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二小姐现在就在御书房前长跪。」
「这样啊。」我神色如常地点点头,「她没规矩,是该让她长点记性。你去煲药吧,好好守着,别让人动了手脚。本宫要歇息了,把人都支走,不许在这烦本宫。」
我懒懒地打了个哈欠,用锦被将头蒙住。
小桃走后,我翻来两个枕头塞进锦被里,披上厚实的斗篷,将帽一盖,扶着腰支着拐,一瘸一拐地朝大门走去。
我真是想揍她一顿。
第8章 逢生
一百一十五
我姐姐衣着单薄,跪在御书房前。我当即就骂了一句「混账」,连件厚的都不晓得穿。
我姐姐连一个眼神都懒得给我:「真是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啊。娘娘的身子好得真快,叫臣女心头妒火难耐。」
我道:「可不是吗,本宫方能下床走动,就巴不得插翅飞来看你的笑话。」
我拿来两块软垫,一块铺在她膝下,一块铺在自己膝下,再取下斗篷罩在我和她的肩头。
我姐姐不领情地开口。
「你干吗?」
「你管我?」
「你去死吧。」
「我死不了。」
「你再跪就死了。」
「放你娘的狗屁。」
「你娘就是我娘。」
我一时语塞,我姐姐的嘴很厉害,我总说不过她。
我默默撸起袖子,我姐姐看了我一眼,并未迎战。
她粗暴地把我的袖子扯下,白眼都快翻上天了。
「哪儿有力气跟我打?怪不得人家说,一孕傻三年。」
「你骂我?」
「实话实说罢了。」
「把那两支人参还我。」
「早跟你说炖汤喝了。」
「你给我吐出来。」
「你再去粪坑里翻翻吧。」
……
我和她怒目而视,眉眼间全是张牙舞爪的战意。
过去在这一刻重演,我看到我两双锦靴在我和姐姐面前站定。
我心里微微一颤,抬头望去。是满脸歉意的我爹和面无表情的顾岑。
一百一十六
我爹原本微弯的脊背变得更弯。
他连忙跪下,挤在我和我姐姐的中间:「皇上,臣无能,教出两个没有礼数的女儿。」
顾岑要扶他起来,他执意不起:「皇上,臣老来得子,膝下就这么两个女儿,过于溺爱教育无方,愿在此长跪不起向皇上谢罪,求皇上成全!」
顾岑的面色冷若寒霜,显然是很不高兴。
我知道,他最恨人威胁他、逼迫他,我都知道的事,我爹怎会不知道。
我心下吃惊,余光瞥向我爹,他佝偻的身子卑微地趴伏在地,显得格外萧瑟。
顾岑上前一步,将我爹扶了起来:「爱卿乃两朝之臣,朕岂会因为这点小事与你心生芥蒂。贵妃为朕诞下子嗣,朕心中实在欢喜,来,同朕去喝酒,今夜不醉不归。」
我爹诚惶诚恐地起身,不忘一手一个,拔萝卜似的将我和姐姐带起来,抬手给我们两个一记响亮的耳光,高声道:「还愣着干什么!都滚回去!别在这儿碍皇上的眼!」
我和我姐姐被他狠狠一推,互相扶持着向前几步。
回头时,我爹已跟在顾岑身后远去。
「他老了。」
「人都会老,都会死。」
「昨晚我骑马出宫,去偷他的官帽。他伏在桌案上睡着,那官帽就方方正正地摆在桌上。」
「爹老了,难免忘事。」
「哈哈,也是。」
一百一十七
我生下这个孩子,好好地保养,并没能一朝翻身,风光无限。
我女儿的小名叫蓬蓬,念这两个字的时候,会有气体从双唇间溢出,似乎已经替我叹完了该叹的气。我发就,每多说一声「蓬蓬」,我就会少叹一点儿气。
我不想生女儿,不是因为我喜欢男孩儿,只是我怕同她重蹈我与我娘的覆辙。她依赖我信任我,给我一种毫无保留且纯净的爱。我爱上了这份命运的馈赠。
