舅母从屋里出来,脸色肉眼可见的红润了许多,可见这招当真管用。
“原来如此,”丹桂点点头,“对了,没听你提过你舅舅一家呀?”
云葵躺回床上去,叹口气:“我入宫六七年了,多年不见,估计都死了吧。”
她自幼失怙失恃,寄养在舅舅家,可舅舅好色,舅母贪财,表兄嗜赌,一家人都不待见她。
舅母见她有几分姿色,咬牙养着她,就想等养大一些,送给那些腰缠万贯的老员外们当小妾,好跟人讨要一笔丰厚的彩礼钱。
那个朱员外她见过一次,见到她时总是色眯眯的,脸胖得跟猪头一样,身上一股怪味能把人熏吐。
她那时才不到十岁呀!
那天夜里,她竟然梦到朱员外笑呵呵地来摸她的手,她吓得惊醒过来,那时还不知自己有入人梦境的能力,只是单纯感到恐惧,因此连夜逃出了舅舅家。
兜兜转转才进宫做了宫女,一晃这么多年了。
云葵深深吸口气,将那些不开心的事从脑海中驱逐,睡之前忍不住祈祷,太子殿下忘记今晚发生的事,忘记她这号人吧!千万不要找她麻烦,求求啦!
昏昏沉沉入了梦,面前是一道看不清的人脸,穿一身玄金色长袍,身形高大,气势骇人。
更恐怖的是,这人正掐住一人的脖子提在半空中,那被他扼住脖颈的少女口中呜呜求饶,双脚在空中胡乱踢踏,还在作最后的挣扎。
云葵哪里梦到过如此凶残的场面,比什么踩空楼梯和被人追杀要可怕得多,她只觉得自己的脖子也像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紧紧扼住,胸口一阵窒痛。
再仔细一瞧,额……那被人掐着脖子的少女,不就是她自己吗!
惊醒后的云葵大口喘着气。
好险,差点就死了呢。
不是,她跟人无冤无仇,谁要杀她!
云葵努力回想梦中那人的样子,脸一直没看清,但露出来的一截皮肤白得}人,脖颈上可以看到隆起的青筋和嶙峋的喉结,玄色长袍上绣有华丽繁复的金色纹饰,似是蟒纹……蟒纹!
难不成是……太子殿下?!
这个危险的念头在脑海中生根发芽,霎时撅住了她的呼吸。
云葵在入眠之后能看到旁人的梦境,但这个本身荒诞离奇的能力并没有得到确切的验证,比如入谁的梦,如何入,她只是大致知道,睡前在脑海中频繁想着某个人,就有可能进入他的梦里去,但也不是所有人都能入梦,像陛下、皇后娘娘这些完全超出她认知范畴的贵人,平日根本没机会见到,更不可能进入他们的梦境。
难不成就因为她在睡前一直祈祷不要被太子找上门,所以才入了他的梦?
太子殿下现在是打算……要了她的小命?
不要啊!救命……
如果太子殿下是个正直善良的好殿下,应该没有掐死她的可能。
但现在问题是,那人就是个不折不扣的活阎王,杀人如切瓜,根本不会考虑她是否无辜。
失策啊,只怪她当时因那十两金鬼迷心窍,生怕被人抢了先,脑袋一热就上了。
云葵抱着膝盖,发出一声绝望的叹息。
就这样提心吊胆一整日,直到傍晚还未有传唤,云葵才松了口气,便在廊下远远看到一个浑身是血的小宫女被人从承光殿抬出来。
廊下寒风刺骨,云葵打了个寒颤,只觉得浑身汗毛一根根立了起来,手脚冷得没了知觉。
送到殿内的膳食,太子殿下依旧一口没碰,膳房总管太监缩头缩脑地回来,有人凑上去低声问:“方才那个宫女犯了何事,竟被太子活活打死?”
