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她就是要让天底下的人都知道,顾清川是为国捐躯, 她要让京都城里的百姓们都睁眼瞧瞧,风风光光回来的正是那位顾家世子。
直到出城, 贺长情和祝允的耳边也依旧被各种哭嚎声所充斥着。看来, 云崖这些人对顾清川还是很敬重爱戴的, 可惜人已经作了古。这是无法改变的了。
前行的步子一顿, 贺长情驻足回首, 望了一眼前来送别的人山人海, 手指尖无意摩挲了几下牌位上刻着的顾清川三字, 最后也只无力道了二字:“走吧。”
这一路因为要运送棺椁, 又花了大价钱雇了一支送葬队伍, 回时就比来时要慢上了许多。
不过好在眼下早已是深秋时节,尸身一时不至于腐烂发臭,倒也能撑得起这几日的光景。
“主人,我们就这样招摇入京,会不会不好?”望着京都里车水马龙的一派热闹,祝允却心中直打鼓。他还记得他们离京前,在圣上的眼里,顾世子还是与逆党勾结的乱臣。
虽说圣上不曾下狠心昭告天下,可若是他们大摇大摆迎顾世子尸身回京的消息传到了皇宫里,那可不是给自己招惹上祸事了吗?
“便是圣上真要发作,可大军就在我们之后几里地的路上。待袁将军秉明一切,圣上不仅不会追究,反而还会大肆褒扬国公府。”其实就像祝允担忧的那样,她完全可以等一切尘埃落定后,再把顾清川送回到穆国公面前。
可是锦上添花的事情,人人都做得,她也不屑那样做。
她只想快一些再快一些,不要让那个日日垂泪的老父亲等急了。父子团聚,本就是这世上最天经地义的事情。
“进去吧。”城门前,贺长情冲身后众人比了个手势。于是一时间,吹打之声更盛方才,漫天的黄白纸钱飞舞盘旋着。
这样一支队伍从城门之处毫不避讳地进来,又在热闹的市井上穿街而过,立时便引得了行人们的注目。
有人交头接耳地打听着棺椁里的是何许人也,也有些眼尖之人一眼瞥见了贺长情手中抱着的牌位,上书着“平西将军顾清川之灵位”。
不多时,一传十十传百,城中早已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了,原来这是一月前那位带军出征的顾家世子回来了。只是没想到世事弄人,曾经还是春风得意的少年郎君,如今却变成了棺材里的一具尸体,无知无觉,不会哭更不会笑。
沿途之中,百姓们的唏嘘之声不断。如此万人空巷的场景,也算是合了贺长情最初的设想,可她心中却更觉发闷。
就这样闷着走了一路,来至了国公府的阶前,她还正愁着要如何向白发苍苍的老人开口。不曾想,穆国公早已由仆人搀扶着候在了那里。
“国公爷,我把顾清川带回来了。”贺长情张了张嘴,却只感觉嘴巴发苦,就连嗓子眼里都是黏糊糊的一片。
不知是她记忆出了差错,还是事实的确如此。那个曾经在殿前为她求情的人,一月之前还是一脑袋的灰白,可如今却是顶了满头白雪,再无一根青丝的踪影。
想来也不难猜出,这些时日,穆国公经历了什么。
只见他的步子忽轻忽重,比起从前的虚浮无力竟是更严重了一些,短短几步却总也迈不动。最后还是靠着仆人一路搀扶,这才踉跄着扑到了顾清川的棺前。
“儿啊,你怎么这么狠心,怎么好叫我一个白发人送你这个黑发人啊。”穆国公老泪纵横着,一双苍老的手掌在棺木上抚了又抚,好像抚的不是木头,而是他亲生儿子的脸庞一般。
