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就找不着了?」她笑出声,「我找着了。」
「谁啊?眼睛又瞎,品位又差,脑子还不灵光。」
我姐姐一个鲤鱼打挺起身,去房中给我取画像。
她缓缓展开,双颊绯红,眼神晶亮:「你看呗。」
我只看了一眼,就别开眼去,大笑:「丑八怪!」
「他丑吗?」
「丑得很。」
我继续道。
「你同他熟稔才多久?有五年吗?」
「所以呢?你在吃醋吗,江淮南?」
「我吃醋?」我指着我自己,笑得胸腔震颤,「怎么可能!你以为我喜欢他!」
我起身,掰着指头同她数:「这种男的,轻浮、眼高于顶、虚伪、自私自利……」
「哦,所以呢?」
「他不适合你。」
「他适合。」
「江淮北。」
「干什么?」
「来打架。」
「好。」
九十八
我又输了。
我输惯了,心情很差,尽管我爹一再挽留在此留宿,但我还是咬定了要回宫去。
顾岑看我爹极力劝说的样子,似乎心有不忍,揽着我的肩膀:「朕陪你一晚上?」
我把顾岑悄悄拉到一边,闷闷不乐道:「皇上,您喜欢听江淮南弹琴,对不对?」
他当即心领神会,伸出指头弹了一下我的脑门,含笑道:「爱妃,瞧你的出息。」
我佯装吃痛地捂着脑袋,很配合地露出娇憨的情态,顾岑眼中笑意越发浓厚了。
我们坐上了回宫的马车。车内,他同我十指交握,我发现,顾岑不会出手汗的。
但是有一个人会出手汗,这个人牵过我的手,却不属于我,他将属于我的姐姐。
靠在顾岑怀里,我想起我烧给李妙语的那本书,那本书的结尾写着这样一段话:
「有时人回顾一生,会发现自己做出重大决定的一瞬,往往是一个稀松平常的瞬间。」
「灵光偶现,机缘巧合之下,你抓住了它,从此人生就变了个模样。」
「只是那时,尚未发觉。」
我姐姐真是天才,在我尚未觉察命运残忍之处的时候,她已经学会用文字来揭穿它。
当我看见卫长风俊美的脸庞,出现在我姐姐画卷上的那个瞬间。我终于选择了顾岑。
英明的君主、温柔的夫君、完美的床伴,只有他这样好的人,才能给我真正的幸福。
我仰起头,像小狗一样舔顾岑的下巴,从前总是他来讨好我,现在,我愿意讨好他。
顾岑愣了一下,低头看我,他澄澈的眼里是毫不掩饰的喜意,像得到了无价的珍宝。
我们的呼吸紊乱起来,我伸手去摸索他的腰带,而他闲适地闭上了眼睛。
我抓住它了,卫长风,我抓住了那个瞬间,辞别少女心事的那一个瞬间。
再见。
九十九
入宫第四年冬,临近年关,我有孕了,尚未足月。顾岑喜出望外,他封我为贵妃。
这在后宫是一件大事,长公主搀着太后来宫中看我,老人家当时老泪纵横,十分欣慰。
顾岑的嫔妃不少,却至今膝下无子。凡是有喜的嫔妃,不是死了,就是疯了,稍好一点的,就是孩子没了,人还活着。太后苦于此事,认为宫中有污秽之物,请了不少颇负盛名的道士进来做法,年年都做,今年终于有了成效。
今年后宫没有死人,伥鬼的传闻散去了。太后下令所有人不准再提,渐渐地,便淡忘了。
没了鬼怪作祟,太后为他纳妃的热情空前高涨。还未及开春时分,后宫又来许多的新人。
我站在城墙上,看这些年轻貌美的千金,像一只只花蝴蝶,前仆后继地飞入美丽的樊笼。
其中风头最盛的是尚书之女苏怀玉。她生得很美,像猫儿,优雅、娇气、骄纵,且牙尖嘴利,但我一时想不起,自己是在哪儿见过她。
她嗜养猫,顾岑为了讨她的欢心,特许她在宫内养猫,惹来许多嫔妃的不满,其中就有瑾妃。瑾妃来我这吃茶,怒斥玉美人不懂规矩。
她向来是这样心直口快,同这样的人交好反而不会太累,我对她还算喜欢。
悦妃今日礼佛不在,戳瑾妃额头的工作由我来承担,她瘪着嘴被我戳脑门。
我吓唬她:「嘴大漏风,仔细你的皮!」
大家都轻快地笑起来,说别唬她,她胆子小又爱哭,应当剥橘子来堵她的嘴。
瑾妃去吃她的橘子,容贵人接下她的工作,大胆发言:
「瞧她那发梦魇的样子,我看这苏怀玉与沈锦一样,是个拎不清的大情种!」
大家纷纷点头表示赞同,看向新来的许美人许柔柔。
许美人直言不讳:「臣妾怕猫,都是绕着玉祥宫走。」
十分可笑地,我变成自己以前极不齿的那种女人,不由自主地与旁人松了口气。
和别人分享一个丈夫,我本就心存不满,得宠的是我,我只是偶尔会难受一下。