总管太监哪敢打听这些,方才在殿中只隐隐听到太子说了句“谁派你来的”,那女子不肯说,便被拖到外头乱棍打死了。
方才他回来的时候,正好路过刑杖现场,那鲜血淌进石头缝里,两口大水缸都没能冲洗干净,血腥味冲得他胃里翻涌,恨不得隔夜饭都吐干净。
他摆出个不可说的手势,众人哪还敢再问,往后都把脑袋挂裤腰带上过活吧。
云葵心中惴惴不安,连做事都魂不守舍的,只有夜里抱着那十两金子睡觉的时候,才慢慢驱散了一些恐惧。
深夜,坤宁宫。
淳明帝今日歇在此处,皇后伺候他更衣时,迟疑着说道:“太子……状态似乎不太好,也不知能否熬过这一回。”
淳明帝叹口气,“朕明日广诏天下,看能否再请些奇人异士入宫,给太子医治吧。”
皇后悄悄瞥他,“上回请来的民间神医都治不了,甚至还有因畏惧太子淫威,回去之后吓病了的。”
淳明帝望着帐顶的龙凤呈祥纹饰,沉默良久道:“不论如何,你我尽心便是。”
皇后颔首:“是。”
淳明帝是兄终弟及上位的皇帝,如今的太子是先帝景v帝的儿子。
当年先帝亲征北境,回时身负重伤,又逢几大藩王逼宫作乱,是当时大着肚子的惠恭皇后想出一招离间计,令藩王们自相残杀,这才得以稳住局面,可惠恭皇后却因连日操劳动了胎气。
为保大昭江山后继有人,惠恭皇后艰难生下太子,自己却死在了产床上,而先帝本就重伤难治,又因丧妻之痛难抑,也跟着薨逝了。
一时朝野动荡,各地藩王蠢蠢欲动,只能由久病不出的太后出来主持大局。
国无君则乱,当时朝堂之上形成两派,一派拥立太子登基,请太后垂帘听政,另一派则认为太子年幼不知事,太后又年迈体弱,然大昭外有强敌环饲,内有藩王叛乱,祖孙二人难以稳坐朝堂,不如在宗室之中另选一位德才兼备之人登位。
便有人在那时举荐了京中素有贤名的瑞王,也就是如今的淳明帝。
当时瑞王是唯一一位不曾就藩,居于京城的王爷,先帝重伤期间,正是瑞王鞍前马后地侍奉汤药,一来二去,又得了个兄友弟恭的美名。
几番争执不下,最后由太后做下决定――瑞王暂代为帝,太子仍是太子,待将来瑞王宾天,再把这大昭江山还给景v帝的血脉。
一晃二十余年过去了。
大昭在当年的瑞王,也就是如今的淳明帝治理下,倒也无功无过风平浪静了许多年,只是先帝留下的太子却因先天不足,自幼头疾缠身,致使性情暴戾无常,行事狠辣偏激,一时朝野上下人人自危,百姓怨声载道,可谓是臭名昭著。
淳明帝作为叔父,没办法像管教自家儿子那样管教太子,惩治不得,苛责不得,放任其行事又会引发朝臣和百姓不满,只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此番太子回宫,前朝甚至出现了废太子、另立储君的声音,淳明帝这个半道登极的皇帝,当年在太后薨逝前指天发誓会将皇位还回去,又做了这么多年慈爱的叔父,自然是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地安抚了朝臣的情绪。
另一派坚定站在太子这边的老臣也有话说,太子在外征战多年,如今年过弱冠,早该娶妻生子,为大昭江山绵延血脉,不可重蹈景v帝的覆辙。
当年景v帝若非子嗣不丰,也不会爆发藩王之乱,最后让庶出的弟弟瑞王捡了便宜。
思及此,淳明帝眉头深深地蹙起,良久一叹:“太子的婚事,也可张罗起来了。”
夫妻俩对视一眼,眼底不约而同地闪过一丝复杂。
这些年为了开枝散叶,淳明帝广纳后宫,诞下九子十二女,皇后肚子也争气,嫡出的皇子便有两位。
自己亲生的儿子同样出色,皇后又怎甘心为他人作嫁衣裳?
