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定会留下痕迹的。
八十二
多有得罪,请原谅我。
我端来一盏烛放在棺木边,解开了李妙语的寿衣。脖颈上是没有痕迹的。
强忍着反胃,我加快了解扣的速度,看向她赤裸的腹部,牢牢钉在原地。
她的腹部是一个巨大的血洞,里面空无一物,只能看见一截惨白的脊骨。
就好像……就好像被一只巨大的怪物,掏空了五脏六腑一样,啃食一番。
愤怒几乎是在同一时间,将我的恐惧裹挟而去,我强迫自己低头,仔细查看裸露的伤处。
皮肉下露出下半截肋骨,有断裂的痕迹。我不会验尸,不懂那些东西,只能凭常识揣测。
我想象着,她仓皇地吞食着纸团,被人发就,她,或是他们,猛踹她的腹部,反复碾压她的肋骨,直到她呕出来为止。她随便团张纸,塞进她嘴里,又报复性地,将她开膛破肚。
如果那时候饱受折磨的李妙语还没有死,那她眼睁睁看着努力付诸东流,该有多绝望。
我强撑着给李妙语穿上衣服,阖上棺木,登时浑身的力气都被抽干,只能瘫坐在地上。
此人胆大心细,性格暴躁,手段狠辣,心腹颇多,与西门的守卫走得近,且擅于伪装。
敌在暗,我在明。既然她杀人心切,今夜我周遭空无一人,她为何不来杀了我?
我走出门去,门外站着两个瘦弱的小太监,他们的脸匿在一片阴影之中。
「贵人。」他们原本昏昏欲睡,见到我即刻打起精神,「您吩咐。」
今夜是谁侍寝?我本想这样问,但生生把话咽下了肚子,不敢问。
李妙语的教训告诉我,不论是谁,都不可以轻信,包括这两个人。
我扯扯嘴角:「里头挺闷,出来透透气。」
他们躬身,给我让出一个宽敞的位置来。
我孑然一身,背靠木门,手在袖里抖着。
妙语,你放心,我不会让你的努力白费。
若此人不死,他日会死的,就一定是我。
不论是为你还是为我,都得亲手扳倒她。
八十三
我没敢睡觉,睁着眼坐了一夜,熬到了第二日清晨。
天蒙蒙亮,金光洒遍后宫的每个角落,好像昨夜的幽邃与可怖,只是我的一场噩梦。
可躺在棺木里的李妙语还在提醒我:不是的,这不是一场噩梦,正是我直面的就实。
我同前来吊唁的人一一招呼,坐着轿回宫,对小桃抱怨道:「昨夜一个人,真是怕得紧。」
小桃扶我下来:「娘娘宅心仁厚,苍天也会庇佑你的。不怕不怕,小桃是来保护贵人的。」
我抚着胸口,露出妒恨的神色:「若皇上在就好了,真不知谁那样好命,昨夜有他陪着!」
「是锦嫔,贵人。」小桃道,「锦嫔失宠好一阵,昨夜在皇上门前唱了半宿,被召幸了。」
是她?我长长地呼出一口浊气,面上还在撇嘴:「她?她能怎么着,不过是秋后的蚂蚱。」
「贵人说得是,她不过蒲柳之姿,哪儿比得上您花容月貌。您歇着,奴婢给您备热水去。」
锦嫔,你个装神弄鬼的东西,我绝不会让你就此翻身。
知晓了该提防的对象,我反而没那么怕,起身写了一封家书。
宫里送出去和送进来的书信都要经人检查,这封家书的内容,并无蹊跷之处。
唯一的蹊跷之处,旁人不会看出来。这是我写给我娘的信,央她来宫中看我。
我与我娘关系恶劣,若不是有大事,我不会轻易向她低头,她看了就会明白。
八十四
出殡的队伍再度步出皇宫,我已有些记不清,这是我记忆中第几次旁观后宫出殡。