但显然顾岑没能爱上。因为蓬蓬是女孩,身体也很孱弱。顾岑高兴时就来看她,不高兴时就不来看,好像得了一只小猫或者小狗,谈不上喜欢或者不喜欢。
他差人送用上好补品熬的汤药来,下了朝就来看奶糊吃完了没有,吃完了就点点头,没吃完就摇摇头。这父爱很虚伪,他根本没想过,幼儿还不能吃这些。
我想起新婚第一日的桂花糕,他一盘一盘地送进我宫里,他一下朝,就看碟上的桂花糕吃完了没有,吃完了,他就点点头。他是惯犯,他的爱一直很虚伪。
这一年,我二十三岁了,我拥有了江淮南十七岁时想要的一切。
我赢了,赢过总压我一头的姐姐,赢过疯疯癫癫的生母,甚至赢过君主长达三年的偏爱。
这是我人生的潮涨时分,尽管它再也不及十七岁那年秋天的浪潮美,我仍甘之如饴。我有大把的时间来护理身体,因怀孕而浮肿的四肢与臃肿的腰部,变得如同少女时期一般纤细。
外人眼里,我活得很痛快。我还是美貌无双、名动京城的第一美人,是顾岑昔日的宠妃。
只有我自己知道,我是因为催产而身体虚弱,又陪我姐姐跪了一遭,从此落下了天一冷就腹疼的病根。但是我不敢告诉旁人,怕惹来猜忌,只敢让林太医调配药剂。林琅也不是回回都有空来看我,毕竟他只是太医院的太医,不单单是我一人的太医。我们没有情,只有利。
风一吹,我的小腹就疼,钻心地疼,疼得我冷汗淋漓,几乎直不起腰来。
但我不想示弱,我讨厌弱者,也讨厌过去的自己,我希望我能再厉害些。
我的无畏让身体十分不满,它制造的疼痛开始变本加厉,终于无法忍受。
我像只虾子一样弓着背,慢慢地走向书桌,铺开了信纸,想要转移注意。
我提起笔,给我姐姐写了一封信。以前的狗爬字是装的,但今日是真的。
江淮北,你妹妹我,真的要疼死了。
一百一十八
我开始给姐姐写信。
混账,宫中的梅花开了又落了,真可惜你不能看见。
混账,小孩吃奶的时候,咬得我乳头很疼,但太后不许奶娘来奶。
混账,有美人骑马摔伤毁容了,我好像没有想象中高兴,还挺失望的。
混账,长公主还是嫁不出去,皇上给她办寿宴,好大的排场,你没来真可惜。
……
我姐姐也写信给我。
傻叉,父亲腿疼的毛病越来越严重。梅花就是一朵花,有什么好看。
傻叉,你娘的软鞭收起来,落灰了。小孩不能娇惯,如果你的小孩再咬你,你就咬回去。
傻叉,我不再弹琴,琴弦落灰,感觉有些浪费。你不高兴,马不必驮人了,马高兴就行。
傻叉,小孩子能吃烧鹅吗?如果能,我会托人送一点进宫。去寿宴爹会催婚,我才不去。
……
这信一写就是两三年。每每腹痛,我就提笔给她写信,分散注意,且屡试不爽。
我姐姐的性子越发恶劣,她毫不掩饰自己的懒惰,驯几只信鸽,用于往返送信。
顾岑不喜欢这种我瞒着他进行某事的感觉,他挽弓搭箭射下信鸽,查看内容是否妥当。
横看竖看,全是废话,头一年他还兴致盎然,后两年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随便我了。
一百一十九
这三年,瑾妃的橘子树不长了,堪堪比她高出一点儿。
和相府的那棵老槐树相比,这树真是袖珍。何况长安的水土根本不适合种淮南的果树,所以这几年结的都是绿色的果子,大家都管这种果实叫枳。
枳很难吃,瑾妃很难过。我安慰她,这种果子可以入中药,也不是一无是处。瑾妃嘴巴一瘪,她说,那老鼠屎童子尿也能入中药,有什么可高兴的。