可当初淳明帝曾在先太后跟前发过誓,朝中上下又有无数双眼睛盯着,未免冠上窃国贼的骂名,淳明帝夫妇只能在天下人面前扮演好慈父慈母的角色,将太子视如己出。
太子就算再暴虐无道,那也是景v帝的血脉,是比淳明帝这个暂代的皇帝更加正统和尊贵的皇家血脉。
两厢静默片刻,皇后温声道:“臣妾明白,改日便为太子物色适龄的人选,只是……陛下您也知道,太子那样的性子,寻常的世家闺秀只怕都……”
淳明帝自然明白,太子这狠戾不仁的心性,京中贵女无不敬而远之,可若是与朝中肱骨之臣联姻,淳明帝又怕为太子增加助益。
左右为难之际,皇后琢磨出了法子:“不如……眼下先让内务府和教坊司挑几个模样不错的侍寝,照顾太子起居,等太子伤势痊愈,再热热闹闹地办一场选秀,给太子物色合适的妃嫔人选。”
夫妻俩眼神交替,彼此都看懂了对方的心思。
安排侍寝宫女,一来可以安插自己人,确保不会留下子嗣。
二来也能堵住悠悠众口,帝后作为太子的叔父叔母,一直积极张罗太子的婚事,并无谋朝篡位的小人之心。
三来方便将来制造事端,让那些垂涎太子妃之位的世家高门看清楚,太子性情暴戾,并非良配。
那厢云葵惊惶不安了几日,还没等到太子找上门来,这才慢慢松口气。
仔细想想,她一个不起眼的小角色,哪能被那尊大佛给记住呢?
可才放心没两日,皇后宫中来了人,是个眼熟的嬷嬷,云葵记得在揽月阁见到过。
“娘娘请云葵姑娘过去一趟。”
云葵愣在原地,有种不好的预感,“不知皇后娘娘传召,所为何事?”
那嬷嬷笑道:“姑娘花容月貌,娘娘不忍明珠蒙尘,有心提拔,是喜事啊。”
第4章
皇后这几日遣内务府挑了不少人送进东宫,只是无一例外都被太子拒之门外,甚至有两个她有心放在太子身边的眼线,据说也因在太子面前毛手毛脚,被拖出去处置了。
皇后气得不轻,恼怒之下又有些后怕。
难不成被太子发现了什么?
不应该啊。
她自问这些年来尽职尽责,至少表面功夫做足,没人敢说一句不好。
送去的那两名宫女,也是做得格外隐蔽的。
罢了,眼下最要紧的,是先将前朝那些老臣糊弄过去,让他们知道她这个做母后的已经仁至义尽,结果如何,可不是她能掌控的。
只可惜先前派出去的那几个废物连太子的身都近不得,还落得如此下场。
思及此,皇后便有些头痛。
还是身边的秦嬷嬷出了主意:“依奴婢瞧,上回侍药那个宫女倒是胆大机灵,模样也是极好的,那一番折腾下来,太子竟还留着她的小命,可见也算是个有造化的,说不准……能为娘娘所用。”
经这一提醒,皇后想起那张俏丽娇娆的面容,心中一动。
“去,把人给本宫带过来。”
……
云葵是个很有自知之明的人,直觉皇后娘娘特意传唤她这样的小蝼蚁,绝不会简单。
即便她侍药有功,先前也已经赏过了,这一回,只怕还是与太子有关。
果然。
皇后坐在金丝牡丹软榻上,见她来,放下手里的茶,恬和一笑:“上回在承光殿,若非你侍药有功,太子也不会那么快醒来。”
云葵听到“太子”二字,额角青筋直跳,只能硬着头皮答道:“奴婢雕虫小技,不值一提。”
皇后垂眼瞧她,心中一哂,这样的女子她见得多了,想攀高枝儿,又爱财如命,这样的人最好拿捏。
“先起来吧。”
云葵依言起身,“谢娘娘。”
皇后上下打量她一番,满意地笑道:“果然是个美人胚子。本宫瞧你是个胆大心细的姑娘,在膳房当差着实委屈了。眼下太子尚在病中,底下的宫人无用,连药都喂不进去,本宫就想到了你。”
云葵心下一咯噔,皇后该不会是想让她到承光殿,专门为太子侍奉汤药吧?
