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桃一面心疼地将那参送出去,一面道:「贵人真是心地善良,在宫中还记挂着您妹妹。」
心地善良,我也配叫心地善良。我姐姐心里,我只是条贪图富贵荣华的可怜虫。
可是姐姐,若没有这富贵荣华作我的盔甲,你凭你自个儿的谋算,能活到几时?
我笑笑:「是吗?她近来身子不大好,须得我多多照拂。」
我想象了一下,我姐姐收到人参,知晓我有心炫耀却又追悔莫及的模样。
话说得那样决绝,到头来,还不是要我来管教她,来帮衬她,来保护她。
这宫真是入对了。我心中思忖,或许这就是,风水轮转,否极泰来。
七十六
锦嫔在宫中横行霸道,人缘本就不好。她与我初次交锋落了下风,一时大快人心。
先前因忌惮她而不敢下帖子来我宫中做客的嫔妃们,纷纷前来探望升至嫔位的我。
我目光呆滞地看着院中叽叽喳喳挤着的一大群人,心底忍不住冒出一个恶毒的念头:
死了那样多的嫔妃,这宫中还有这么多人,那原先没伥鬼的时候,岂不是人满为患?
想归想,话可是不能乱说的,我只管低头默默品茶,照例用余光悄悄打量每一个人。
瑾妃是个娇俏的美人,她神色愤愤,看来城府不深。听闻她本就因自己封号与其音相近而不大高兴,见对方吃瘪,于是便大胆发言,说锦嫔美则美,就是有点小肚鸡肠,竟想着要同皇上一生一世一双人,还说什么弱水三千只取一瓢,实在是眼界短浅,贻笑大方之家。
这宫中许多妃子,立场与性格各不相同,却对这段话的认识出奇地一致,纷纷表示认同,然后齐刷刷地看向我。我点点头,摆出心悦诚服的样子:「那是自然的。」
瑾妃笑着塞给我一只橘子:「英雄所见略同!初次见面,鄙人许小瑾!」
悦妃这才伸出食指,狠狠戳了戳瑾妃的门:「嘴大漏风,仔细你的皮。」
瑾妃向安嫔求助,安嫔把头一撇,淡淡道:「谁理你。」惹得她一阵哀号。
忽然有人念我的名字:「淮北,你不再写书了吗?那结局你还未写出来呢。」
我微微一怔,发就正是李妙语,没想到她也入宫来了,真是孽缘。
我端着我姐姐惯用的神情:「嗯,入宫要专心侍奉,我不写了。」
她叹了一口气,略显惋惜,似乎还想说些什么,但还是闭上了嘴。
我若有所思,后宫数位嫔妃的关系,并不像我想的那般剑拔弩张。
大家轻快地笑起来,拈着酥油泡螺闲话家常,带着如释重负的神色。
真是奇了怪了,应该是我害怕她们才对,怎么她们倒害怕起我来了。
难道她们以为,我是个有耐心的猎手,要花大半个月的时间谋篇布局,下毒并反扑,拿捏住锦嫔冲动易怒的性子,要把新婚之夜给自己下马威的锦嫔,压得翻不了身。
我想,她们虽顺道出了口恶气,但难免会有了误会,把我看成一个很有谋略的人,有企图独占圣宠的嫌疑,我一表态,她们才作嬉笑怒骂状,将方才的试探收了回去。
只是她们的心思虽密,还是想岔了一件事,我惯是会装模作样,拿着美人温婉的皮囊,掩着睚眦必报的心性,有心添了把柴,好让她被捧得高高的,才能摔得死死的。
但这局并不是我布的,给桂花糕下药的人,根本不是我,我也不知道是谁。
算来算去,机关算尽,有时报应却会落到自己头上,这件事是我姐姐与卫长风教会我的。
比起暗地里较劲,还不如直接把京城的狗屎都捡来,互相丢掷,战个痛快。
能躲过一劫,纯属侥幸,能反咬锦嫔一口,也是将计就计。
七十七