从前贺长情也听闻过白发人送黑发人的伤心事,可是那时她只觉得这样的事情远在天边。直到如今亲眼见到了,方才深知什么叫闻者落泪,听者伤心。
她默默地抬眼,看向自己身边的祝允,后者也如同她一般,面色凝重,神情憔悴。任凭谁来了见到这样的场景,都说不出劝人节哀的话来。
那些劝慰于他们而言,只是轻飘飘的一句话,可于死者的亲人来说,无疑又是插在心头的一柄利刃。
良久,贺长情才将手里的牌位交还给了穆国公身旁的仆人:“告辞。”
“小阁主,且慢。”悲从中来的穆国公及时出声叫住了他们,只是刚要迈出几步,便弯腰捂着膝盖倒抽起凉气来。
仆人老姜一脸忧色地扶住穆国公:“老爷,您的身子骨……”
“都是老毛病了,不碍事,不碍事。”嘴上说着不碍事,可贺长情分明看到,在这秋高气爽的天气里,穆国公的额前汇聚起了滴滴汗珠,“小阁主,朝中那些说清川变节的事儿,我都知情。这个时候,也只有你才愿意远走云崖,接我儿归家。”
国公府前,早已年过半百之人还说着话就挣开了老姜,紧接着便要在贺长情身前跪下:“你的大恩大德,老朽我没齿难忘。”
还说什么大恩大德,这话真是要折煞她了。一直以来,都是她欠顾清川许多,她甚至在知晓他的心意后,还一味地躲着他。现在想想,其实还应该有更多更好的法子啊。
贺长情眼疾手快,将人扶了起来:“国公爷,这都是我该做的。大军即刻便到,相信不出今日,圣上便会为顾清川平反昭雪,孰正孰邪,一切自在人心。”
因她这句话,穆国公的眼里饱含着热泪,不过轻轻点了一点头,便是几滴泪珠夺眶而出,砸在了冷硬的地面上。
“国公爷,我们就先告辞了。哪日,等哪日日子定了,派人去鸣筝阁传个话,我再来。”
这地儿实在太过伤情,贺长情呆得手脚冰凉,又觉得有他们这样的外人在,穆国公无法放开自己和儿子说话。于是告辞过后,便带着祝允离开了。
回程的一路上,许多百姓都还没有散开,三三两两地凑聚在国公府前。虽偶有些窃窃私语的声音委实失礼,但那些眼神里都透着浓浓的哀伤之色,想来,他们也对这样一个鲜活之人的逝去很是惋惜悲切吧。
等到圣旨下来,大家便会知道,顾清川在云崖都做了些什么。从前她觉得但行好事,只求无愧于心,可在云崖看到顾清川的那一刻,她就变了。
那样好的一个人,他的功迹不能就这样悄无声息地被掩埋。
“主人,你还好吧?”他们走了一路,贺长情都不曾开口说上一个字,祝允瞧了她好几次,生怕她憋出个好歹来。
“主人?”见她不理自己,祝允也顾不得什么男女有别了,毕竟亲都亲了,干脆长臂一伸,用了用力将人揽在了自己的怀里,“你别吓我。”
她的发间还是旧时的味道,便是如今掺杂了些焚了一路的香烟气,也依旧是让他闻之舒心的气息。
可那身躯却不似往日,冰凉又发着抖。祝允的双眉随之一挑,心脏像是被人骤然攥紧了一样:“主人?”
不知过了多久,贺长情才将身上的重量靠过来一些,声音埋在他的颈间,听起来格外沉闷:“我想见母亲了。”
今日见了国公爷,她才第一次生出了后怕的情绪。她自来都是好争一口气,有时着起急来便顾不得生生死死的,可她却不曾想过,若是真的出了事,母亲又该当如何。
她会不会也同穆国公一样,伤心难过?
