诺亚抬眼看了下店名,“据说黑塞(德国作家)也在这儿打过工,在他郁郁不得志的时候。”
“你不是说对这个地方不熟么?”方舟毫不留情地拆穿他的谎言。
诺亚眨巴着眼,面不改色地回:“之前听汉娜提过一嘴。”
说话间,二人来到了市政厅老楼前。
“两年前刚来的时候,这栋老建筑就在维修施工,楼前一直搭着脚手架,遮着罩布,到现在都没修复好。还挺好奇它的墙面到底是什么样子的,据说纹饰相当华丽。”
“记得墙面上是巴洛克式风格的纹样图案,特别繁复,”诺亚止住了话头,又转念一想,反正都被她看穿了,不如继续说,“确实很华美,楼顶正中还有一个月相指示表。”
“这也是听汉娜说的吗?”方舟笑问,“看来你很熟悉啊,为什么还要我带你参观?”
诺亚伸手揉了揉鼻尖,掩饰局促,“小时候来过,这几年应该有不少变化。”
方舟笑而不响。
老城始终保留着旧时的风貌,仿佛被封存进了时光胶囊,和数百年前相比,大概都不会有太大的变化。
二人钻入一旁狭窄的小巷,在迷宫一般的老城内惬意游荡。
在一栋老楼前,方舟留意到,门前的小牌匾上写着:Hier wohnte Goethe.(歌德在此一住)。
又走了几步,隔壁楼的小窗下也挂着块小木板,写着:Hier kotzte Goethe.(歌德在此一吐)。
方舟忍不住扑哧一笑:这么一座小城,好不容易有个名人,自然要抓住他的羊毛使劲薅。
她扭头一看,身旁的诺亚也很有默契地抿嘴笑着,右颊上陷进去一处浅浅的酒窝。
怎么会有这么可爱的小狗?
真想上手戳一戳。
二人穿过一条接一条的小巷,不知不觉间,已登上霍恩图宾根城堡所在的小山丘。
饱经风霜的城堡古墙,庄严地立在坡道尽头,郑重迎接他们的到来。
走在城堡进门的隧道里,方舟留意到,内墙上被人用明黄色的喷漆,画下了一些词句涂鸦。
她不由地好奇,这破坏古迹的人到底写了些什么,便走上前查看。
Liebe rettet die Welt.(爱拯救世界)。
看来是位坚定的纯爱战士。
就在这行字的斜上方,回应似地,另外有人用不一样的字体写道:
Liebe bringt nix.(爱屁用没有)。
不知是哪位被爱伤透了心的小可怜。
“你觉得呢?”诺亚侧着头,神态认真地打量她。
“对于相信爱的人,或许真有拯救世界的效用;可对于不愿意相信的人,自然没什么用。”方舟耸耸肩,笑了笑,“我这算不算是在诡辩?”
“那你信吗?”
方舟迟疑着并未作答,反问:“怎么都是你问我呀?你信吗?”
“以前不太信,现在愿意去信。你呢?”诺亚不放弃追问。
方舟略作思索,还是决定实话实说,“那要看是哪一种爱。友谊之爱,我信。亲情之爱,可能暂时还缺乏一些可以证实真伪的案例,我保留意见,半信半疑。至于爱情之爱,完全不信。”
几年的理论学习,早已将她脑中,关于爱情的粉红泡泡,悉数戳破。
“为什么不信?”
“爱情是最易变的情感,它受到身体内激素的驱使,也同样受到身体的制约,仅在一定的有效期内存活。一旦热情退却,它或许会转变为友情,或许会转变为亲情,但它本身,没法长久。”
她曾经把爱情视作生命的全部,指望它能填补上亲情的空缺。她曾毫无保留,全身心地投入其中,因此在最后失去的时候,痛苦万分。
现在她的爱可能不会再那么饱满,即便失去了,也无伤大雅。她已经建立起了自己生活的秩序,美好的爱情不过是锦上添花,可有可无。
方舟留意到,她方才的这番话,似乎把狗子说忧伤了,于是又安抚似地补充道:“不过正因为它有期限,所以才会显得美好,依旧值得期待。”
昔日的城堡,如今已变为图大的教学楼和博物馆。
二人在城堡内的小广场转悠了一圈,来到城堡外的山顶上。
山顶的观景台上,有一处石墙砌得格外宽。有个小女孩在墙上走,她的父亲在边上抓着手,以防她跌落。
方舟有样学样,双臂用力一撑,爬上了半身高的石墙。
她直起身,站立在宽墙上,身下便是陡峭的悬崖。
诺亚吓得脸都白了,“我的姑奶奶,求你下来成吗?”