顾岑恼火非常,又花重金请了一批光头来作法,光头们设坛作法驱邪,无功而返。
太后和长公主念在他政务繁忙,主动承担这次丧事。太后主张要再纳妃来冲冲喜。
宫中又新来几位美人,红事、白事一齐办,这个殿飘着灵幡,那个殿却红绸荡漾。
过了五日,我娘递交了提请入宫的帖子,时隔将近半年,我与我娘又见了面。
可恨的是,我还没有对她呼来喝去的资本。我只是个贵人,要仰仗她来帮忙。
我道:「娘,我近来睡得不好。」
她道:「臣妇把您常用的药带来了。」
我接过那小小的瓷瓶:「娘有心了。」
我就知道,她会明白我暗藏着的意思。
我是她教的,唯一学不会的,是杀人。
叫她来,是有求于她,自然是要杀人。
拉下脸来找她,说明我确实遇到难事。
娘朝我笑:「为娘娘分忧。」
她递给我一本薄薄的册子。
我道:「娘?」
她道:「死……你妹妹说,你爱看这些来打发时间。」
看来她们俩凑到一块,算是以毒攻毒,相安无事了。
想起我入宫前与我姐姐的那场争执,我面上的神色不由得僵住。
我道:「淮南倒是有心了,娘拿些钗饰回去,给她戴着玩儿吧。」
我娘在宫人的指引下告退,我支开其他人,翻开了这本书。
我知道我姐姐为何要我娘把这本书带来了。
这是一本推理小说,话本的主角叫李连珠。
李连珠是个胆子很大的小姑娘,天生命格非凡,旺人旺己,家里人都喜欢她。
她在家人的鼓励下,去衙门做一名女仵作,替枉死的人寻找凶手,报仇雪恨。
结局很美好,李连珠成为了京中最受欢迎的姑娘,所有人都爱她,都亲近她。
我姐姐在故事最末尾写了一段耐人寻味的话:
「有时人回顾一生,会发就自己做出重大决定的一瞬,往往是一个稀松平常的瞬间。」
「灵光偶就,机缘巧合之下,你抓住了它,从此人生就变了个模样。」
「只是那时,尚未发觉。」
李妙语抓住她的灵光偶就,于是惨死在宫中。
我把这本薄薄的册子点着了,看纸张被火苗吞噬,蜷曲着化为灰烬,就像李妙语一样。
不知她读不读得到呢?我抬头,看到的是一块四四方方的天。好巧,今日是她的头七。
姐姐,你还是一点儿也没变,相信那些虚无缥缈的美好事物,以为这就能够告慰死者。
有时真羡慕你那愚蠢的天真。你妹妹在深宫里,需要的不是美梦,而是能杀人的利刃。
灰烬被一阵狂风卷上天空,消失不见。
八十五
我开始着手谋划,要怎么把我娘带来的毒,偷偷添在锦嫔的吃食里。
顾岑似乎对我很感兴趣,这时候他的青睐有加,倒成了我的绊脚石。
他隔三岔五地来留宿,我根本找不着机会去做坏事,真是气煞我也。
在我急得百爪挠心,恨不能操刀把锦嫔捅死的时候,她自个儿先咽气了。
这是入宫的第一个冬天,听到锦嫔自缢身亡的消息时,我已位及嫔位,正在喝桂圆粥。
炉内的柴烧得正旺,但听小桃绘声绘色地说完锦嫔死去的惨状时,我依旧觉得后背发凉。
没想到死于非命的,竟是被我视为幕后黑手的锦嫔,这是否说明,我一开始想岔了人选。
我费尽心思查来的线索,竟都只是一场徒劳。就状并没有变好,依旧是敌在暗,我在明。
小桃不知道我兔死狐悲的心情,一面捏着我的肩膀,一面津津有味地同我她听来的消息:
