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知煜清冷的面色遮掩住了内心隐隐滋生的愉悦, 只轻声道:“好。”
他吩咐马车在旁跟着,又伸手拢了拢李笙笙的披风, 那只手似乎想再抚摸一下李笙笙的长发,却又堪堪停住。他忽然道:“看着头发是干了。”
李笙笙忽然才想起白日自己还淋过雨。其实在宫中待了半日早就干了,但她有些享受这份细致的关注。
其实从很早以前, 早在侯府中的岁月, 她有时亦可以感知到贺知煜冰冷外表下的细心,只是那个时候她不是很敢用力地喜欢一个人,因为她一旦沦陷, 等着自己的可能便是无尽束缚的深渊。
而现在, 经过漫长岁月的沉淀, 她已经亲手赋予了自己承担后果的能力,无论她选择心悦于谁, 或者干脆独行于世, 她都是李笙笙, 李记的掌柜,这一点永不会变。
所以她愿意轻易放任自己享受一场风花雪月,便是有一天对方变了心, 也不过只是一场没有结果的爱恋,却无法让她再困笼中,无力逃脱。
但她亦仍愿意相信对方一片真情,也仍愿意坦诚付出真情。
李笙笙和贺知煜沿着城中大道走了一会儿。李笙笙笑着说了今日的经历,贺知煜大多只是安静听着,有时也同她讨论些后续宁王的应对之策。
已到了晚上,路上行人稀落,马车在他们身旁发出马蹄踏过和车轮滚动的轻响,车上的灯笼明烛照在两人的身上,形成两个挨得很近的影子。
李笙笙聊完了发生之事,忽然轻轻搓了下自己的指尖,语气娇软暗示道:“手有些凉。”她心中偷偷笑了笑,好像自己还没有同哪个男子如此娇柔语气说话过,便是曾经的贺知煜也没有。
她想试探自己能不能拥偶尔当个撒娇小女子的权利,而非永远独立清醒冷静――只是在他的面前。
贺知煜闻言,喊停了马车,转身从中取出一套暖手用的兔毛袖筒,递给李笙笙,有些后悔:“刚就应该一同给你的。”
李笙笙:“……”
李笙笙有些气闷,抬手接过看了看,又丢还给贺知煜,挑刺道:“太厚了,热。又不想用了。”
贺知煜不明就里,当真问道:“厚了么?”
忽然,一辆马车叮叮当当于道上疾驰而来,马蹄在青石板路上发出鼓点一般清脆的哒哒声响,似要追风赶月般匆匆。
“小心!”贺知煜一时情急,伸手拉住了李笙笙还没来得及收回的手,把她往身边拉了拉。
那马车从两人身侧经过,又踏着快节拍一般跑远了。
贺知煜却假装不知道李笙笙的手仍在自己掌中,并没有松开,佯作很是关心那马车的样子,朝前张望了片刻,道:“看着似乎是宁王的车驾,果真是好生霸道,差点便要撞到人,好险。”
李笙笙差点笑出声。
她心道霸道什么?人家虽是走得稍微偏了些,可也没跑出街心大道的范围,再怎么也不可
能撞到路两侧的行人,犯得着你多此一举地来个“小心”?
但她亦不想松开。便由着他宽大温暖的掌心包裹着自己的手,融化了指尖的一点寒凉。
贺知煜看李笙笙无甚反对行为,心中霎时涨满柔波轻漾的春水,暗自赞叹自己今天的表现可谓反应机敏,天衣无缝,堪称神来之笔。
他走了一会儿,本来牵着李笙笙的手因怕被她甩开而一动不动,后来却渐渐大胆了起来。他试探轻柔地将长指插入她的指缝,十指交合,反复搓揉摩挲。
如同从前他与她情事过后,他想温柔表示些示好,却不知该如何做时一般。
刚刚的车辇确是宁王的。
宁乐公主和众女子走后,照王又进宫来复命了。宁王一贯关心这个弟弟的行踪,留下听了照王对于水患治理情况的上报。
盛皇一阵夸赞,因着众人已走,又对宁王行径一阵不阴不阳的敲打。
宁王觉得自己这一日运气实在是有些差。
他的车驾驶过,宁王随手撩起车帘,看向后面街上牵手前行的两人,对身旁的手下道:“是刚在殿上那个叫李笙笙的吗?”
