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我不知道。”祝允惭愧地低下了头。这个世道便是如此,没有人会把金玉奴放在眼里,左清清去哪里无需向他知会。他但凡有用一点,也不至于在主人问起的时候,只能摇头。
正在说着,左清清便拎着一尾黑色鲤鱼进到了屋里,看样子是替贺长情找东西补身子去了:“你有没有规矩啊?主上问你话,你个金玉奴却一口一个我的,你眼里到底还有没有你主人?”
“左清清你今日怎么这么大邪火。”贺长情的唇色发白,人也瞧着无精打采的,但她还是勉力看向了祝允,“事发匆忙,我也没有跟你提过。从即日起,你在我面前便自称阿允,如何?”
这话别说是祝允听了不妥,就是左清清都愣了,他对此尤为不满:“主上您可别太惯着这小子,他不过就是一个金玉奴而已。”
“是金玉奴没错。不过我收他有大用处,不宜张扬。”
便是伤病缠身,可若是贺长情认真起来,她的话,也从不容他们置喙。平常或许可以打闹说笑,但一遇到正事,左清清还是看得懂眼色的。正如此刻,他当即拱手:“是,属下明白。主上伤势过重,属下先找人炖了这鲤鱼。”
左清清走后,祝允又替贺长情细心地掖好了被角:“阿允就不打扰主人休息,也退下了。”
“你先别走。”贺长情已经很累了,但是有些事情要是不安排妥当,她总是心内不安,“把这个给这家大婶,就说今日麻烦她照顾,明日我们便启程。我们来过的事情不值一提,便就忘了吧。”
贺长情本就没有什么首饰装扮,现下把耳环都摘了下来,愈显素净,也显得她伤势更重,看着毫无血色。
祝允稍稍有些许犹豫,被贺长情看在了眼中:“我身上自然是有银票银两的,可是村户人家恐怕无法解释来源,只会白白招惹祸端。就这副耳环,你送给大婶,权当买断我们在此停留的消息。”
贺长情已经很小心谨慎了,生怕巡检司的人杀个回马枪,而左清清因为在鸣筝阁多年,少不得和巡检司的人打过照面。她才特意找了祝允这个生面孔来。
却没想到,屋漏偏逢连夜雨。次日还不待他们整装出发,巡检司的人便来了。
贺长情三人在房中屏气凝神,听着外面的动静。
“废物,这都几日过去了,贺长情是神仙,羽化飞升了吗?继续给我去找!掘地三尺,哪怕是腐烂的死尸一具也给我找出来,不亲自鞭笞抽打,不足以泄我心头之恨。”
这个声音,贺长情熟悉得很,正是巡检司的头儿。那个一直致力于活要见人,死要见尸的顽固。
不过眼下从他这义愤填膺的语气和话中的字面意思来看,认罪书的确是被毁了。
“主上,怎么办?”左清清几乎是在用气音说话,手心都因紧张而出了一层薄汗,“他们来的速度太快了,我们的人不知何时才能赶到。”
若援兵近在眼前,自然是万全之策。可若是援兵迟迟不来,他们还毫无动作的话,那就只能等死了。
贺长情几乎第一时间想到了这家的大婶:“为今之计,我们只有主动出击。”
巡检司的众人得了命,便是心中叫苦连天,面上也不敢表露分毫,立马四散开来。
“你,去给本官弄碗吃的来。”转眼间,这村子里就只剩了韩唯一人。
韩唯的目光很难不被眼前的一大婶吸引,因为此刻她正忙着在自家院里捉鸡拔毛,俨然不出片刻这家就会做出一道口味尚可的菜肴来。
在这穷乡僻壤的破地方,能开点荤腥解解嘴馋也是好的。韩唯在数日的烦闷之下,理智出走,全然没有想过一个问题,那就是:一个村户人家在既不逢年也不过节的时候,为何要对着自家院里唯一一只鸡动手?