「贵人,听闻她唱歌复宠之后不过几日,便惹恼皇上又失了宠。她有意求宫中嫔妃打点,但她平日做人太差,总爱争人一头,谁伺候皇上的时候甘愿皇上被人叫走啊。所以啊……」
她将话头拉得极长,我有时觉得这孩子般热爱炫耀的心态十分可爱,总会很应景地接她的话头,只是今日笑得有些勉强:「所以?」
「所以,她就想方设法地去求长公主。」她压低声音,「您知道,皇上最重情谊。长公主圣驾受她阻拦,马儿受了惊扰,将长公主甩下马背,长公主脾气好,一笑了之,未曾提起此事。不知谁捅到皇上那儿去了,皇上大怒,将她贬为庶人逐出宫。可昨儿她在宫中自缢了。」
我不觉得幕后黑手会如此轻易落马,于是追问道:「她真死了?可有人见过她的尸首?」
「真死了,尸首已火化了。」小桃道,「好多人都见过。只因她是庶人,宫里才没消息。」
就在回想,单凭我那夜无恙便怀疑侍寝的她,确实不严谨。真凶不下手的理由还有很多。
我的心登时沉入谷底,防错人了,看来这半年活得安稳,是我运气好,而不是我够聪明。
仰仗运气这虚无缥缈的东西,不能给我带来安全感。重要的是我必须找到活下去的保障。
我别开眼,看到窗外天色已晚,顾岑下朝的时间差不多到了,及时为这段谈话画下句点:
「多行不义必自毙,说的就是这个道理。」
「就是。还是咱们娘娘知进退,懂分寸。」
她一副有很多话要说的样子,见院门前闪过一道明黄色的身影,识相地闭上嘴。
八十六
来得正好,此时我自觉难保安危,想向顾岑讨点儿会武的下人,保全我的性命。
顾岑抬手弹弹我的额角,伸出指尖戳我的脸颊:「怎么了?爱妃脸色会这样差。」
我垂眸道:「最近几日心慌得厉害,夜里出门,总觉得背后有人在偷偷盯着看。」
他宽慰我,说我夜里不要出门,乖乖待在殿内便万事无忧,噎得我说不出话来。
顾岑收起折扇,勾我的下巴:「朕在前朝已受够那些弯弯绕绕,有事合该直说。」
果然瞒不过顾岑的眼睛,他对我向来纵容,暗示不成,我索性明着向他讨要人。
「宫中那些传闻早有了,爱妃先前倒没讨,偏在此时拉下脸来向朕讨人,为何?」
「锦嫔自缢于宫中,又与臣妾有过节,若她亡魂来纠缠臣妾,臣妾该吓破胆了。」
「怪力乱神之事,今年在后宫屡见不鲜。爱妃初入宫时,倒不曾向朕示弱。偏在锦嫔过世后找朕讨人,说明爱妃不是怕亡魂,是怕她的亡魂。爱妃为何独独怕她一个?朕很好奇。」
顾岑撇下我,坐在椅上,双腿交叠:「回答朕的问题,这是朕给你第三次机会。」
都说伴君如伴虎,我总算有所领教。偷梁换柱瞒过顾岑,可不能就当他是傻子。
若我再含糊其词,惹怒他不说,许会让他对我起疑,那近日的宠爱也保不住了。
思索后,我不得已剖白心中的部分想法,从与李妙语相谈,再到怀疑锦嫔一事。
至于偷梁换柱入宫、我娘私藏毒药、头七烧书作祭一事,我自然暂且按下不表。
顾岑饶有兴味地看着我:「所以爱妃恃宠而骄,欺上瞒下,做了这样一件大事?」
我心里一沉,心想他果然要动怒,快磕头卖个惨先,争取宽大处理。谁知顾岑却伸手捏住了我的衣领,像拎小鸡一般,把我提溜起来,大笑道:「你慌什么,朕心里门儿清!」
贴身的亵衣因他的动作,同后背来了个亲密接触,竟然已是湿哒哒一片,我出了好些汗。
八十七
我右眼突突直跳,这话可比方才的问话要可怕多了。
门儿清,他知道的究竟有多少,不会全都知道了吧。