“回殿下,正是。”手下毕恭毕敬道。
宁王看着李笙笙似和旁边牵手之人有说有笑,虽隔得远看不清那的面容,却似是个肩宽背挺的高挑男子。
“哼,”宁王冷哼了一声:“说自己是个独立女户,却在这长街上同男子柔情蜜意,今日倒是让我丢了脸。颜如朝和宁乐也就罢了,少不得给他们几分颜面,她又算个什么东西?”
那手下听音知意,道:“殿下,是否要对那女子寻些麻烦?”
宁王:“不必,今日她大出风头,怎好直接对她动手?那也太蠢了些。”他冷笑一声:“便是由着她登的越高,才会跌的越重。”
……
转眼,汴京使团已至盛京。
之前大盛出使,是皇子与公主同往汴京。但萧明征这边尚未有皇子成年,便派了自己关系亲近但于政事无甚建树的弟弟端王过来。
贺知煜这边,亦和一众使臣到了皇庭之中。拜见盛皇之后,宁王主持宴席之事。
宁王对使团重视,费力筹备了些日子,一场宴席办得繁花似锦,珍馐美馔琳琅满目,丝竹乐舞悦人视听。
宁王已查明,使团之中端王虽是身份最为高贵,但他却是个在朝堂上无甚话语权之人,反倒是在旁清冷如寒玉,一直未有言语的贺知煜才手握兵权,并与萧明征交好,是自己应当深交的对象。
觥筹交错间,宁王举杯对贺知煜恭维道:“贺将军神勇无比,名震四海,今日我终于得见,看着便十分投缘。来,我敬贺将军一杯!”不知为什么,他总觉得贺知煜身形仿佛哪里见过,却搜肠刮肚也想不起来。
贺知煜清冷的面色上浮起一个风吹即破的笑,轻的仿佛雪花鸿毛。
他疏离客气道:“宁王殿下过奖了。”说着无甚走心地拿起酒杯,对着宁王做了敬酒之礼,而后浅饮了一口。
宁王素闻这位汴京来的将军待人一贯冷淡,但心中仍是有些不悦。他是盛王长子,如今已年近不惑,比萧明征和贺知煜都要大上许多,之前他同萧明征表达示好之意,他亦是回信含糊其辞,客套连篇。
以前,他一直以为凌王老辣,早晚能盖过萧明征这个太子,一直同凌王交好,却不想最后还是萧明征登上了皇位。
但宁王面上不动声色,仍是对贺知煜示好道:“刚刚那跳舞的一群舞姬,乃是一支名冠盛京的舞团,里面的女子各个都是貌美佳人。贺将军千里迢迢来到盛京,旅途劳顿,我从中挑选了四个,便送给贺将军闲暇之余‘放松品评’吧。”他怕自己说得含蓄,还故意加重了“放松品评”几个字。
贺知煜:“……”
他面上神色冷如寒江月色,简单拒绝道:“不必。”
宁王以为他只是假作正经,笑道:“贺将军不必客气。所谓‘修成玉颜色,货与帝王家’,这佳人本就该放于府中欣赏,才不枉费了她们一番美貌才情。”
他想起了前日登闻鼓之事,又道:“那些非要在外折腾,搞什么敲登闻鼓这样出格之事的女子,实在让人厌烦。”
贺知煜微不可察地蹙了蹙眉,照顾着场合,没有争辩。
在旁边同样作陪的照王听见却笑道:“宁王,你如此说,可小心父皇听见了又要生气。”
宁王知晓汴京当地亦是以男子为尊,本是故意当面说些出格言语,以显示和贺知煜亲近之意:“贺将军又不是外人。世间男子,有几个不是如此想的?”
