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间,众人的兴致没了个七七八八,有人干脆张罗道:“散了,散了。”
“阿允,你坐。”贺长情用眼神示意祝允到自己身边的位子坐下,语气是不容置喙的强硬,“给我斟酒。”
一直以来,贺长情也觉得主仆有别。只是若关起门来,太过拘泥那些繁文缛节,做起事来倒是碍手碍脚的,只要确保出门在外,能拿出她作为牧心者应有的派头和气势就是了。
因而,她也从来没有想过,在人前,以祝允的身份会配和她坐到一处。
就算今日是沈从白和左清清在此,她也不会大方到往旁边一让,让他们与她同桌而坐。
只不过是被章远安等人激出了她的一身反骨。不是自以为是吗?那她就偏偏要和这群人作对,好好杀杀他们身上那股高高在上的威风。
“主上,阿允站着就好。”主人的视线刚好被自己的肩背堵住了,或许她并未能察觉到章远安那恨不得把他剥皮入腹的眼神,祝允只觉得身上一阵阵地泛起冷来。
贺长情微微朝前倾了倾身子,一双眼睛便对上了不远处紧紧瞪着他们的章远安:“有我在,你怕什么?坐!”
原来,主人是故意的,她非但看出了章远安的不怀好意,还刻意做出在那些北梧人眼中看来格格不入的举动。只是,这样做为的是什么?她是在为自己说话,为章远安的那个金玉奴打抱不平吗?还是说,主人是在为金玉奴挺身而出?
可她,不是牧心者吗?牧心者和他们自古便是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下,主人差使奴隶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又怎么会有例外?
想到了这种可能的祝允再次看向贺长情时,眼神都不由地变得复杂了一些。那是一种连他自己都还尚未能意识到的钦佩与崇拜。
他小心谨慎地在贺长情身畔坐下,声音低若蚊蝇:“谢谢主上。”
尽管世事不会因为一人的仗义执言而发生任何的改变,金玉奴卑贱的烙印也早已和着血肉,深入骨髓,但能有这样的人肯说上一句话,他们的处境就会好上许多,但凡少受一些罪也是好的啊。
只是不是所有人都能有如他这般的好运。他找到了这么体恤下属,爱惜手下之人的牧心者做主人,章远安今日带在身边的这个金玉奴,或许也因主人的一句话而得以少受些苦难。
但他们毕竟都只是少数。
更多的金玉奴会被困在落星谷谷底,日日受尽瘴毒之苦,或许活不到四十岁便会魂归天地。侥幸跟着牧心者离开落星谷的,会像那时的元弋一样,过上不人不鬼的日子。
也不知元弋现在还好吗?遇到那样的主人,会不会早已被秦知行磋磨致死?
就在祝允陷入在脑内混沌一团的思索时,余光里却见章远安忽然逼近到了他的眼前。
章远安是刻意避开了贺长情视线范围的。巧合的是,贺长情身边恰恰还围了几个叽叽喳喳,正拉着她扯闲篇的贵女。
这明显是冲他而来的。可就算祝允意识到了这一点,也已经是有些晚了。好在他在鸣筝阁中受训多年,章远安的这点谋算还伤不了他。祝允反应及时,虽是挨了一掌,但不痛不痒,没受到什么实质伤害。
“宫廷之内出手伤人,你眼里还有王法吗?”待贺长情反应过来,出手在祝允身后扶了一把时,也已经是着了他人的道了。
“贺阁主!”章远安的声音比贺长情还要大上几分,恨不得把所有人的注意全都吸引到他们这边,“你说话可要仔细。什么是王法,我今日的所作所为哪一点违背了北梧的王法?”
顾清川也是没想到,自己最不想看到的场景还是发生了。他三步并作两步走上前,不着声色地挡在了贺长情的身前:“章公子,消消气,你上回托我打听的那事有眉目了。不过,这里好像不是说话的地方啊。”
也不知这两人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交易。看起来今日不见兔子不撒鹰的章远安在听到顾清川的这番话后,居然暂时放弃了与贺长情的对峙。
无论如何,麻烦可算是走了。贺长情拧着细眉,看向祝允:“你怎么样?”
