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好在,他一向善于忍耐,况且牵动他心肠的人不是旁人,是那个他一向尊之重之,敬之爱之的主人,他愿意押上自己的所有理智来换取一次又一次的清醒。
只要,能这样陪着她,永永远远下去就好。
只是还没等他沉浸在这一份不可言说的酸涩与独享的甜蜜中更久时,他们苦等不来的顾清川却是终于露面了。
“贺长情?真的是你!”话音未落,便见一个高挑俊俏的少年郎满面春风地向着他们跑来。那一头墨玉般的黑发被高高束起,随着顾清川的动作而在风中不住地划出一道道弧线,恰是春风得意的最好年华。
不过,若是仔细去看不难发现,顾清川的发尾还湿漉漉地黏着颈侧。显然这人是沐浴梳洗过一番,方才出来见客的。也难怪会让他们等了这么久。
先前还担心,顾清川会因为小时候的那些不快而对她心生龃龉,眼下看来,小心眼的人倒是她了。
幼时的顾清川就是因为为人太过热情,让贺长情无力招架。没想到,一别经年,这顾清川大了也还是这个样子。
贺长情面上维持着恰到好处的笑容,但眼看着那少年郎张开的怀抱朝着她一寸寸逼近过来,她还是耐不住心中的慌张,只下意识侧身一步,避让开来:“顾……顾清川,许久未见,你居然还记得我啊。”
顾清川扑了个空,不过面上却未有什么失落:“我怎么可能忘,倒是你,不声不响就与我断交。我都摸不透你是什么意思,是你厌烦了我还是我得罪了你?这些年,你小阁主的名头越来越响亮,本世子都不敢找你。”
原来心中还是有一点小嗔怪的。她果然应付不来这种场面,贺长情干笑着指了指军营:“我们来都来了,能进去坐坐吗?”
这一个我们可是不得了,顾清川像是才注意到了祝允的存在,抱着臂膀,语气很是讶异:“这是,你那个金玉奴?看着倒不像是奴隶,穿衣打扮光鲜亮丽的。你如果说他是京都里谁家的公子哥,我都信。”
“总不能让他穿得破破烂烂,出去了丢得不还是我的面子嘛。”贺长情就不明白了,祝允好歹也是一个能蹦能跳的大活人,穿得干净整洁一点能有什么毛病?不过想到自己毕竟有求于人家,这一点子不痛快根本算不得什么。
她脸上的笑容依旧,嗓音柔得仿佛能掐出水来:“小扣你放心,我绝不会泄露军中机密,就是想和你叙叙旧,顺便商量件事,成吗?”
便是她不开这个口,他也断然没有让人站在毒日头底下暴晒着的道理。更别提,她叫自己“小扣”,她分明是还记得以前的事情!
顾清川大喜过望,立即将二人迎进了自己的军帐当中。
军帐之中,朴素无华,除了入夜歇息的床榻和便于处理军事的书案,便是那被擦得锃亮的银色盔甲与一柄长枪。一切从简到了随时随地可以拔营出征的地步。
岁月可真是能化腐朽为神奇,少时那个三天两头就会把饭碗扣一桌子的小扣,如今摇身一变,做起将军来倒是有模有样,认真得很。
“顾世子,当真有乃父之风。”如果说先前的那些话是她在故意奉承,是在指望顾清川可以顾念着一点旧时情谊,那此刻这些话方才是她的肺腑之言。
“你怎么又叫我世子了?这称呼显得你我之间很是陌生,我不喜欢。”顾清川就那么拖着下巴,两只眼睛一错不错地盯着贺长情看,好似要用这短短几眼就将他们中间缺失的数年给弥补回来。
同为男人,那双眼眸深处蕴藏着的情愫,祝允第一时间就看明白了,他将心中的燥火和没来由的失落压了又压,才没有在人前发作出来。
其实顾清川并非一个只知靠着祖辈庇荫过活的纨绔,他长相英俊又家世极好,真的不失为一良配,如若主人也对他有意……可是,可是后面的事情祝允根本不敢想象,单是别人看她一眼,都令他心中难受得紧。
他怎么会变成这样?明明,他只是希望她能过得好而已。
