦琨玉,闷声问道:“你们是何人?”
秦琨玉通过他的口音断定,他非大齐之人。
男人身手敏捷,不似寻常农人,应是武夫。
秦琨玉道:“我们是救你的人。”
“这是在哪儿?”男人问。
“锦都,昭若寺。”秦琨玉答道。
秋儿霜儿见男人恩将仇报,扣着自家小姐,急了,忙要唤人。
秦琨玉向她们摆了摆手,示意她们莫要慌张。
床上的苻妄钦像是做了一个冗长的梦。
一身红衣的梅川站在城墙为他送别。战场上的刀光剑影。孙册递给他的邸报。迟迟未来与他会合的钱总兵。大齐将领的偷袭。一心潭边的绝望。
他的思绪停留在一心潭。
他记得他被迫无奈,跳下了一心潭,水流湍急,冲走了他身上的铠甲衣物……
他打量着眼前这个女子,手渐渐松开。
大齐的水域多相连。
原来,他竟漂泊到了锦都。
军中现时怎样了?
碧龙玺在混乱中可有丢失?
还有,那个他不忍想起的女子,梅川,她在京中还好吗?她做了朱瑁的妃子,究竟是她自愿,还是被迫?
苻妄钦捂住头。
脑子杂乱且痛。
秦琨玉道:“我们是在丽水河中将你捞起,你浑身是伤,身份不明。现时正是梁军齐军交战之际,你是谁,如实说来。”
苻妄钦想了想,闭上眼。
当今之际,唯有先安然活下来,方能图后路。
“我是西都龙威镖局的一名镖师,战乱之中,押一趟货物到锦都,谁知半路,被强盗所害,推入河中。同伴们都死去了,只剩我一人。”
西都。是了。他确是西都口音。
西都与凉州相邻,是梁齐边境。
有功夫,却非军中人,原来是镖师。
镖师嘛,浑身上下无有贵重之物。就连贴身穿的单衣,都是粗布织就。这本是苻妄钦平素在军中的简朴作风,与兵士们同袍同食。然而,在此时的秦琨玉眼里,却是很好的佐证。
佐证了苻妄钦的谎言。
她信了他的身份:“如此,倒还说得通。”
她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不知怎的,苻妄钦想起与梅川的第一次相遇。在营帐中,她唤他的乳名“阿季”,她说她是祖传的神算之术,通天晓地。
苻妄钦心头一阵酸涩。
为何,这些甜蜜的片段,此刻咂摸起来,这般伤悲。
那张他朝思暮念的面孔,如何才能再见。
“我姓梅,单名一个季字。”
“梅季兄。”秦琨玉笑了笑:“你便放心在此处安歇养伤,我会嘱庙里的和尚关照你。”
说完,秦琨玉离去了。
无根无基的镖师。
异国人。
身负武力。
秦琨玉坐在回府的马车上,脑海中兀地有了一个惊天的念头。
她需要一把刀。
这个叫梅季的人,岂不是出现得刚刚好吗?
秦府。
秦松平忙完公务,唤女儿一道进晚膳。
他膝下荒凉,唯得一女。
这些年,他没有少为女儿的婚事操心。锦都里的达官子弟,朝堂上的新贵,他都上着心。可谁料女儿眼高于顶,谁也看不上。这成了他的一块心病。
不过,眼下有比这更让他忧心的事。
他在饭桌上吃了两口,便放下箸来。
“我王还是太年轻啊。一众臣工上谏过,不宜轻率与大梁开战。可我王还是执意为之。只看着眼前的小利,任由齐兵在边境挑衅。这下子惹了大祸,大梁派大军来打,昨日,竟然连凉州城都丢了。哎。”他连连叹气。
秦琨玉道:“臣不言君之过,爹爹这话不该说。依女儿看,我王甚是英明果敢。他登基六年,亲政三载,大齐国力显见提升。年初的时候,天安一战失利。我王是个有血性的男儿,焉能不记此国耻?与大梁开战,并无错。”
秦松平眼神复杂地看了看女儿。
“琨玉,爹爹知道你……你还是死心吧。”
六年前,齐王孟旭继位之初,朝臣们商议着选后。秦琨玉的名字在候选之列。
她离后位只有一步之遥时,被孟旭之母曹太后否决,大笔一挥,定了中书令的女儿高承。
秦琨玉羞愤交集,却也无奈。
她与孟旭、高承,年幼时曾在宫宴上相识。她的容貌、才学,在世家女子中,当属翘楚,为何曹太后宁愿选平庸的高承,而不选她呢?
她想不通。
她待字闺中,这些年,议婚无数次,可她谁也看不上。
她一心认为,只有孟旭,才是她的良配。
老天有眼,去岁,高皇后崩逝了。而当年独挡她进宫的曹太后早在三年前就故去了。
一直守在闺中未嫁的她,仿佛看到了曙光。
她寄予了全部的期望,想做继后。
可是,一月前,孟旭下了诏,定的继后之人竟然是薛之庆的孙女薛漪,于八月初八大婚迎娶。
她的希冀再一次被打破。
她不甘啊。
春尽薄朱颜,俯仰岁将暮。
眼看着,她这朵花就要零落,后位却又与她失之交臂。
秦松平道:“我王心中有权衡,战事在即,他定了名将薛之庆的遗孤为继后,为的是鼓舞士气。琨玉,这是你的命。命中没有的,怎么奢想都是枉然。你早一些看清为妥。等战事过了,安心择一户人家,嫁了吧。爹爹求你不要再胡思乱想了。”
说着,秦松平抹了抹泪。
不。
她不想认命。
她去昭若寺祈福,霜儿以为,她是在祝祷菩萨赐给她一位如意郎君。这话,对,也不对。她的如意郎君自始至终只有齐王一人。她是在求菩萨给她一个机会。
柴房中,那个她无意中救下的镖师,不正是她的机会吗?
菩萨是在保佑她啊。
一个异国的武人,就算做下什么,与她秦琨玉有何干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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