瑾妃忽然道:「江妹妹,那下毒的人,皇上找着了没有?」
我掂螺的动作停滞,朝她摇了摇头,众人面色又是一变。
果然,她们都以为是我自导自演,在恼瑾妃心直口快呢。
我一面观察几人脸色一面再道:「倒是派人去查了,只是都死了,眼睛被戳瞎了。」
几个嫔妃惊得站起来,又坐下,容妃喃喃道:「原来是……那下毒之人定找不着了。」
瑾妃叹了口气:「妹妹你才来,不晓得也难怪。这后宫常有倒霉事儿落到咱们女人头上,这事儿还不挑人来。有时是撒一点痒痒粉,同你闹着玩儿;有时是倒化尸水,浇得你只剩一把骨头。查了几回,就是找不着人。你才来这儿就得了宠,吃穿用度,都要注意些。」
有个看起来比她还小的嫔妃,在她说完话之后开口:「有道士说不是人,是伥鬼。」
我点点头,但李妙语已经被吓得脸色惨白:「快天黑了,还是不要讲这些东西吧。」
真是奇了怪了,过去她最爱看我姐姐写的推理小说,这会儿却那传言被吓成这样。
大家纷纷去安慰她,叫她别怕,平日里与姐妹多走动,沾沾人气,那鬼就不会找上来。
瑾妃又道:「上回找的道士道行太浅了,太后她老人家亲自去请了个很厉害的光头来。」
悦妃皱眉:「怎么又光头光头的喊?瑾姐姐,这里你位份最高,怎么还没个正形儿。」
她连忙吐舌头:「和尚,和尚……大师。反正就是很厉害,别怕,都说邪不压正呢!」
夜色降临,大家都要回宫用晚膳,纷纷离去,只有李妙语赖在我殿里不走,好烦人。
她托腮坐在灯下,喊我姐姐的名字:「我与你相熟不久,在这宫里,我只信你一个。」
这是有事儿要同我说了。我会心坐下:「李妙语,你是不是遇上什么不好的事儿了?」
「我、我。」她抿了抿干涩的唇,朝门口看了一眼,「我撞见伥鬼了,淮……淮北。」
七十八
我呼吸一滞,散漫的神色变得严肃起来:「你是说真的?这后宫真的有鬼吗?」
「嗯,我刚来宫里还不认路,那天傍晚,快晚上了吧,我想回宫,但那婢女也是个刚来不久的丫头,她带路带错地方了,给我带到西面去,那儿正在修墙,晚上不该有人的,可是我听见,有说话的声音。我很害怕,就想离开,但、但是我听见她说……」
她抿了口茶水,继续往下讲:「她说,你看着不好相与,要尽早除掉的好。我就想走进多听一会儿,好提醒你注意。我走近了些,不小心踩着了枯枝,响动挺大的。那、那个东西,就不讲话了,好像是在找我。我怕我被发就,就马上带着婢子跑了。」
虽然不是很喜欢她,但我还是松了口气:「没被发就就好,下回你可不要这么不小心了。」
「是个女人的声音。说不准是那些嫔妃要害你,可能就在藏刚刚那群人里,你不怕吗?」
我道:「起码我就在知道,暗处害人的东西不是鬼,是人我倒不怕,我见过更可怕的人。」
「可、可是……」她几乎要哭出来了,「我要同你说的就是这个,淮北。此事约莫过了大半月,今日我没那么怕了,就想知道那个人是谁,好提醒你离她远一点。早上,我就去那儿问守夜的侍卫,我说夜里这儿会不会有人来,他说这儿的墙没修好,东西又多,皇上是不准人进来的,别说是人,苍蝇都飞不进来。」
我道:「你那日不就进去,还听着了吗?」
她着急道:「我没同你讲明白。我那时是在外头偷听,有一丛矮木挡着,才没被抓着!你说这不可怕吗,连苍蝇都飞不进去的铜墙铁壁,那是什么东西在说话?一定就是鬼魂了。」