其实祝允也没受多重的伤。章远安似是有点三脚猫的功夫在,但他闪躲及时,所以那力道便显得还不如宁昭公主面对面的一掌来得迅猛。
看着贺长情对自己担忧的神情情真意切,祝允那点小心思顷刻间又如雨后春笋般不可收拾了起来。
于是从贺长情的视角来看,往日里抽刀拔剑都从不犹豫的祝允此时宛如一只受惊的小鹿。在听到她的问询之后,甚至都没有顾得上回话,只颤颤巍巍地瑟缩了一下。不过他到底还是有着清醒的理智在,于是一瞬的错愕过后,祝允便往她的身边挪了一挪:“……还好。”
什么还好啊。章远安这个野蛮人,在皇宫里都敢如此嚣张跋扈,看把人都给吓成什么样子了!章相义子是吧,她记下了。贺长情在心中默默记了一笔,打定了注意要让此人为自己的所言所行付出代价。
只是,令贺长情没想到的是,章远安今日似乎是打定了主意与她作对到底,誓要把恶心人的这一歹毒心思贯穿在整场宫宴的始末。
一盏茶后,圣上牵着沈慈的手,二人相视一眼,含情脉脉地在众人的注视下一同落座。
如此显然又用心的布局,便是个傻子都能看出来,圣上是在变着法地明示众人,嘉妃虽为皇妃,制同皇贵妃,可他身旁那属于皇后的位置也只能是留给她的。不过是碍于太后的阻挠,一时无法宣告天下罢了。
席间自是一片欢声笑语,仿佛片刻之前由金玉奴牵引而出的不快从未发生过。
粉饰太平的碎裂便在章远安去而复返之后:“圣上,臣日前得了一个金玉奴,此奴能歌善舞,不如就由他来替微臣为嘉妃娘娘的回宫献上一份心意如何?”
此人贼心不死,居然还惦记着这回事。只是他偏偏是在圣上面前提出的,她若是发出什么反对意见的话,难保不会惹得圣上对她颇有微词。况且只是一支舞曲罢了,想来或许也不会有什么过分之处?
贺长情把玩着手里的酒盅,决意还是先按兵不动。
不过很快,贺长情就后悔了。
只见那金玉奴戴着流苏面纱,穿了一身轻薄的纱裙,摇曳着腰肢在众人面前舞了起来。那金玉奴明明就是个男人,便是比寻常人瘦弱了些,章远安也不能刻意将人打扮成目下京中最时兴的舞娘装扮吧?
贺长情索性别开了头去,她还是无法习惯一个男人在她面前穿得如此暴露。实际上,不只是她,在场的许多贵女以及宫娥都感到了些微的不适,一时间气氛很是玄妙尴尬。
也不知章远安这么做,到底为的是什么,真就只为讨好嘉妃娘娘吗?可依照贺长情对于沈慈的了解来看,她不会喜欢的。
“主上,您看那金玉奴身上的刺青,好像有古怪。”
第52章 以奴为乐
“能有什么古怪?”嘴上虽是这样说的, 可贺长情还是忍不住侧目望了过去。
只见那金玉奴瘦弱的四肢上,以及轻纱遮盖不到的地方,遍布着大片的刺青, 不仅有花鸟鱼虫,甚至还有些奇奇怪怪的,类似于图腾一样的东西。
方才光线昏暗, 再加上贺长情故意偏开了头去, 这才致使她一直都未能发现。也是直到此刻, 贺长情才明白章远安为何一定要坚持让他的金玉奴在圣上和嘉妃娘娘的面前献舞。
说什么庆贺嘉妃回宫, 聊表心意都是假的,于人前炫耀彰显他的不凡也不是章远安的主要目的。他是要以这种方式,羞辱践踏一个人的自尊, 越是看着金玉奴低到尘土里, 或许才能满足他内心中的那些黑暗龌龊。
贺长情深吸了一口气,若无其事般地抬眼看向了高台之上端坐着的梁淮易,只是在无人发现的角落里,她的一双手甚至都不受控制地发起抖来。
圣上似是也很惊诧, 只是他稍抬着眉梢,朝她投过来一个稍安勿躁的眼神。