袁成志的行军速度毫不逊色于他们,在贺长情和祝允还未回到鸣筝阁时,宫中就传来消息,说是平西将军顾清川为国捐躯,已被圣上追封为了一品骠骑将军。
“阿允,你看天上。”贺长情牵着祝允的五指紧了一紧,示意祝允抬头去看。
漫天卷曲着的云朵似乎都舒展了一些,露出原本被遮挡的大片金色光华来,为这向来萧索的秋季带来难得的温暖。
贺长情闭了闭眼,不知是宫里传来的消息,还是此时大盛的阳光,总之是驱散了些她心中连日来的憋闷。
因为她这句话,祝允的目光也从二人紧牵着的手,缓缓移到了贺长情的侧脸上,这张不为世事所烦扰的容颜,正是他要一生相护的。
“主人,我们回家吧。”祝允抿了抿唇,五指下移寻到了缝隙,像只滑溜的小鱼,顺着缝隙钻了进去,大着胆子与贺长情十指相扣起来。
第100章 喜服
待贺长情二人回到鸣筝阁时, 天已经有点擦黑了。
只是阁中大门紧闭,半个人影都没有,这种诡异的氛围, 让人觉得好像是误闯进了什么无人之境。
可她是绝对不会走错路的。贺长情皱了皱眉,难道是她不在的这段日子,阁里出事了?
“是主上回来了!”
还不待二人走至近前, 紧闭的大门忽然被拉开, 从里面硬是挤出来一张年轻的笑脸。
“你装什么鬼, 在这儿吓人。”贺长情拍了拍胸脯, 还有点惊魂未定,“人吓人,是会吓死人的。”
“主上, 您什么时候胆子变得这么小了。”十五六岁的少年吐了吐舌头, 一阵烟似的跑了回去,“我去叫沈大哥他们。”
是啊,她什么时候胆子变得这么小了?还一惊一乍,特别容易被吓到。可能就是冷不丁地看到城门楼上的顾清川时吧。
贺长情将心中的怪异强自压了压, 和祝允一同走进去:“把门带上。”
不管怎样,最起码, 沈从白是将她的嘱咐放在了心上的。在没有摸清圣意前, 这鸣筝阁还是不要太过冒头的好。
那时自己与梁淮易争辩的结果令彼此难堪, 后来她又私自将人带回京都, 梁淮易近日定会再召她进宫。
在那之前, 还是龟缩静待得好。
祝允将大门紧闭, 又插上门闩, 再三确认无误后方才转过身来, 欲要跟上贺长情的背影。
“走了, 还愣着做甚?”
只是没想到,他一转身,就看到了在不远的树下站着等他,莞尔一笑的姑娘。眼下时节,枝头都枯槁了,可她只是站在那里,就好像令春意萌生,万物都变得可爱起来。
“主人,你这是,特意在等我吗?”多少年来,他都习惯了去追逐那道身影。却从来不敢想,有朝一日,她也会停下前行的步伐,像现在这样,等他一等。
鼻头是从未有过的酸涩,祝允急急在眼下又粗又重地抹了一把:“来了。”
“瞧你那没出息的样儿。”贺长情将手心向上一摊,朝他勾了勾手指,“手给我。”
彼时,祝允还不知道贺长情究竟意欲何为。主人不是不喜欢在人前与他太过亲近吗?
可到底是骗不过自己的内心。只要能与她在一起,能多亲近一些,祝允是一百个愿意,一千个开心的。
“主上,你……你们回来了?”听到消息后,沈从白和左清清满脸堆笑着迎了出来,可在看到二人牵到一起的手时,这个你字硬生生地被改口成了你们。
“最近阁里都还好吗?没人找麻烦吧?”贺长情的手下意识想抽回去,可随即想到了什么,又将祝允还来不及伤神,只凝在半空的手重又握紧了。
沈从白自是看到了这些小动作,但他权当自己眼瞎,只将目光不自然地移开:“麻烦自然是没有的。就是我和清清,中间代主上您去了趟谢家。傅姑娘说,关于和您讨论过的神仙什么的,她得了新的话本,让您什么时候得空了再去找她。”
“什么话本?”贺长情倏尔一愣,差点没能反应过来,“什,什么神……”
神仙,莫不是就是当日那诗里提到的北梧大军?而所谓的新话本,应该是傅念卿在绕着弯地告诉自己,她那边有了新的进展。
“这,我们也并不知道。”沈从白看了眼左清清,对方同他一样,大大的乌黑瞳仁里写满了疑惑。
“我知道了,得空了就去找她。”兹事体大,沈从白和左清清知道的越少,对他们来说也更安全。
贺长情干脆转移了话题:“我母亲还好吗?”