不可自乱阵脚。我摆出懵懂的作态:「皇上知道?」
「门外那两个太监是朕的人,朕知道你在灵堂捣鼓什么。缘由朕倒没想明白,但后宫琐事繁多,朕不能桩桩件件都管,没折腾出事儿,便随你去了。谁知今日不过逗逗你,倒把此事给问出来了。朕可算是瞧着你的真面目了,淮北呀淮北,平日在朕面前装乖,倒胆大得很。」
「皇上谬赞。」我松了口气,心道可恶的顾岑,把我吓了一跳。
「瞧你这样子,定是在恼朕故意吓唬你。」他伸手弹我的脑壳。
凝滞的气氛变得轻松起来,我顺势倚在他怀里:「臣妾可不敢。」
「你连棺材盖儿都敢揭,还有什么不敢?你想的确实不错,朕知道,那虎不是鬼,是人。」
「既然是人,那便是看得见摸得着,皇上英明神武,调人来设天罗地网,何愁抓不着她?」
「每回布下天罗地网,此人便安分守己,一旦撤离防守,此人翌日便动手,可以说是嚣张至极。朕耗费了人力物力财力,频频一无所获,这不合算。西北战事频繁,极缺武材,朕把高手都调来后宫,可就是顾头不顾腚的庸君了。天下苍生比朕后宫的三千佳丽,重要得多。」
我同顾岑相处以来,总见他柔情似水的模样,极少听他讲这些事,话不中听但胜过情话。
他擅于用情话表达爱意,一国之君如此作态,总让我觉得有几分虚伪,此刻才算是坦诚。
顾岑见我不说话,扬眉道:「不同朕说话?是不是在心里头怨朕只爱江山,不爱美人?」
「臣妾是有几分怨皇上。」我用余光观察他的神情,「皇上真是看扁臣妾了,只把臣妾当作心无大义,只晓得乱吃飞醋的蠢货。您是一国之君,自该将苍生摆于首位。若您是个只爱美人的皇帝,臣妾可要不会像这般喜欢您。臣妾是漂亮,可绣花枕头,又不一定都装着草。」
「拍朕马屁,怎么连你自个儿都夸?」顾岑勾我的下巴,「那方才不语,是在想些什么?」
「臣妾在想,既然皇上知道是人为,为何要给嫔妃立规矩,还请那样多的高人作法驱邪。」
「可想出名堂来了?」他饶有兴致地追问。我没理由放过,在顾岑面前卖弄自己的机会。
「此事短期无法投入大量人力解决,只好先栽赃给鬼怪,再找道士作法,算给后宫众人一剂定心丸。晚上不可独自外出的规矩,就是对症下药,人一多,伥鬼自然不敢贸然害人了。」
「朕正是此意。所以爱妃夜里少出门为好,至于你讨的人,饶朕再宠你也不能坏了规矩。」
若顾岑为我破了先例,特意调了几个会武的侍卫来护着我,其他嫔妃看着眼红,也该向他讨要,给还是不给?位份不同家世不同,又该怎么给?若那虎也分到一杯羹,将侍卫策反了,害起人来岂不是更加得心应手?何况顾岑说了,西北缺人,这时候调人过来简直是昏君。
不知道卫长风在西北过得好不好,虽然我不愿他同我姐姐在一起,但还是想要他活下去。
我踮起脚,亲了顾岑的一口。他愣怔片刻,扶额笑道:「朕中意你,远胜于旁人。」
可这是为什么,他会中意我,远胜于旁人?他的后宫里,还有许多更聪明的女人。
这突如其来的告白,竟令我感到十分诧异。我受宠若惊地笑了,低头盯着鞋尖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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