而真的等他想到这一点时,这几日害得他乌纱帽即将不保的罪魁祸首便也出现在了他的眼前。
韩唯终于不用再掘地三尺地找人了,他嘴角开始抑制不住地往外溢黑血:“你,你,贱人!”
“兵不厌诈,这不是你教我的吗?”贺长情学着那日韩唯的腔调,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你放心,你的下属我轻易不会动他们的。毕竟,没了你这只鸡头,胡乱扑棱的小鸡崽子又能掀起什么风浪呢?”
“你……”不知是大限已至,还是被这话激得,韩唯再也憋不住,喷出一口血。
第4章 送人
嘉丰元年,新皇登基。
外间的大雪犹如搓绵扯絮,寒风怒号声不绝于耳,但屋内却是被地龙烘烤得温暖醉人,连罩衫都要穿不住了。
贺长情不紧不慢地抿了口热茶,看着对面的男人,唇角绽出一抹恰到好处的笑来。
“妹妹,你看你过得实在艰难,不如就此随我回京,也好方便我和父亲照顾你?”
贺长情将茶盏放回案上,明明动作也算得上轻柔,却还是发出了清脆有力的声响,像是直直地叩击在了秦知行的心上。
他隐隐约约感觉到了几分不安。
“哥哥说的哪里话。那是你们秦家,并不是我的家。”
他这妹妹是父亲在外眠花宿柳结出来的孽果,从来没有进过侯府,这种出身,确实算得上卑微和伤情。可说这话时,贺长情也只是敛着眉,神色淡淡,一副全然不放在心上的样子。
想到有关贺长情的那些传闻,秦知行还是不得不正视起了面前这个看上去柔弱可欺的少女:“所以你才更要给我们一个机会来好好弥补啊。”
“好啊,那就将我和母亲一同接回去。”贺长情点点头,没来由地松了口。
这见杆就爬的贱蹄子,果然是那女人的种。秦知行面色倏地一沉,立马道:“这不行!你是秦家的骨血,那个女人……你生母算怎么回事?”
贺长情一早便预料到了秦知行会是这反应,她其实只是用最省事的方法除去了最麻烦的纠缠。倒是秦知行应该庆幸,他的那张狗嘴今日没有吐出恶臭的言辞,不然她就不会将此事轻轻松松揭过。
贺长情微微侧目,熟稔地吩咐着一旁静默伫立的少年:“阿允,送客。”
被唤作阿允的少年,长着一副天生的好相貌。但比起相貌,还得是那挺拔匀称的身材更为出挑。这种皮相,走在哪儿都无疑是扎眼的存在。
更别提,祝允其人还有一个遮掩不了的身份。
“哟,这就是你养的那个金玉奴?难怪父亲找人给你做媒,你也爱答不理,原来在外面养了这野男人。”
文雅的风骨是伪装不出来的。
眼见着就要被扫地出门,秦知行的话也越说越浑:“不对,金玉奴是最下等卑贱的奴隶,他们算得上是人吗?看不出来妹妹你,好这口?”
秦知行是安定侯府的世子,平日里有关他的风言风语从来不少,比如有人就说这位公子哥是个打娘胎带出来的风流性子,向来荤素不忌。
但流言当止于智者,贺长情一向是不信的。倒不是因为他是自己的兄长,而是她真的想象不出来秦知行该如何顶着一张儒雅的面皮去做那不耻之事。
单是想一想,就足以让她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不过此刻,那双眼睛中闪起了晦暗不明的神色。秦知行就这样堂而皇之地,伸出了一只手,迫不及待探向了祝允的脸庞。
贺长情一把将人拉过,拦在自己身后:“兄长请自重。”
“一个小小的金玉奴,你也要护着?”秦知行表示不解,但是看着贺长情油盐不进的样子,态度也只能放软,“外面大雪封山,我不逼你回京,可你总得给我安排一个住的地方吧。”
“这是自然。”贺长情抬了抬下巴,示意候在外间的下人带路。
望着一行人的背影彻底被雪雾遮掩,贺长情才回身合上了房门:“阿允,还记得我和你说过的话吗?”