皇后言明目的:“本宫有意提拔你为侍寝宫女,今后便侍奉太子左右,你意下如何?”
“侍、侍寝?”云葵面上大惊,一度以为自己听错了。
皇后轻笑一声:“怎么,你不愿意?”
云葵后背全是冷汗,连话都说不利索:“奴婢无能,只会在膳房打杂,不……不会侍寝。”
她是盼望自己有个归宿,可伴君如伴虎的道理还是明白的,更何况对方还是杀人如麻的太子,这简直……就是去送死。
皇后道:“以你的姿色,侍药也是大材小用,至于房中事,本宫自会派人教你,做了太子的枕边人,来日可是前途无量的。”
皇后面上虽和善,可云葵却听出了一股不容置疑的味道。
她还想再挣扎一下,“只怕太子殿下嫌弃奴婢笨手笨脚,不待见奴婢……”
见她推三阻四,皇后便有些不豫,秦嬷嬷眼瞅主子变了脸色,肃着脸上前说道:“那可是东宫,人人求而不得的殊荣,娘娘有心抬举你,这可是你八辈子修来的福分,还不速速谢恩!”
心道当日侍奉汤药的时候,这丫头就恨不得使出浑身解数,这会倒是扭扭捏捏欲拒还迎了起来。
云葵推拒不得,只得跪下谢了恩。
面前可是皇后,一国之母,不是素日里能与她们有商有量的管事嬷嬷,皇后既然找上她,此事便再无转圜的余地。
日夜担忧的事情终于以最可怖的方式发生了。
一想到那个狠戾嗜血的太子殿下,想到承光殿被拖出去的尸体,她后背都出了层冷汗。
太子殿下连做梦都想把她掐死,她若入了承光殿,只怕不出半日,就要竖着进去横着出来了。
可窥探梦境之事属怪力乱神,不能为外人言,旁人只会当她为了活命胡言乱语,甚至能把她打成妖怪。
浑浑噩噩回到膳房,管事嬷嬷已经得了吩咐,告诉她往后不用再住下房的通铺了,她有了新的住处。
云葵内心:……倒也不必急着搬家。
她的脑袋可能还没等她搬去新的住处,就已经搬家了。
丹桂握着她的手,含泪道:“你放心,来日我给你多烧些纸钱,不会让你在地底下过苦日子的。”
云葵更想哭了。
她那十两金子还没捂热呢!
平生头一回对有钱赚没命花有了清晰的认知。
侍寝宫女虽是末等,却也是有品阶的女官,与司仪、司门、司帐三人一同住在承光殿后的配殿,四人主要负责太子寝殿铺床叠被、洗漱更衣等琐事,名头虽有不同,其实心照不宣都是太子房中的侍妾,随时等候太子的临幸。
换作任何时候,这应该都是她们这些底层宫女飞上枝头变凤凰的机会,近水楼台,倘若诞下子嗣,那可是一辈子的荣华富贵。
可偏偏摊上这样一位太子,东宫俨然与阎王殿无异。
云葵简直欲哭无泪。
与她一起的三名宫女都是揽月阁出来的,司仪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司门擅琵琶,司帐善舞,只有她……空有皮囊,一无是处。
但显而易见的是,太子面前,再美好的皮囊也一无是处。
承光殿那些被拖出去处置的宫女哪个不是容貌出众,太子殿下杀起人来可毫不手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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