见她不依,诺亚圈住她的双腿,将她直挺挺地从墙上抱了下来。
方舟没料到他会来这一出,不由地惊叫一声。双脚刚一落地,身体便被翻转过来,双眸迎上一双焦急的琥珀眼。
他把着她的肩,温声责备道:“你是三岁小孩嘛?怎么又莽又皮?”
“你那么紧张干嘛?”方舟笑问,“看你这副慌张的样子,我都要疑心,你是不是喜欢上我了。”
来来来,快把狗脑袋伸过来。
诺亚松开手,退后半步,扬起嘴角,“你跟我一起出来,要是你出了事,我不得负责任么?”
这狗子还算聪明,轻易套不上项圈。
二人回到山下的老城内,兜兜转转一圈后,来到了一家手工艺店门前。正是方舟购买耳坠的那家店。
“这家店的主人是我的高中同学,你说巧不巧?”诺亚今日看上去心情很好,时不时地抿嘴笑。
店主一看到诺亚,便露出了灿烂的笑容,嘴角几乎咧到了耳朵。他放下手中的工具,起身迎接。
诺亚做介绍时,一并说出了他的姓氏。与一个欧陆顶级的珠宝品牌同名。
面对旧友,诺亚似乎没那么在意礼节,凑在方舟耳边,用中文轻声说:“他不大喜欢参与家里的生意,但热衷于设计和打磨小饰物,就躲到这儿来开了间小作坊。”
店主Liam从一旁的保险柜中取出一个珠宝盒,递给诺亚,“你先前托我改的那副耳坠。”
诺亚打开盒子,简单查看一眼,又转手递到方舟面前。
方舟定睛一瞧,正是9月他生日时被他要走的那对耳坠。
不过,原本镶嵌在坠子上的人工宝石,已经换成了天然蓝钻。
极浅的蓝,上尖下润的形状,像大海的两滴眼泪。
方舟本想刚正不阿地拒绝说:钻石的本质是华丽的煤炭,它的价值不过是资本家编造出来的。
可它们的样子实在太过梦幻,她开不了口。
她万分可耻地被它们的颜值俘获。
啪的一声,方舟合上了戒盒,“看来你把我调查得相当彻底,我还以为你平时会很忙。”
她继母的婚戒就是一颗浅蓝的小冰糖。
他倒好,刚认识,就直接给了她一双。
“不是因为别人,只是觉得你貌似很喜欢蓝色系。”
方舟将首饰盒塞回他手里,“你先收着,等圣诞的时候再送我吧。”等真到了圣诞节,她还可以继续往后推延。
诺亚不接,“到时候我会准备别的礼物。”
方舟坦率道:“可你这样,会让我有很大的压力。”
一旦戴上了枷锁,她还怎么大大方方地跟他玩游戏?
“对我来说真的不算什么,你不需要觉得负担。如果你真不想要,直接丢了也成。”
方舟并不清楚他具体的身家。
真正的老钱富豪都普遍隐秘低调,极其注重隐私。他们不会接受采访,不会登上什么富豪榜,基本不接受任何形式的曝光,因此身份和身价皆成谜。这既是他们一贯的行事作风,也是他们安身自保的手段。
可不管这首饰占据他的财富的百分比有多么微小,她都不该收下。
诺亚又说:“你这么一副不高兴的样子,Liam会以为你不满意他的作品。别辜负他的劳动成果。”
方舟扭头一瞧,一旁的店主苦着一张脸,显得相当失落。
她只得收下,“行吧,那我暂时放汉娜的保险柜里。钥匙你那儿也有。”
第22章 尾戒 长大了的诺亚小朋友
诺亚跟随方舟, 沿内卡河河畔缓步慢行。
走道一侧是河岸的堤坝石墙,另一侧是河边住户的栅栏围墙,二者之间的间隙愈发狭窄。
他贴在她的身侧走着, 胳膊时不时打到她的肩膀,似有意、似无意。
暧昧初期, 荷尔蒙迸发,不经意的一记碰触, 都会叫人心跳加速,身体发烫。
路过码头时,方舟停下脚步,问:“你想不想坐撑篙船?”