顾清川的眼神越发直白热切起来,贺长情全部的伪装终于在这一刻土崩瓦解,她腾地一下站起身来:“顾清川,我们开门见山吧。我今日前来,是为两件事。”
“你说。”顾清川笑意盈盈的,倒是对贺长情忽然冷下来的反应一点也不恼。不仅不恼,他甚至还有点乐在其中:“你和我根本用不着那么见外。”
“少时是我不懂事,我只是不知该如何回应你热络的示好,总想着逃避。所以,对不住了。”要不是为了在安定侯府里埋一个暗子,她想,她这辈子都不会主动来找顾清川低头。
无妨无妨,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必要时都可以豁出命去,这点小事一点都不为难。贺长情在心中不断这么告诫着自己。
“那你的意思是,你现在可以接受我的示好了?”岂料,这话落在顾清川的耳中,立时便被解读出了另一种意味。
贺长情虽未有过此类经历,但还不至于是个木头疙瘩,秉承着看破不说破的保身原则,她胡乱打着哈哈:“我知道你同那时一样,不过就是想……”
“不一样,早不一样了。我那时甚至对你也不是单纯的示好。”
顾清川的斩钉截铁与不留余地,彻底截断了贺长情的话头。这样直白又难缠的人,她还是第一次见。
“我,我们言归正传吧。那个,我来找你其实是想安插一个人到国公府里。我有把握,此人会是扳倒安定侯的重要棋子。”她是想得到顾清川的帮助不错,可是天底下哪里有空手套白狼的好事?
国公府什么都不缺。
但如若可以扳倒安定侯,倒是他们双方可以合作的基石,就为这一点,贺长情才觉得有希望一试。只要,顾清川不会太过憎恨厌烦于她。那他,似乎就没有拒绝的道理。
“好啊。”顾清川连眼睛都不眨,就一口应了下来,“待此人进入府里,我就让父亲故意在人前褒奖赏赐于他,这样安定侯瞧了,定会想方设法把人要了去,又或者就借机将其变成他们秦家自己的人。殊不知,其实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如此一来,他便是你鸣筝阁的内应了。”
“顾世子果然聪慧,我都没有挑明,你就知道我接下来要说什么了。”和聪明人打交道就是有这一点好处,顾清川正经起来,还是很靠谱的,“不过国公爷那边,可能需要世子多费心一些了。”
穆国公与安定侯确为政敌,二人明里暗里较劲多年,只是谁也不能压谁一头。除了有他们势均力敌的原因在内,其实最主要的还得是穆国公为人古板,内里是个不折不扣的纯臣。
他既看不上朝中那些抱团的官员,也不屑做那些与人结交之事。此次她的提议,在穆国公眼中许是小人行径,与坑蒙拐骗那种不入流的行为毫无二致。
所以,这顾清川是应下了,可国公爷呢?
第39章 地契
入夜, 凉风习习,穆国公正揉捏着他酸困的双膝,那疼痛好比有数千万只蚂蚁在由内向外地啃噬, 令他整夜整夜地无法安眠。这副身子骨,真是眼见着越老越不中用了。
只是稚嫩的独子尚未长成参天大树,任凭谁都不肯放心就此离去, 总想着在这人世再多留几日:“老姜, 明日你再去源合堂一趟, 务必要把何大夫请来。”
名唤老姜的仆人闻言面露难色:“之前何大夫总是借故推脱。不过老爷放心, 老奴明日天一亮就去堵源合堂的门,说什么都要把何大夫请回来为您看诊。”
“这天儿眼见着就要一天天凉下来了。老爷,要派人去给世子传个信吗?”老姜双手交叠着垂立在一侧, 双眼中满是担忧。
提起顾清川, 穆国公便是一急,只用拳头抵着唇咳了几声,连连摇头:“我这都是老毛病了,他回来也是无用, 你们别去军营里打搅他。”
“是。”
谁知老姜这边的话音一落,庭院内就立马响起了那个他们日思夜想的声音:“爹, 儿子回来看您了!”