祝允隐在光亮无法照到的角落里,虽不解主人为何说这样的话,但还是下意识点头:“都记得。”
“那我们就赌一局。如果你赢了,我放你自由。”
祝允嗫嚅着张了张嘴,双手手心无端生出好多汗来。
金玉奴,真的能有自由吗?离了鸣筝阁和主人,也可以吗?太多的疑问横亘在心间,可是他问不出口,末了也只是习惯性地全盘应下,道一句是。
夜间,整整下了一日的大雪总算歇下。天地仿佛回到了它最原始的样子,万籁俱寂。
祝允起身将大开的窗子合上,回身又开始给贺长情铺绵软的床被。
“阿允,你说母亲真的会没事吗?”烛火来回跳动,发出哔剥的响动。贺长情眨了眨眼,依旧维持着双手托腮的姿势。
祝允并不知这话该怎么回答,只能如实道:“我相信主人,主人的选择不会有错。”
这世上,每个金玉奴都要无条件服从于他的主人――牧心者的命令。因为牧心者给了他们重生的机会,拿捏着事关生死的命脉。
用牧心者的话来说,能有这样一个绝不背叛,忠心护主的奴隶,当然是一桩美事。但如果站在祝允的角度,他们之间的身份从初遇开始便意味着绝对的不对等。
那么相信一词,从一个金玉奴的嘴里说出来,可信度又能有几分呢?
贺长情自嘲地笑笑,不准备细究。她盯着烛焰,放空自己:“你去吧,不用铺了,今晚应是一夜无眠。”
主人一夜无眠,那他又怎么能沉沉睡去?祝允道了声是,很是乖觉地绕过屏风,在外间属于自己的位置上合衣躺下。
往日他都要替贺长情准备好床榻,才来收拾自己要睡的地铺。今日乱了章程,也不敢擅自僭越,便于昏暗中静静地躺下,只盯着头顶房梁一言不发。
贺长情心事重重,只知道祝允退守在了屏风外面,至于人是睡着还是清醒,她往日都不关心,就更别提此时此刻了。是以,她也并不知道,祝允干脆免了打地铺的这一环节。
就这样,一主一仆,于晦暗中一坐一躺。也不知过了多久,只听外间忽然人声嘈杂,乱作一团。
“跟我走。”贺长情提起桌上的佩剑,头也不回地冲出了房门。
天光熹微,院落之中,新雪覆旧冰,却难掩朵朵红梅风姿,入目的一片纯白中俨然绽放着数不清的红。
而那些不请自来之人,就像簇新衣裳上凭空沾染着的泥点子,污浊又碍眼。
“你若乖乖交出鸣筝阁,我就放了你母亲,秦家也依旧认你这个女儿。否则……”秦知行用匕首抵在贺长情母亲的脖颈上,神情激烈,状若癫狂。
“我偏不。”贺长情的回答一字一顿,铿锵有力。
先前是她评判有误,把秦知行比作泥点子都是在抬举他。贺长情攥了攥手中的剑柄,一对好看的眉头拧起,眼眸当中盛满了针锋相对的凛然怒意。
秦知行不曾料到这个野种的脾气堪比茅坑里的石头,他甚至连句威胁的话都来不及说完,就被卡在了喉咙里。
不过,真正占据上风的人还是他才对。
秦知行强自冷静下来,动了动手腕,冰冷的刃便又朝着那血肉之躯逼近一寸:“那今日就别怪我不念手足之情,杀了这女人。”
“你大可一试。”
寒风料峭,送来阵阵梅香,那少女脑后垂着的几缕青丝随着风兀自舞动起来。而自从见面伊始便一直挂在唇角的笑意此刻更盛,竟透露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诡异。
秦知行心中打起鼓来,说话声音也轻得几不可闻:“疯子,你就是个疯子。”
“世子,先下手为强啊。”手下人殷切地出谋划策着。
秦知行这才恍然被人点醒。
眼下时机正好,不能再耽搁了。想到这里,秦知行咬了咬牙,手下一个使劲,被磨得泛着寒光的匕首便朝着那截脖颈割了下去。