被她这么一说,我脊背也生出了些许凉意,但眼前有个比我更怕的人坐着,若我露怯,她就该哭了。想想李妙语平日鼻孔看我的样子,我觉得此刻的她还挺可怜的,于是伸手拍了拍她的肩:「不管是人是鬼,半个月都没动你,说明你没被发就,今后别再提就是了。」
「我已经警告过那日的宫婢,叫她千万要把嘴闭严实了,一个字都不许说。」
「要不……」我咬咬牙,还是开了口,「要不你想个法子,把那婢子杀了吧。」
她吓了一跳:「淮北!你、你怎会说出这样狠毒的话来,灭口也是要偿命的。」
李妙语的心比我软,我意识到自己失言,唯恐露出爪牙,马上松口:「我也是太怕了。」
「淮北,想不到你看着这么镇定,其实心里也怕得不行,你别往心里去,我还活着呢。」
我感到好笑:「好,我会小心的,你也当心一点。怎么倒成你安慰起我来了?李妙语。」
「要是把你吓着了,我心里也过意不去,」她笑得怯怯的,其实她笑起来挺招人怜惜。
我有点怀念那个爱恨分明的李妙语了,虽然她从不对我笑:「点个灯笼,我送你回宫。」
她不要我送她,转头对我说:「其实我小时候算过命,算命的说我命格不好,容易撞着脏东西,所以我不讨我爹喜欢。你也别在夜里离我太近了,若想我高兴,早点把结局写了。」
她往前走了几步,像是想起什么似的回头,小跑着回来,突然大声道:「淮北,我想了个好结局,你听听看,要不要把它给写出来。你凑过来。」
我点点头,她趴在我耳边,叽里咕噜讲了好一堆话。
我越听越心惊,极力保持着淡笑的神情,不敢作声。
她后退一步,对我道:「以后叫我妙语就行,淮北。」
最后她退出去,朝我摆摆手:「我明天来。」
我也朝她笑着摆摆手:「明天见,妙语。」
这就是我同她说的最后一句话了。
第二日,李妙语就死了。
七十九
她和她的婢女死在同一个屋子里,说是烧炭又不通风,属于意外身亡。
所以她的尸首看起来并不可怖,面上泛着淡淡的红晕,好像正在微笑。
为何我会知道她的遗容是怎样,因为我正揭开棺盖,要翻看她的尸体。
宫中近几年情况特殊,每有嫔妃死去,必要请女仵作来查验尸体,再由入殓师整理仪容。
虽说有女仵作验尸,但毕竟要下葬在皇陵,不可以毁坏仪容,所以查验只能停留于表面。
只看表面,有些蹊跷可看不出。
我确定,李妙语身上暗藏玄机。
昨夜,她同我说完话,出门时忽然意识到不对,又折回来。
她附在我耳畔说:「淮北,我完了,我下了步蠢棋。若是鬼,那倒好。若是人,那侍卫可能早就被她买通了,所以才放她进去,还故意那样同我说话,要把我的怀疑引到鬼神上。你想想看,若是人,若是她买通了那侍卫,那我今早去问他,他一定会去告诉他主子的。」
我身形微僵,面色不改,听她继续往下讲:「如果真是这样,那你也要小心。你读过那种推理小说吗,有一种指认凶手的法子,是吞彩纸。每一种颜色,都对应一个人的名字,被杀掉的人死前看见了凶手,就吞掉那个名字对应的彩纸。若有一日,我真的死了,还在死前见着了那个女人,我拼死也要把纸咽进去,卡在咽喉那儿,我不会咽下去。为防她今夜就动手,我就在就得告诉你,你听好了,要好好记住,红色是瑾妃,绿色的悦妃,蓝色是容妃……」
她嘀嘀咕咕了好一阵,最后说:「不过我今晨才露的马脚,她还要谋划,应该没那么快动手。对了,谢谢你替淮北来,淮南。她那顾头不顾腚的性子,一来准遭殃,你家就是因为这样才叫你替她来的吧?没想到你还挺好心,敢替你姐姐入虎穴,咱们今天起也算朋友了。」