他们相识日久, 贺长情岂会不知他眼中的深意。千言万语, 只能说, 章远安目前的行为还远不到让圣上喊停的地步。
也是, 毕竟梁淮易早已是一国之君, 他不需为金玉奴这类人群考量, 他更应该做的是制衡百官, 以及如何给北梧子民一个满意的交代。
很显然, 绝大多数人对于金玉奴的存在还是颇感新奇的, 此人又舞姿尚可,应是没人愿意在这个时候被扫兴。况且那昭示着耻辱的刺青又没有刻在他们的肌肤之上,自然无甚所谓。
看来指望圣上怕是不行了。
贺长情又将视线移到了一旁的沈慈身上。她还和旧时一样,便是成了妃子,也依旧是那样的温婉端庄,看起来对什么都是淡淡的,除了她眼中的那个男人。
“主上。”祝允将一切全都看在了眼里,他犹豫许久,哪怕明知不妥,但还是大着胆子,伸出食指轻轻戳了戳贺长情藏在桌案之下的手背,“要不然,我们还是回去吧。”
金玉奴的处境,无人可解。连圣上都不曾说过一句重话,哪怕章远安的做法真的引起了旁人的不适,又有谁敢站出来说一句不是呢。毕竟章远安的背后是章相,很多时候他的一言一行,都是章相的授意。
祝允只是不想看着贺长情陷入在这种无力与为难的拉扯之中心烦不已。旁人的事情,就应该由他们自己自求多福,自行解决,与主人有什么相干。
他想了许久,似乎也只有提前离席这一个办法。于是祝允揉着胸口,声音闷闷的:“方才挨的那些打,现在好像发作了。”
祝允已经为她想好了所有的借口,贺长情也明白,她现在只需点一点头,就可以毫无负担地离开这个鬼地方。
可,看着那金玉奴摇曳生姿却又分外别扭的动作,贺长情最终还是不咸不淡地开了口:“章公子,今日宫宴上可还有不少尚未嫁人的女娘,你让一个男人露着半边身子在这里又跳又舞的,于礼不合吧?”
“别急啊,好戏才演了一半。我敢保证,今日在座的诸位绝对会大饱眼福。”章远安并不搭话,只是直起身子当着众人的面为自己斟了满满的一杯酒。
他到底想做什么?听这话里话外的意思,是还另有幺蛾子?
莫说是贺长情,就连邻桌的一些人都忍不住窃窃私语起来。不得不承认的是,几乎所有人都被章远安这一句话吊足了胃口。
这个时候,若还是铁了心地要给章远安找麻烦,就是明摆着和众人对着干了。贺长情无法,只能闷声坐着,决定以不变应万变。
本以为那酒是章远安倒给自己要饮的,却不想,他大手一挥,那酒水便一滴不剩地被泼溅出去 ,不偏不倚,全洒在了那个金玉奴的身上。
也不知那酒水有何问题,只见金玉奴倏忽顿住了自己下腰躬身的舞姿,即便是冒着大不敬的风险也再也没有下一步的动作。
奇怪,太奇怪了。
紧接着,人群里爆发出一连串的惊呼,就在众目睽睽之下,那原本黯淡一片的刺青居然发出了亮眼的红光。
此时夜色浓厚,即便有宫灯照亮四野,也无法与白日相比,身上发着红光的金玉奴在这一刻无疑是最夺人眼球的存在。
“章兄,好手段啊。”有与章远安相熟之人,暗中压低了声音向他提前道喜,“就你这一套下来,圣上和娘娘定会重重赏你。等你回去了,章相定然也会对你赞不绝口。”
人前嚣张不已的章远安,一听到章相,反倒谦逊不少:“我并无旁的所求,只要义父能满意便好。”
只是很快,一片喝彩叫好声中便有了些微倒吸凉气和暗含不解的声音。因为在场众人全都亲眼看到,那金玉奴因为那杯泼在身上的酒而被激出了痉挛之症,整个人抖动个没完便也罢了,浑身上下的皮肤都有如被滚烫的开水灼烧过一般,红得骇人。