照王却讽刺道:“只是你这舞姬可真是送错了人。贺将军与其亡妻伉俪情深,曾在战场仍坚持为其侍孝三年,你难道连这都不知道吗?”
宁王心中一惊。他倒是听过贺知煜战场着孝服的传言,但一直以为是给其父母守孝。
照王趁机笑道:“贺将军,我这儿有一把大盛良匠所制弓箭,乃是稀世好弓,不如送给贺将军,一会儿我们同去演武场,也好让我再睹你当年风采。”
贺知煜亦是客气道:“不了,今日有些累了,改日再同照王殿下切磋。”
宁王心中尴尬,没想到自己送个礼物却偏巧触了对方的霉头,思忖不知该如何补救。
谁知贺知煜却忽然对他道:“听闻宁王殿下珍藏数幅当世名家谢蕴之的书法之作,我受家姐影响亦欣赏此道,不知得闲可否去宁王殿下府中一观?”
宁王没想到贺知煜又转向他示好,慌忙笑道:“随时恭候。”
……
颜府中。
黎夫人敲了敲颜如朝的房门,里面并无人应。她询问了门口的仆从,说是老爷就在里面,黎夫人皱了皱眉,迟疑了片刻,推开门进去了。
两人虽是夫妻,但颜如朝有自己的单独院子,很少去黎夫人的院落。
黎夫人每次来这里寻自己的夫君,都感到心中忐忑。许多次,她走进来,都看见颜如朝毫不避讳地站在李惜音的画像前,与那画像深情对望。
她见过许多次,也同他吵过许多次,但仍是害怕再多看见一次。
黎夫人进了门,却看见颜如朝翻出一个盒子,里面似乎放着许多小孩子的旧物,他正一件件拿出来细看。
黎夫人没有看见自己不想看见的一幕,心中松了口气,虽则颜如朝没有同她打招呼,仍是主动问道:“这是什么?是……云致还是霜儿小时候的东西么?”
她给颜
如朝生了一双子女。儿子叫颜云致,女儿叫颜霜降。
“不,不是,”颜如朝浑不在意,仍是没有抬头,拿起一本书似的册子道:“这是笙儿小时候的东西。你看,这是她周岁之时抓周抓到的乐谱,这孩子,本也天生是个习乐的好坯子,真是可惜了。不过也不晚,我该让她传承我的衣钵。”
笙儿……
黎夫人如闻惊雷。
好啊,这一次没有在看李惜音,竟是在看李惜音那个孩子,叫做李笙笙的儿时之物。
颜如朝自从寻到李笙笙之后,虽没有特意和黎夫人说,但也没有故意避讳着她。颜如朝总时不时去寻李笙笙,一来二去,黎夫人便知道了,那李惜音的女儿,竟然还尚在人世。
她厌憎李笙笙。
黎夫人本是国公府家的嫡女儿,与颜家可谓门当户对,当年亦是颜家来求娶才嫁来这家。母亲本不愿她嫁来做续弦,但她心中倾慕颜如朝才华风流,父亲也同意这门婚事,便嫁过来了。
刚刚嫁来时,颜如朝对她还算相敬如宾,也并未对李惜音表现出极其的恋慕。
可不知从何时起,颜如朝开始极其迷恋自己从前的发妻。许是她生了长子之后,小儿总是生病啼哭,吵闹不已,令他烦躁;又许是二人矛盾渐多之后,她从小于家中娇惯,也不是个能忍让的性子,总是因小事争论,而他只会冷漠不言。
她不明白为什么一个死去的人可以占了自己作为妻子的位置,而那个人的女儿,如今又要来抢夺她一双儿女的位置。
那日在马球场上她便见识了,她同她母亲一样,擅长驱策男子,为她效力。
黎夫人心中一阵恼火,走上前去从颜如朝未防备的手中,一把抢过了那盒子,狠狠扔在了地上。
那盒子乃是铜制,摔在地上发出一声脆响,里面的东西纷纷弹了出来,落了一地,像她早碎得稀烂的心。
颜如朝怒道:“你做什么?!”
