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这才抬起头,四目相对, 盛豫欲言又止,云葵攥着衣角,手脚亦是无处安放。
太子目光掠过盛豫手臂的伤口,“今日多谢盛将军出手相助, 盛将军受伤了,随孤一道回东宫包扎吧。”
「原来姓盛……」
盛豫拱手道:“微臣遵旨。”
曹元禄叫人重新套了马车,见姑娘与未来国丈彼此拘谨,赶忙上来打圆场:“殿下头疾发作,还是尽快回宫医治为好,盛大人身上也有伤,不宜马上颠簸,不如一起上车包扎休整?”
云葵眼神闪烁,紧紧攥着手指。
「他若上车,那岂不是抬头不见低头见……殿下,我还没有做好准备……」
她在心里悄悄对太子道。
太子闻言,正要开口,那厢盛豫也看出了女儿的尴尬,相认不急于一时,想想还是不要让她这般不自在的好,便道:“小伤无碍,微臣还是骑马吧。”
「这不好吧,万一伤口崩裂,岂不是雪上加霜……」
太子蹙眉,吩咐道:“去备两辆马车。”
曹元禄赶忙派人去准备,两辆马车很快停靠过来,盛豫眸中隐隐升起一丝期待。
「若有机会与姑娘同处一辆马车,也好将过去的事情解释给她听,即便她暂时不愿相认,能与姑娘说说话也是好的,今日又是她的生辰……」
这边云葵又局促不安起来。
「他知道我是殿下的侍寝宫女吗?若是不知道……」
没等她继续猜测下去,太子牵住她的手道:“先回宫再说。”
盛豫便眼睁睁地看着姑娘被太子带上马车。
他满腹疑惑,不知从何处问起,当日殿下说姑娘在东宫当差,他原以为是普通的宫女,却不知两人竟如此亲近。
曹元禄将盛豫请上另一辆马车,低声说道:“盛大人有所不知,姑娘身上有种特别的葵花香,可以帮助殿下缓解头疾,因此一直在承光殿近身伺候。”
盛豫恍然大悟,“原来如此。”
难怪殿下出行时与她共乘一辆马车。
盛豫忽然想起来,她母亲戚樱身上似乎也有一股清新的花香,只是被药香掩盖大半,凑近时才能闻到,或许这也是遗传。
他轻叹一声,没想到姑娘与殿下冥冥之中还有这样的缘分。
曹元禄不敢提示过多,毕竟殿下未有吩咐,还是循序渐进的好。
回到东宫,何百龄已经在承光殿等着了。
替太子把过脉,他沉思片刻,问道:“殿下今日是因那浴佛香汤诱发的头疾?”
太子根据淳明帝的心声,大致猜测出来,“孤的头疾并非先天不足所致,而是蛊虫。”
话音落下,殿内众人皆是大惊。
本朝禁蛊百年之久,对施蛊之人严刑峻法,百年间已无人敢用这种阴暗邪恶的术法谋财害命,连曹元禄与盛豫都是仅有耳闻,云葵更是从未听说。
何百龄诧道:“殿下是如何得知?”
太子只道:“是淳明帝与冯遇的阴谋。”
曹元禄忙问:“军医可有办法解蛊?”
何百龄从前倒是看过一些记载蛊毒的毒经,“找到施蛊之人炼制解药是最快的办法。如若是子蛊,则需摧毁母蛊,子蛊自然解除,除此之外,便是一些旁门左道毫无根据的术法了,殿下想要解蛊,还需问出此为何种蛊虫,方能对症下药。”
盛豫暗暗攥紧手掌,“殿下生来头疾缠身,难道是自那时起体内就已被下了蛊虫?”
话音落下,众人皆是心口一沉,云葵更是直接红了眼眶。
蛊术本就是因其残忍恶毒不容于世,何况还是下在一个刚出生的孩子身上!
太子脸色苍白,颅内隐痛,额间浮着一层细密的冷汗。
倘若没有读心术,他至今都被瞒在鼓里,寻不到医治之法,这蛊虫甚至会折磨他一辈子。
似今日这样的场合,但凡他没有提前听到淳明帝的心声,走上那祭台,香汤中的剧毒必会让他失控于人前。
他记得自己曾经发狂的状态,甚至失手杀过人……
太子收紧手掌,深深闭上眼睛。
冯遇被关在东宫刑房,自知性命不保,只是从未想过,自己藏了二十年的秘密竟被太子和盛豫知晓!
当年他暗中通敌,为了不被先帝猜疑,不惜以身涉险,被北魏的火弩射伤右脸,在死人堆里蒙混过关,让所有人都以为他埋骨狼山。
即便后来借机抽身,他的脸也伤了个彻底,只能以面具示人。
付出如此惨痛的代价,隐瞒相貌身份二十年,没想到竟还是被太子查出了自己的真实身份!