只是这些不同的声音大多被淹没在权贵们的玩乐取笑当中,没有掀起一丝波澜。
贺长情却是听得清楚,看来不是所有的北梧人都像章远安和秦知行那样,完全不把金玉奴当回事。这让她心中稍安,至少异类的不是自己,而是这些丧心病狂的所谓权贵们。
巧得是,恰巧上来一个宫娥欲要为她布菜,却不想被疼到倒地不起,面目狰狞的金玉奴给吓了一跳。整个人霎时间抖如糠筛,手中一个不稳,甚至还将汤汤水水扣了贺长情一身。
宫娥应是吓坏了,着急忙慌地跪在她身前,口中央求不停:“小阁主恕罪,奴婢不是故意的。”
这小宫娥倒是给了她一个再次向章远安发难的机会,贺长情欣喜都来不及,当然不会与一个本就无辜的宫人为难。
因而在宫娥眼中看来,这小阁主根本不像外界传得那样,不仅不是什么凶神恶煞,相反还脾气温和,待下宽厚。她甚至还会为自己打抱不平呢。
宫娥默默地退守在一旁,一双眼却时不时地觑着贺长情。便见这位小阁主从位子上站起身来,公然指责开了章相的义子:“章公子你看看你干的好事,把大家伙都吓成什么样子了?”
在座的有不少贵女妇人,她们的日子早被闺阁与家族所填满,没有历过风雨,也未有什么见世面的机会,因而胆子也要小上许多。其实,她们中的好些人都早已颇有微词,只是不敢吭声罢了。
贺长情此举,倒是顺了她们的心思。一些家世显赫的少女们便纷纷附和了起来:“是啊,这算什么好戏,明明是惊吓还差不多。”
“在下下在这金玉奴身上的毒乃是世所罕见,原意只是想博个彩头,但他自己身子骨太过柔弱,满堂彩没博成,竟然还冲撞了各位。我代他向诸位致歉了。”嘴上倒是说得好听,可章远安那副混不吝的样子可一点没有觉得抱歉的自觉。
贺长情见了便是一阵作呕。
“圣上下旨举办宫宴本也只是出于为本宫庆祝的私心。而今章公子的这一出,心是好的,可如此大费周章,到底是事与愿违了。”就在贺长情以为今晚还会在这种无趣的热闹当众无尽度过,沈慈却忽而开口,还同她站在了同一阵营里。
只能说,不愧是住在她私宅里许久的人,近朱者赤,如今嘉妃娘娘应该也算是半个自己人了。
有了沈慈帮着说话,贺长情底气也足了许多:“章公子你如此罔顾他人,惹得嘉妃娘娘不快,还不把那金玉奴带下去吗?”
至于解毒,那是章远安作为牧心者的私事,贺长情便是有心,也无力将手伸得那样长。
章远安自是没有想到,一向看起来柔柔弱弱,随遇而安的嘉妃,还有这样与人针锋相对的一面。要知道,这嘉妃娘娘可是圣上目前唯一的女人,宠她宠到了公然与太后生出嫌隙也浑不在意的程度。得罪了她,和得罪圣上恐怕也没什么两样。
就因这样一句话,将章远安的计划全盘打乱,原本还意气风发的人,此时明显局促不安起来。
就在他不知该当如何的时候,圣上又冷着脸,添了最烈的一把火:“嘉妃说得是,朕没有这样以奴为乐的特殊癖好,相信诸位爱卿也不会有例外吧。下回莫要将这登不上大雅之堂的雕虫小技再拿到朕的面前来现眼。”
咯噔一下,章远安悬着的心好像瞬间不跳了。他是不是把事情给办砸了,被圣上如此痛批还是小事,关键是回去以后他该如何向义父交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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