如今我不过有了二十天身孕,他便陪别人去了,说不妒恨是假的,我恨得要死。
我还得作出一副落落大方的样子主持大局:「她养她的,你不要去逗猫便是了。」
瑾妃三两口吃完橘子,拉起袖子给我看她的手臂,胳膊上有道触目惊心的抓痕:
「她养的那些小畜生,性子都骄纵得很,你可要小心些。」
「本宫又不爱出门走动,也不喜欢猫,不会去招惹她的。」
「娘娘不去惹它,指不定它会来惹娘娘呢。嘶……好痛。」
苏美人卖了个好,叫自己的小宫女去太医院叫个有空的来,为瑾妃涂药。
太医提着药箱飞似也地奔来,为她细细地上药。
瑾妃疼得龇牙咧嘴,没大没小地打诨求饶。
年轻的太医极力忍笑,抖着手把药涂了。
大家喝了几壶茶,见天色已晚,便散了。
一百
难得落了一场冬雨,宫中亭台楼阁隐没在灰暗的雾色中,隐约透着鲜红的门帘。
我有孕在身不宜侍寝,顾岑来宿的次数渐少。他之于我像碧色之于冬,是稀客。
顾岑会来看我,但已不留宿,毕竟他是男人,这是人之常情。我在心里为他开脱,直到他唯一一次留宿,被发了梦魇的玉贵人叫走的时候,我挂着淡笑的假面开始出现细微的裂痕。
我坐在床上,被褥还残留着顾岑温热的体温,她没来之前,我在宫中待了多久,就承了多久的宠,顾岑为了看我弯弯唇角的模样可以放下一国之君的身段。
而她小小一个贵人,胆敢从我这贵妃榻上抢人,她可真该死啊。
该死的不止是她,还有顾岑,我给他真心,他竟胆敢离我而去。
小桃听到我这儿的动静,慌张地从床上爬起,敲了敲门小声道:
「娘娘,您早些歇息。」
「你下去,本宫静静。」
她走了,我起身在华美的寝屋里来回走动,呼吸急促,气血上涌。
拂袖把桌上的茶具扫个精光,我不觉解气,又伸手把那木桌掀翻。
小窗被风吹开一道缝隙,灌来一股渗人的凉意,我登时清醒了些。
我发现,自己身上有了几分我娘的影子。如此暴戾,实在是可怕。
我低头看着尚未隆起的小腹,好像在看一根救命稻草。
我是宫中唯一有孕的人,旁人再得宠,也不能取代我。
一百零一
天越来越冷,有孕近一月半的时候,我浑身乏力,还吃不下饭,只能请太医来殿内熬很苦的药汤。
冬阳一出,雪就消融。玉贵人一发梦魇,我便要送顾岑离开。这样的情形一月内上演了将近五次。
我不得不重温起儿时的功课:忍受。我对幸福的需求胜于旁人,却因时也势也,不得不忍上一忍。
当年,宫中的嫔妃从桂花糕中看见了锦嫔的落败,如今,定能从顾岑离去的背影中,看见我的退让。
宫中个个都是人精,会做墙头草的人精,风往玉嫔那儿吹,她们的骨头全软了,都只朝玉嫔那儿倒。
渐渐地,我的院子冷清起来,只有没心没肺的瑾妃过来吃橘子,我觉得她心性沉稳难能可贵,打趣她:
「许小瑾啊许小瑾,瞧你的出息。入宫空长我一年,一点儿上进心没有,光吃橘子去了。」
「你我已不是招人怜爱的懵懂少女,总有人是。天下那么多美人,一个赛一个的漂亮。扳倒一个,另一个凑上来。咱们在宫里斗来斗去,左右是斗不赢一辈子的,倒不如不斗好了。」
她絮絮叨叨地递给我一瓣剥好的橘子,抬手的时候衣袖下滑,露出一截藕段般无瑕的手臂,似泼出的牛奶。
「你的伤好了?」
「咦?」她把手臂翻转过来看,笑道,「那么深的伤,得亏没留疤,够本宫开心几天了。」
「是哪位太医调的药?」
「就是那日传来的那位。我看他上药还算麻利,就托人去问他,能不能给我调祛疤的膏。他近来可是长公主跟前的红人,医术高超,架子大得很,不是嫔妃亲自开口,轻易请不到他。」
我心里微微一动,点了点头。
听说女人有孕,肚皮会越撑越大,就会留下很丑的皱纹,我要防患于未然才好。
瑾妃离开之后,我没有即刻托小宫女去请那太医,而是命人去查林太医的底细。
家中几口人,住在何处,生平最爱什么东西,确认无碍,我才传他来宫中看诊。
林琅老家在淮南,与我过去的名字一样。我并未见他,便心生一股莫名的亲切。
英俊的林琅跪在地上,脊背挺得很直,年纪轻轻颇负盛名,让他身周徜徉着一股轻慢。
他的身家性命被我查得干干净净,但却不恼怒不恐惧,有这副心性,倒叫我十分讶异。
在我殿内熬药的太医变成了林琅,他很守本分,在我的贵妃榻前,永远是跪着熬药的。