“现在气温挺低, 你不会觉得冷么?”
此刻的方舟只觉浑身发热, 急需吹一吹这河上的冷风。
诺亚走上前去, 不知跟码头的工作人员低声说了些什么, 后者即刻将他们引到了后方一条无人的空船上。
船夫先生在船尾掌着船,带着他们轻轻划过平静的河面。
午后的阳光暖融融的,体感上并没有那么冷。
时值深秋, 河边的树植褪去了大部分绿叶,露出苍黄的枝丫。
河岸边一排五六层高的房屋, 皆有着高饱和度色彩的屋墙。明艳的涂料, 并未随着时节的转换而褪色分毫。
方舟忆起初至时, 有种错觉,仿佛踏入了一个放大版的, 色彩斑斓的乐高积木世界。
彼时正值盛夏,小城周边皆是茂密的森林,满目葱茏,绿得有些不真实。
身后的船夫显然是将他们当作了普通游客, 在途径岸边鹅黄色的荷尔德林塔时,热情地提醒他们,这是一处景点。
诺亚低吟道:“Voll Verdienst, doch dichterisch, wohnet der Mensch auf dieser Erde. ”
(人,充满劳苦地,却依旧诗意地,活在这片土地上。——荷尔德林)。
方舟侧头打量他,“没想到你还挺文艺。”
“我记性还不错,中学时候上过介绍荷尔德林的课。”
这位生前默默无闻的德国诗人,曾在图宾根这座小城学习、生活多年,中年时被认为有精神疾病,被迫接受治疗。
“如何判定一个人有精神障碍?”诺亚谦逊地请教。
“每一种障碍都会对应有一系列的行为指标,但现实中,很少会有案例,像教科书里描述的那样直白明了。”方舟耐心地答,“不过也有观点认为,所谓的障碍,不过是被人为添加的标签。”
这位诗人,或许有着丰富完整的内在精神世界,也许在他眼中,周围的正常人,才是疯子。
诺亚见她神色略显黯淡,便又换了一个话题,“听说你先前在语言学校,只用了一年时间,就把德语学到了C1水平,看来你的记性也不错?”
方舟换上了笑颜,“那时候一心想尽快毕业回国,就铆足了劲念书。本科竟然能三年按时毕业,即便现在想起来,还是觉得不可思议。”
诺亚犹豫了下,依旧开口问:“国内有你不想分离的人,对么?”
看着方舟眼角的笑意凝住,他又轻声道:“抱歉,我不该提这个问题。”
方舟释然一笑,“那时候确实有这么一个人。”
“后来呢?”
“他放弃了。”方舟耸耸肩,似是不大在意,“交往了一年,异地了三年之后,他跟我提了分手。自那以后,我整个人都放松下来,决定留下来继续念书。当时一心想要远离大城市的喧嚣,最后就选择了这座宁静悠闲的小城。”
她诉说完,一抬眼,便对上了身旁人炙热的目光。
他一脸诚挚地说:“怎么会有人愿意放弃你?他大概是这个世界上最大的傻瓜。”
方舟忽觉面孔微微发烫,不知是被他的眼神激的,还是被他直白的话引的。
她笑道:“听你这么说,我都要误以为,你是在跟我表白了。”
半是玩笑,半是试探。
可诺亚移开了视线,并没有接话。
河面上倒映出岸边房屋和树木的影子。一阵风过,光影随波微微荡漾,化成一道道破碎的涟漪。
在诺亚的请求下,船夫将船停在了河中心狭长的小岛上。
诺亚先一步下了船,回过身来牵同行人。
方舟自然地伸手搭上他的手,被他轻轻地握住。
待到下了船,谁都没松手。
走了几步后,诺亚似乎才意识到失礼,抽回了手,轻声道:“抱歉。”
“没事的。”你可以牵。
后半句话,方舟没能说出口。
二人默默走在岛中央的一条林荫步道上。
小径两侧是参天的梧桐,金黄的梧桐叶落了一地,被踏出沙沙的声响。
方舟喃喃自语道:“夏天的时候,这里更美。”
“那等明年夏天到了,我们再来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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