“是世子!”老姜心内一喜。暗道不愧是亲生父子, 果然心连心。老爷这边身子刚出了些问题, 世子就赶回来了。
“老姜, 快, 扶我起来!”嘴上说着不许下人去打搅顾清川, 可宝贝儿子自己跑回来便是另一回事了。穆国公膝上的疼痛霎时去了大半, 人由老姜搀扶着, 迈着并不利落的步子迎了出去。
“爹!你怎么还出来了?外面风大天冷, 你的腿受得住吗?”顾清川一把将人揽在自己坚实的怀里。这一揽,他才发现,自己两只手掌下护着的人几乎全是骨头,都不需十分用力就已经很是硌手了。
才有些日子不见,怎么能清瘦至此?顾清川喉头一哽,说不出半句话来。他这儿子做得可真是差劲,当爹的深受这般病痛折磨,此前他还一直未能察觉,只当是多年的老毛病犯了。
“你大半夜的回来,可是军中出了事?”穆国公并不知顾清川的自责,只是眉头一拧,内心深处涌起了深深的不安。圣上如此信任顾家,连兵权都给了他们。可若军中一旦出了岔子,那所有的皇恩与信任便会化成悬在他们顾家头上的一把利剑。
说话间,父子二人已进了书房。
顾清川用眼神示意老姜退下,自己则扶着穆国公在一旁坐下:“军中有儿子坐镇,倒是无事,是旁的。爹可还记得,贺长情?”
“不正是那位鸣筝阁的阁主?”京都里凡是在朝为官者,谁能不知,想没有印象都难。穆国公也不否认自己对于这位后辈的欣赏:“那小姑娘着实不易,我瞧着圣上对她也极是信任,尽管鸣筝阁明面上并无实权,但朝中内外还无人能撼动得了他们。你这冷不丁提起她,倒让我想起一事,你小的时候,不还总喜欢跟在人家身后乱跑?”
他这父亲,一把岁数了打趣人的心思却是不减,怎么哪壶不开提哪壶呢。顾清川挠了挠发烫的耳朵,心不在焉地低语着:“我现在也喜欢跟在人家身后乱跑。”
“你说什么?”穆国公的岁数大归大,可耳力不减当年,即便只是一声嘟囔,也被他听去了大半,“小川,那种姑娘,可不是你能驾驭得了的。听为父一句劝,趁早收心,可别等回头泥足深陷,那后悔也来不及了。”
他也从未奢望,自己可以驾驭贺长情,若是对方愿意,那掉个个儿,让她来驾驭他也未尝不可。
不过这些暂时都按下不表,他今夜回府是要与父亲商量正事的:“爹你想哪儿去了,儿子暂时还没想那么多。我提贺长情是因为她今日来军中找我了,她想在咱们府上安排一个名叫赵明棠的人,此人之前在洵阳府衙里专司管理卷宗之职。”
看着自家儿子那滔滔不绝的样子,穆国公的头皮却是阵阵发麻,就连膝盖上的疼都像是要卷土重来。这哪里还是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将军,分明就是一被美色所惑的糊涂蛋。
他的脸色彻底沉了下去:“挑重点说。”
“哦。”顾清川显然还没有意识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只自顾自地继续着他自以为是的谋划,“其实就是做一场戏,安定侯若是瞧了,定会想方设法把赵明棠变成他那边的人。这样的话……”
“这样的话,你就是把为父架在火上烤。”穆国公大抵是真的气得不轻,一口气没倒上来,咳得自己满脸通红,“顾清川啊顾清川,为父早早跟你三令五申,不要参与朝堂争斗,不要搅弄其中,可你怎么就是不听呢?”