我需要用什么药,他就抓什么药。他的药箱里似乎藏着一片海、一丛草、一抔土、一个很大很大的世界,他从那口药箱里掏出紫苏、白术、木香、陈皮、炙草、黄苓、当归……有的要研磨成粉,有的直接煎煮,不管是哪种药方,他都配得慢条斯理,就像是个很有谋略的将军,对麾下的所有药材都了如指掌。我旁观他制药或者熬汤时,发现他有双骨骼分明的手。
一双深得我心的手。
一百零二
半月之后,年关已至。林琅、小桃没回乡,悦妃一干人等回门,瑾妃相当眼馋,在长公主跟前磨了许久,终于让对方出面说动顾岑,许她出宫去探望自家父亲。她喜出望外,走得也分外匆忙,来不及知会我一声。如今院内的碟子摆满了剥好的橘子和瓜子,再没人来吃。
宫中过年,太后因我怀有身孕,不许我走动,怕摔着她皇孙。我闭上眼,听墙外的人声。
「小桃,今年宫中真热闹,比过去四年都要热闹。」
「卫大将军打了胜仗,提前回京,当然很热闹啦!」
「呆瓜,卫大将军腿伤了在京中,你记错将军了。」
「奴婢说的是卫家的小公子。其他宫的宫女说,他杀敌有功,被封为大将军了!」
真行啊,他。我勾了勾唇角,早知道他会有今天,我该在元宵节那天,让他归西。
我孤单单的一个人,静静地守着空荡荡的宫殿。冷风呼呼地刮过,好似人在呜咽。
我忽然觉得心下烦闷,很想出去走走。便叫小桃不要跟着我,我要去花园打鸟玩。
我取下挂在墙上很久的弓,这是一把好弓,可在宫中,它只能蒙尘。
我没有去御花园,而是站在高处,向赴宴的嘉宾,投去遥遥的一瞥。
没想到,我还是擅长从人群中辨认他的背影,四年未见,也是一样。
他的甲胄已经旧了,脸也晒黑了,却还是像我记忆里一般英姿飒爽。
卫长风转过身子,与一个容貌美艳的女子谈笑风生,那是我的姐姐。
他们还是在一起了,好一对璧人,这就是所谓的金童玉女缘分天定。
相府与将府,怎可走得如此相近。这对金童玉女,是不该在一起的。
天上下着细雪,漆黑的夜成为我最好的掩体。细小的雪花沾在我的睫羽上,我取下了背上的弓箭,眯起眼,瞄准我姐姐的眉心,继而调转方向,瞄准了卫长风的心口,蓄势待发。
今夜真冷,我轻轻地哈气,呼出的气体是白色的。它在黑暗中兜了一圈,消失在眼前。
我的力气很小,为了将弓拉得极满,我几乎咬紧了牙关,浑身都因为用力而微微发颤。
真是好坏的性子,自己不幸,就要旁人跟我一起面临不幸,我是什么时候变成这样的。
我叹了口气,收回了弓箭,重新背在身上,抠弄自己手上红彤彤的勒痕,火辣辣的疼。
一百零三
看够了,我慢慢地往回走,路过御花园,池水的冰竟化了,还有几尾鱼在游动。
我把焐在胸口的馒头一点点掰碎,一把又一把地撒下去,百无聊赖地喂着它们。
身后传来动静,我心脏漏了一拍,转身观察后方,一只惊叫的狸猫从丛中蹿出。
原是风声鹤唳,草木皆兵。我笑自己紧绷过头,脚踝却感受到一阵刺骨的凉意。
一只滴着水的手,从御花园池中伸出来,牢牢地扣住了我的脚踝!
在我目光触及那只手的瞬间,它以一种巨大的力道向水中推拽着。
我因惊吓而大脑空白,甚至没有呼救的时间,就被它拉进了水里!
我扑腾着,动静不小,但今日宫中办了盛大的年宴,实在过于喧闹,本该在御花园巡逻的太监,也被调过去了!我双手扒着池沿,拼命地想探头大口呼吸,被岸上另一只手按了下去,只能吐出一连串气泡。水捂住了我的耳膜,水探进了我的气管,水湮没了我的咽喉。水变成无数双手,拽着我,将我拖行向更深处。
两个人!
宫中是谁如此手眼通天,能调动谋略与武艺都如此上乘的两个人!是她,她又来害人了!
我在宫中安逸惯了,竟忘了这是后宫,狼多肉少的后宫,吃人的后宫。我姐姐入宫前的惨剧、借刀杀人的桂花糕、无声惨死的李妙语,这三桩悬案背后的主谋消停几年,我安居一隅、乐不思蜀,醉于声色犬马,竟将那只会吃人的虎给忘了,我实在是愚蠢至极!
那些念头就像翻书时的匆匆一瞥,在我脑海中飞快地闪过,不多做停留。
就像新婚之夜,我等不来抢亲的人。大年三十,我也等不来救我的大英雄。
无边的黑暗自四面八方涌来,将我吞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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