陛下定不会说出去,妻子也被自己关着,接触不到外人。
至于盛豫,这些年来他屡屡派人刺杀,早已自顾不暇,身在彭城卫,根本没有见过改头换面成为锦衣卫指挥使的他,只是今年突然被太子调任回京,实在蹊跷。
可太子又是如何查出来的?当年狼山之战,太子甚至还未出生。
牢房外传来脚步声,冯遇抬起头,前来的正是太子与盛豫。
太子直接开门见山,冷眼盯着他道:“二十年前,冯将军已官居正三品,前途无量,为何还要背叛先帝,通敌卖国?还是说,淳明帝给了你什么好处,冯将军宁可像阴沟里的老鼠一般,做个永远无法以真面示人的锦衣卫,也不要封侯拜相,步步高升?”
冯遇无甚可争辩,他既还活在世上,被人揭发身份,当年投敌诈死之事想必已被太子查了个明白。
“手下败将,无话可说。”他狰狞可怖的半张脸隐在阴影之下,“只是臣还有一事不明,殿下从未见过臣的真实面目,朝中上下都以为臣早已死在二十年前,从无一人怀疑过臣的身份,殿下却是如何得知?”
太子自然不会告诉他,他身边还有个能入梦的小福星。
也深知此等隐忍之人,再多酷刑加身也无济于事。
不过方才来的那一路,他倒是听到冯遇心中说起“妻子”二字,想来这世上除了淳明帝,冯遇的妻子也知晓他这些年的作为,只不过人被他关了起来。
太子沉吟片刻,轻笑道:“自然是你的妻子告诉孤的。”
冯遇霍然起身,死死攥着牢门,被火烧伤的半边脸微微地抽搐着,“她在你手里?你把她怎么样了?”
连一旁的盛豫都面露愕然。
据他所知,冯遇的妻子本就体弱多病,二十年前听闻他死在狼山,人悲痛欲绝,很快就病逝了,难道竟是没有死?
也对,冯遇既然以卢槭的身份活着,必然也要把妻子藏起来,否则岂不是轻易暴露了身份?
太子顺着他的话道:“她在孤宫中做客,若想让她性命无忧,还需冯将军配合。”
冯遇登时吼道:“你想知道的不是都已经查出来了吗?当年一切都是我一人所为,与她无关,你放了她!”
太子似笑非笑:“所以,也是你给孤下了蛊毒?”
冯遇瞪大双目,没想到他连这个都知道。
他脑海中混乱地思索着道:“是……当年的蛊医早已不在人世,天下唯有我一人能解,你若杀了我,蛊虫会伴随你一生一世,让你这辈子都深受折磨而死!你不能杀我……”
太子嗤笑一声,“此蛊若对孤有用,今日孤在般若寺就该当众癫狂失控才是,你想过是何原因么?”
冯遇脸色大变,“你解蛊了?不可能!今日我分明见你头疾发作,那蛊虫定然还在你身上!”
太子道:“是还在,只不过孤身边有一女子能为孤压制蛊虫的活性,她在孤身边不过半年,孤的头疾从未发作过一次,便是你今日用了足量的香毒,对孤的影响也是微乎其微。”
他的话,冯遇不得不信,否则今日在般若寺,太子如何能够保持理智?
冯遇紧紧攥住牢门,手背青筋暴起。
盛豫闻言也多看了太子一眼,他口中的女子,便是女儿?
冯遇口中喃喃:“不,不会……蛊虫只要不死,总有死灰复燃的时候,除非它死得彻彻底底……”
太子好笑地看着他:“难道你不知道,蛊虫长久被压制,失去活力,经年累月之下也会在体内自行消融。”
冯遇双目圆睁:“不可能!”
他浑浊的眼球焦灼地转动着,损伤的面容极度扭曲。
「不会……那蛊医说过,此蛊无药可解,不死不灭,除非人在蛊虫最为活跃之时将其灭杀于体内,否则将困其一生,直至人死亡……」
「如今他有那女子在身侧,蛊虫活跃不起来,便将永远留在他颅内,将来一旦受到刺激,依旧能让他发狂失控,痛苦而死!」
太子将他的心声听得一清二楚,方才不过是拿话诓他,果然套出了蛊虫的解法。
他轻笑一声,对牢内人道:“孤还有事与尊夫人一叙,冯将军好自为之。”
说罢转身离开,徒留冯遇在身后拼命拍打着牢门:“她什么都不知道!你的蛊毒也只有我能解,只要你放了她,我愿为殿下解毒!”
出了刑房,太子召来秦戈:“冯遇的妻子还活在世上,立刻去查。”
秦戈当即拱手领命。
太子又将方才所听到的蛊毒解法告知何百龄。
又看了眼身旁的云葵,道:“这段时日,你不能留在孤身边。”
云葵大致听明白了,她留在东宫,虽然能够短暂压制蛊虫,却不能彻底根除,殿下需要在一定的刺激下,将蛊虫激发出来,从而彻底灭杀。
可这种办法也会让他承受极大的痛苦,并且要在失控的边缘留一分理智,快准狠地将蛊虫灭杀,否则极有可能走向另一个极端,癫狂失控,爆体而亡……
云葵心里担忧不已,颤抖着嗓音道:“我……我还是得陪着殿下,我不进承光殿可好?”