黎夫人亦是怒道:“你又是做什么?传承你的衣钵,什么意思?日后你这乐府令难道还要承继给她不成?!别忘了,她只是个女儿!”
大盛乐府令明面上是人才选拔,但多年来基本都是在颜家承袭,由老乐府令退下之时举荐新的乐府令,再走一番流程便是。颜如朝自己便是从父亲手中接过的这乐府令,黎夫人一直等着自己的儿子能接此重任。
颜如朝冷笑道:“女儿又如何?大盛历史上连女皇都有过,出个女乐府令又如何?!好过你生的那个没有习乐天分,做事畏畏缩缩的儿子!可有半分像我的样子?!”
黎夫人哽咽道:“你在外面,成日吹嘘自己恋慕那个女子也就罢了。如今,你对自己的儿子便是半分情分也没有了么?!”
“你若是如此想,我也没有办法。”颜如朝冷冷道:“我今天便告知你,我打算认回笙儿了。”
第82章 追妻 其实是为了你。
女户参与复选的事情解决之后, 李笙笙开始一心一意筹备皇商复选所需的十几件样物。
这日,李笙笙得了沈工师的消息,说是在之前的初版样稿上已是又做了细稿, 已把样物个中精细细节全都补齐,每件样物都制了六张细样,并初制了些简易样物, 请李笙笙来看看。
沈工师亦是一阵言语暗示, 请李笙笙带素月一同来。李笙笙这才知晓原来两人之前闹别扭,仍是没有和好。
李笙笙得了此重任, 先是询问素月缘由,素月却含糊其辞没有说, 她便想着那沈工师是个为人正直但性子有些较真之人,许是两人之间言语上有何误会,又都是安静不多说的性子, 还不如当面说个清楚, 便对着素月一阵软磨硬泡,终是请动素月同自己一起去看了。
“李掌柜来了,”沈工师同她打招呼道。他虽算是李笙笙雇佣来的匠人, 却也从没跑出门来相迎过, 今日却特意出了小楼来迎接, 李笙笙知道自己是沾了素月的光。
沈工师又对着旁边的素月微笑道:“阿月也来了。”
素月却没有看他,也没有说话。只是闷不吭声地同李笙笙一起进去了。
素月是个性子温和之人, 李笙笙真有些好奇沈工师怎么能得罪她至如此。
沈工师有些讪讪的, 只能跟着二人一同进去了。
“这是新制的样稿, 还远不算终稿,但我觉得可以给掌柜一观了。”沈工师递给李笙笙厚厚一叠子纸稿,上面样式、尺寸、宝石等等都精细标注极为清楚, 每件样物亦有上下左右前后至少六张样图。
“这还不算终稿?”李笙笙惊叹道:“也是太精美绝伦了!”
她细细翻了每一张样稿:“我瞧着真是没什么可改了,但这次是宫廷选拔,咱们也都没什么经验,我送几张给宁乐看看吧,让她帮忙掌掌眼。”
一直在旁没说话的素月忽然道:“是需看看,以免有些人存了旁的心思,做得不用心。”
沈工师皱了皱眉,说话的虽是素月,他也不愿任何人质疑自己于此上的用心:“阿月,你怎么能如此说?”
素月却看向他,不在意道:“我说得有何不对吗?”
沈工师没再反驳,但又一副气闷的样子,一张脸皱成了苦瓜。
李笙笙本想缓和下气氛,继续聊了半天仍是不行,仿佛连空气都凝滞了,便带着素月离开了。
出来后,李笙笙疑惑问道:“你和沈工师到底怎么了?他那个人你还不知道啊,最是紧要自己做的那些东西,你如此说他,他指定是不悦的。”
素月沉默了半晌,忽然道:“我说了你别生气。”她有些极为少见的恼火:“他同我说,等这选拔皇商的事情过后,可能就要离开李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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