得手了!秦知行心中猖狂大笑着,他终于可以除掉这恶心的贱人,还顺手将鸣筝阁收为己用。笑意由内心而生,渐渐一路上行,汇聚到了两侧嘴角。
他提了提唇,还没咧嘴笑出声来,下一刻便只觉得手肘一阵巨痛传来。
铮的一声,他的匕首被又一根银针击落,二者相击,甚至都没有片刻的阻滞,那被淬炼得削铁如泥的匕首,便直直地插落在了雪地里。
秦知行张了张口想要发作,但见眼前顿起片片寒光,他不由地抬袖在眼前挡了一挡。只是眼睛可以挡得住,耳中听到的声音却被放大了数倍,那是身后数人在扯着嗓子求救,再然后便是可怖的静。
无暇的琉璃世界里,乍添一串串喷射四溅的殷红血珠。
“你!”秦知行一连道了好几个你字,就是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倒是那小小身量的少女,目不斜视地盯着他,手上却轻松挽起一个剑花,把那把染血的剑钉入了一旁的梅花树干上。
她笑了笑,神态宛如无事发生:“我说了,你大可一试。”
“好妹妹,是我不敌你的武艺。”秦知行环顾了一圈自己带来的手下。膀大腰圆的男人躺了一地,个个煞白着脸,连声疼都叫喊不出,不过就是吊着一口气在那儿苟延残喘罢了。
“你不敌我的,又何止是武艺?”贺长情抬起葱白指尖,轻轻敲了敲她脑侧的鬓发。
秦知行不解何意,但也明白好汉不吃眼前亏的道理,正打算咽下这口恶气,却只觉腹中一阵绞疼。
他的四肢瞬间无力,人软绵绵地倒在冰冷的雪地上,翕张着发白的唇:“什,什么时候,下的毒?”
“让我想想,是从你一开始来?又或者是你去而复返的时候?”说着说着,贺长情猛地敛了笑意,恨不得在秦知行的身上盯出几个窟窿来,“这都是你自找的。我明明给过你机会,是你妄生贪念,还挟持了我母亲。”
“你说,你让我如何待你?”她的眸中似是闪过几分犹豫与不忍,但到底还是无尽的冰冷绝情。
贺长情直起了身子,再没有给这位兄长一个眼神。
母亲此时虎口脱险,迈着根本算不得利落的步伐,朝着贺长情走来,只拍了拍她的手背:“解了他的毒,早点让人下山去吧。”
整整一院的梅花是母亲多年培育所得,又亲手栽种。它们只在冬季盛开,孤高清冷,本身自带毒性,鸣筝阁的人都服下了对症的解药,自是不惧。
至于那些外来做客之人,或是寻常路过,或是驻足欣赏,都不会有事。偏偏只有秦知行生了不该有的心思,耽搁的时候久了,活该中招。
“小心脚下。”贺长情吩咐下人好生将母亲送回去,这才得了空看向身后的祝允,“把解药给他们吧。”
“是他让你来的?”贺长情听到自己的嗓音淡淡的,好像在一个说事不关己的话题。
“是谁让我来的重要吗?鸣筝阁本来就是侯府的私产,本世子收回来有什么错?”解药服下,不适的症状稍轻,再加上那女人有言在先,想来他性命无虞,于是秦知行又嘴硬起来。
“那我今天也把话跟你说明白。鸣筝阁当年被安定侯主动放弃,从本质上讲,你们有的不过是这些屋舍院落的空壳,但我想堂堂侯府要的可不止是这些吧?”一想到所谓的生父居然如此明目张胆地算计,贺长情就忍不住冷笑出声,“要我交出鸣筝阁的实权,就看你有没有那个能耐杀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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