一旁的盛豫却在这时突然开口:“不如,随我回府住几日,待殿下解除蛊毒,到时再……视情况而定?”
殿内众人齐齐朝他看来。
第80章
云葵没想到他突然开这个口, 下意识地攥紧了手指,“我……”
何百龄也有些不放心,“殿下从何得知这种解法?”
盛豫其实也疑惑, 方才太子不过是几句试探,分明没有提到蛊虫的解法。
且那冯遇声称可以为殿下解蛊,大概率是将死之人拖延时间,想要以此威胁殿下,放了他的夫人,并未提到解法, 殿下又是如何得知?
太子面色平静道:“冯遇与淳明帝想要对付孤,不可能将那蛊医留下活口, 此蛊无药可解, 为今之计只有将蛊虫引出来灭杀, 孤的头疾才有可能彻底痊愈,否则终身都是隐患。”
何百龄叹道:“毒经中的确有这样的记载, 只是风险太大, 殿下当真要尝试?”
云葵也忙道:“我可以一直陪着殿下,不会让殿下有事的……”
盛豫看着姑娘担忧的表情,心中暗暗琢磨这句话的深意。
她说, 要一直陪着太子?
难不成姑娘不想跟他回家,想一辈子在宫中当差?还是等殿下登基为帝,她要留在后宫当娘娘?
太子凝视她片刻,“我意已决, 不必再劝。”
只要蛊虫还在体内,他永远不可能像正常人一样生活,哪怕只是一味最普通的香料,都有可能让他发狂失态。
他肩负江山社稷, 要成为万民敬仰信赖的君主,也要给所爱之人一颗定心丸,她赖以依靠的夫君至少是个健康的人,无病无灾,情绪稳定,而不是随时都在失控的边缘。
云葵眼眶酸涩泛红,强忍着落泪的冲动。
曹元禄瞧瞧她,又瞧盛豫,“那姑娘这段时日……”
云葵不想离开东宫,她想随时知道殿下的安危,更是从未有过跟盛豫回府的打算……
太子沉默片刻,道:“你留下,我有话同你说。”
这句话是对云葵说的。
殿内众人相视一眼,盛豫敛下诧异之色,随众人拱手退了出去。
太子坐在榻上,朝她招手,云葵这才乖乖地走到他面前,随即就被他缓缓伸手,揽在怀中。
男人温热的气息落在耳畔,就这么抱着,没有说话。
云葵低声开口:“殿下,一定要解蛊吗?我一直陪着殿下,也是可以控制的,殿下决意解蛊,万一出了意外……”
太子道:“从前是不知道,如今知晓我体内有蛊虫的存在,你不害怕吗?”
云葵摇摇头,“我早就不害怕殿下了,我只怕殿下有危险,怕你会疼,我留在东宫,随时可以帮到殿下。”
“是,你可以帮我,”太子笑道,“可我怕蛊虫才被引出来,又让你吓回去,如此反反复复,我还治不治了?”
云葵咬咬唇瓣,“那我回偏殿住,我可以忍住不来见殿下,就在偏殿等你的消息。”
太子揉了揉她的鬓发,“可我忍不住想见你,怎么办?”
云葵心口仿佛塌陷下去一块,泛起绵绵密密酥麻的痛意。
太子沉默片刻,问道:“你不愿意认他,不想跟他回府吗?”
云葵低声道:“我也不知道。”
尽管知道他也有苦衷,这些年过得不容易,可她与阿娘受的苦又算什么?
就算他想弥补,阿娘的命也救不回来了。
而她这些年跌跌撞撞地长大,从来没有依靠过他这个父亲,他对她来说就是陌生人。
她要随他回去,与这个有名无实的父亲同住一个屋檐下吗?
太子道:“这段时日,东宫会很危险。”
今日浴佛法会上,他与淳明帝已经彻底撕破脸面,如今冯遇在他手中,淳明帝必然害怕他会供出当年狼山之战的真相,要么对冯遇先下手为强,要么除去他这个太子,永绝后患。
至于盛豫,对淳明帝来说并非头等要紧之人,盛府暂时还是安全的。
他笑了下,“今日你也见到了,他武功高强,对付一个锦衣卫指挥使都不在话下,自是能护得住你的。”
云葵想起在御街上他从天而降的场面,的确是英姿卓然,俊逸非常。
这还是他四十往上的年纪,倒退二十年,不知是何等的丰神俊朗,难怪阿娘为了这个男人,不顾一切也要生下她。
太子道:“你也是想见他的,是不是?”
云葵眼睫轻轻颤了颤,“可我不知道如何面对他,应该恨吗?还是应该原谅,就这样心安理得地接受他给我的补偿。”
太子道:“他只有你一个女儿,不论是弥补过失,还是真真切切想要疼爱你,给你的一切,你照单全收便是,不管认不认亲,这些原本就该是属于你的东西。”
见她沉默不语,太子又道:“你若不愿意,我也不勉强,这段时日,我会妥善安排你的住处,派人贴身保护你的安危。”
云葵攥紧手里的帕子,犹豫许久,终于小声道:“他既然都那么说了,还特意安排别处作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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