“外围有我等照应着,一只鸟都不会混进夫人的院子里头。至于坐卧起居,主事的是剑兰,主上您就安心吧。”左清清絮叨着说了很多,也不知想起了什么,忽然哎呀一声,“剑兰说,夫人给主上准备了惊喜。”
惊喜?这可奇了。
说不期待自然是假的。只是贺长情并不想被人轻易看去了她心中的欢喜,于是压了压步子,清清嗓子开始赶人:“小白清清,你们都忙去吧。”
二人相视,笑了一声,也未多说什么,只道了个是字,便齐齐退下了。
因那惊喜二字,贺长情一路走得飞快。可待来至溪泠居时,她却罕见地生出了些退意。
自打他们鸣筝阁搬来了这里,许多地方都推翻了原本的陈设,说是截然不同也不过分。独独只有溪泠居,因母亲的念旧,这才保持着旧日的一概风貌。
在贺长情前十几年的人生中,每每来至这间院子,总是与母亲说不上几句话便要告退,有时是真的事不容人,有时也不过是她为了逃离而想出的借口。
不算是难堪,但也没有什么温情的回忆。她们这对母女,总是要比寻常人家的冷情漠然一些。
贺长情就是打破了脑袋也想不到,母亲会给自己什么样的惊喜?
许是看出了她想临阵脱逃,手下牵着的那人稍稍加了些力道,温柔的语调将她一点一点地耐心包起来:“主人,有我陪着你,你不是孤身一个人。”
“嗯,走吧。”贺长情依旧在前面打着头阵,由下人掀起了门帘,带着祝允进得里间。
床榻之上,母亲屈起一条腿来,身上盖了一条红得过分的绸布,她正捏着一根银针细细地在发间划着,双眼也没闲下来,正仔细欣赏着布面上的牡丹花。
又是一模一样的情景,是她旧日便见过的。
贺长情实在看不惯那抹红,于是方才还温热的心头瞬间被浇得一股冰凉,她淡淡开口:“母亲,我回来了。”
她这一声,也算是适时提醒。母亲知晓她与那秦家人断得彻底,也明白她打心底里痛恨极了那群人,在见到她之后,总是会把这摊子收拾收拾的。
可却不曾想,母亲听到之后,非但没有要收的迹象,还捧起那红绸一角,满脸慈爱地看了过来:“长情,你回来得……正好。”
贺夫人的目光自然而然地便落在了二人交握着的双手上,一时间面色难看极了。她动了动唇,刚想说什么,却不想被那绣花针刺破了手指,一滴鲜红的血珠砸落下来,刚巧滴在了她新绣出来的牡丹花上:“嘶,这可该如何是好?”
“您怎么这么不小心?”贺长情虽是心疼,可也看出了母亲脸上的剧变是因为什么,只是她并不想打退堂鼓。
从前她便是动心了,可是碍于阁主和做主人的面子,也总是装得若无其事。为此,有好几次还委屈了祝允。
而今不同了,去了一趟云崖,她才深有体会,人生短短几十载,更应该及时行乐。心意若是确定了,那就应该大方承认,坦然面对。
于是她的腕间用了些力道,将祝允拽到了她的跟前:“阿允,你来说。”
贺夫人凌厉的眸子忽而瞪了过来,那眼神好像恨不得将他生吞活剥了一样,明明对方只是一个常年不出门的妇人,可祝允的心头却升起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慌乱。
他想,他是怕贺夫人的。可好不容易得到了主人的爱怜,他不能放弃。
64/83 首页 上一页 62 63 64 65 66 67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