“可是爹……您不是一直与那安定侯不和吗?为什么就不肯抓住这次机会?儿子不明白,这又不是结党营私,您究竟在顾虑什么?”
顾清川实是不理解,他之所以会一口应下贺长情的请求,绝不仅仅是那点私心在作祟,这分明也是在帮他们国公府除掉那根眼中钉。可父亲为何总是这么固执己见,抱着他那点清高而不懂变通呢?
“我看你是被那贺长情迷了心智,她把你当傻子利用,你还真就上赶着把自己给送过去?”穆国公撑了一把面前的桌案,也顾不得膝上的疼痛就直起身来,“我也不与你多话,若是还不知错,就去祠堂罚跪吧。”
顾清川原本的性子就吃软不吃硬,而今在军营中磨炼几载,更是养成了一身铁骨。他不服气,更不乐意就此低头,只闷声应道:“跪就跪。但是爹,我不是那种任由女人捏扁搓圆的人,我是真心觉得贺长情的提议可取,所以才应下来的。”
――
贺长情自是不知,在她找完顾清川的当晚,对方就匆匆赶回了国公府里,被穆国公劈头盖脸痛骂一顿不算,还被罚到了祠堂里跪了一整夜。
待到次日天光大亮,忙活了好一段时日的贺长情终于睡了一个好觉,此刻人也神清气爽许多:“走吧,别让谢公子等久了。”
祝允深知,对于这一次谢引丞的邀约,主人十分重视,因而即便心中有些许的不愿,他也并未多言,只拔腿跟在贺长情的身后。
“小阁主,这里!”谢引丞的喜悦溢于言表,还隔着人群便朝他们挥舞着手中的折扇。这幅样子,和他往常的端庄做派简直判若两人,同时也吸引了更多的,明里暗里说不清的目光。
而直到他们在谢引丞提前订好的雅间落座后,对方的笑意依旧半分不减。贺长情饶有兴致地歪头打量着面前那如画的容颜:“谢公子,心情不错?”
“这是自然。”宋青璃的死挂在他的心间,萦绕了两年之久,现下心事既平,人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小阁主,这张是地契,谢某已经为鸣筝阁操办打点好了一切,只要你愿意,随时可以带手下人搬过去。”
这张地契,得来不易。不易的不仅是她为此做出的努力,更是背后牵扯出的一长串旧事和内情。有好些关于金玉奴的谜团未解,不过那都是后话了。
此时此刻,贺长情的心中只有感激之情:“谢公子,请受我一拜。”
“小阁主别。”谢引丞伸手就要去扶人,却不想动作过于忙乱,反而带倒了面前的茶盏,将茶水泼了自己一身。
他这样有名的美男最是注重细节,可现下却顾不上那些:“你于谢某有大恩,可谢某对鸣筝阁做的不过是锦上添花。我说过的,甘愿供您驱策,现下这话也还作数。”
若是往日,贺长情听了这话定然是欣喜非常,毕竟多个拥趸绝不是坏事。可是今日,她却并未搭话,只是扭头吩咐着祝允:“把那些信都拿出来,交给谢公子吧。”
“是。”祝允打开自己抱了一路的匣子,将那些泛黄却依旧平整的信笺好整以暇地递到了谢引丞的面前。
“我想,斯人已逝,但若这些物件能留给生者一些念想,宋姑娘在下面也一定是欢心的。”
说实话,贺长情很是羡慕谢引丞与宋青璃之间的感情。不谈风月,不论情爱,他们甚至连彼此的面都没有见过,就已经是以心相交的知己好友了。原来,这世上当真有这样真挚,不掺杂任何情欲与目的的情感吗?
“小阁主还真是……”谢引丞微微侧过了身去,半晌说不出一个字来。
从贺长情这个角度看去,只能看到男人微微弯曲着身子的后背在轻微抖动着,那抬袖拂面的动作怕不是在,抹泪?
谢引丞,还真是个性情中人。贺长情一时之间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只好就着嘴里的筷子兀自愣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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