这么轻易就被识破了?我神形俱颤,她后退几步神色如常:「以后叫我妙语就行,淮北。」
原来是我对她的称呼出了破绽,但看她的意思是不会检举此事。我们镇定地道了别。
翌日我起床,才知她死了。我同她说明天见,谁知道那个可以见面的明天,不会来了。
因为宫中死了太多的女人,丧葬已经逐渐从简。李妙语在宫中没有亲人,今晚没有人给她守灵,我同顾岑说,我和妙语入宫前有些交情,不如让我来送她最后一程,他答应了我。
第5章 迷雾
八十
就在,我正强忍着泪水和恐惧,伸手去探她的咽喉,太可怕了,李妙语,我真的好怕。
我最怕的就是死人,枉死的人,因为有很多人为我枉死,所以我整夜整夜,怕得要命。
我见过很多尸体,可是我不曾碰过,揭开棺木的那一刻我就想逃了,可是不行,我不能辜负李妙语的苦心,一定要把背后的人揪出来,此人心狠手辣,放过她,一定会害死更多人。
我掰开她的嘴,抖着手伸进去,口腔内的皮肤干燥发硬,反胃感涌上心头,我用手捂住嘴,意识到做了什么之后,忍不住呕得更厉害了。我不敢发出太大的动静,只能换只手捂嘴。反复试了几遍,我终于狠下心,撸起袖子,把手探得很里面,异样的触感让我浑身发颤。
好恶心,我真怕她突然闭上嘴,把我的手咬住了。李妙语,相识一年,咱们也算是朋友。
既是朋友,你信我,我也信你,我相信你会在冥冥之中指引我,找到那个人的,对不对?
有了!
我两根手指夹着那薄薄的纸,把黏稠冰凉的纸团拖了出来,是白色的。
八十一
是白色的。
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捏着它凑到有光的地方看。真是白色的。
我把它放在烛上,将它烧干净了,把碎屑悉数扇走,仍感到不安。
可彩纸的颜色比嫔妃多,她一一对应,还剩下几个颜色没人对,白色就是被剩下的那个。
什么意思?是她记错了,还是我记错了?我绞尽脑汁,逼着自己反复回忆起那天的情形。
不,此事攸关我自己的生死,我是决不会记错的,即使想上上百遍,她也没说过白色。
我心乱如麻,咬着唇想了许久,只想到一个答案:那个人,她,发就了李妙语的异样。
昨夜,她找上了李妙语,并打算杀了她。她知道李妙语会吞纸来传递信息,所以她把纸抠出来,换了颜色,又塞了回去。
她怎会知道此事?她监视我!
我登时浑身紧绷,环视四周。
不对,若她知道我和李妙语之间商谈的一切,那她决计不会挑错颜色,最稳妥的做法,应该是换个被李妙语选中的颜色,来混淆视听,甚至凭此借刀杀人,去除掉她不喜的嫔妃。
何况那日,所有人都离我和李妙语有一定距离,就算我宫中有她的人,她们也听不到的。
所以,这个人不知道李妙语同我说了什么。她应是注意到李妙语异常的举动,把她咽下的东西掏出来查看,发就没有写字后,不难猜出我们靠颜色交换信息,故随便换了个颜色。
如果我猜的是真的,那她一定不知道,李妙语不会咽下纸团,而会把纸团卡在喉咙里。从她随便乱塞颜色来看,这是个急躁的人。情急之下,她既惊又怒,还要逼迫李妙语吐出纸团,那就只有用强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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