她打算把这棵树移除,扛起铲子的时候,我还在牙牙学语的女儿便向她跑来。她赶忙命那些宫女太监把铲子和斧头都放下去,不要伤着了大公主。
蓬蓬眼带惊奇地打量这棵树,这对她来说,可是一棵参天巨树。她粉雕玉琢的小脸从树后探出来,对我说:「母妃,儿臣可以同这棵树比个头吗?」
一句无心之语,给了这棵树一条活路,它成了测量蓬蓬个头的直尺。她每天都去量,但不许人刻树干做标记,因为她觉得拿刀划树,树一定很疼。
她有时候会四肢都抱着枝干,像只猴儿似的吊在树上。日复一日,终于有一天,这细细的树枝承受不住她的重量,折断了。她摔在地上,爬起来。
瑾妃吓坏了,过去看她脑袋上的伤口,心疼地用绢帕掩着她渗血的额角,向我怒目而视:「江淮北,你可上点儿心吧!把那群看不住人的奴才换了!」
我接受她的关切,但拒绝她的提议,因为我不想做和我娘亲一样偏执的娘亲,下定决心走出她的留给我的阴影:「不能太娇惯她,免得性格恶劣。」
像我一样恶劣。我顿了顿,捏了捏蓬蓬圆乎乎的脸颊:「蓬蓬怕疼吗?一个人如果怕疼,那她就不够勇敢,不能做顶天立地的大英雄了,知道吗?」
「母妃,我不怕!」她双手叉腰,很是骄傲:「蓬蓬将来就要做一个顶天立地的大英雄。」
我微笑:「好,不论蓬蓬将来做什么,母妃都答应你。」
我爱着蓬蓬,还射箭逗她开心,就像在补偿过去的我。
一百二十
命运似乎也在补偿我。它给我很多美好的事物,就像十七岁那年的秋天一样。一开始我惴惴不安,因为我并不习惯接受如此长久的幸福。早在很多年前,我就会想,人的一生总有潮起潮落,当下潮起,我再无那份安然享受的心境,像一个濒死的囚犯,等待着命运的审判。
然而,这阵美妙的涨潮,远比我想象中的要久很多,三年,整整三年,梦般美好的三年。
但这三年对我姐姐来说不太美妙,她一直活在被我爹催着成亲的阴影下。对外说她是二十三,但她其实已经二十四了。我爹说,我娘二十岁时早已为人妇,我姐姐二十四还不嫁人,真是相府的奇耻大辱。我姐姐油盐不进,他愁得叹气,要我劝她找个眼瞎了的老实人嫁了。
眼瞎的老实人。我用绢帕捂着嘴,十分斯文地笑:「宰相大人宽心,她的主意大得很呢。」
她有想要嫁的人,只是这人的家世显赫,不宜同相府走得太近。我猜,她正在想法子。
苍天似乎格外垂怜我姐姐,一个月过去,边疆捷报连连,战事平息,凯旋归来。美中不足的是,卫大将军的腿伤久病不愈,许是彻底废了。卫家一员猛将受损,元气大伤,卫小将军算是军中新秀,没有他哥哥那么一呼百应。卫家实力骤降,不再会有功高震主的嫌疑了。
联姻的顾虑没了。我姐姐真是命运的宠儿,她什么都没做,命运就巴巴地向她献上厚礼。
战事频频报捷,卫长风得了空,可以在京中休整很长一段时间,来照看他的哥哥。
时隔多年,七年,或者说三年,我终于再一次在宫宴上见到了阔别许久的卫长风。
我的锋芒变得柔和,或者说黯淡,我不再像过去一样,想要毁掉不属于我的卫长风。我只是低着头,转动我的琉璃杯,在倾斜的酒液里默默窥视着他的模样,就像我在那年宫宴上对我姐姐做的那样。他漆黑的长发高高梳起,双肩开阔脊背笔直,气质比几年前稳重了不少。
他因征战尚未娶妻,许多千金用羞涩缱绻的目光看着他。卫长风目不斜视。
散宴时,散乱的人群鱼贯而出,顾岑扶着有孕的许妃离席。我不由得讪笑。
当年许柔柔在我宫中请安,还是直言不讳的一个美人,如今都爬到妃位了。
我再转头,看见我姐姐和卫长风肩并肩,走出大殿,真是让我羡慕极了。
他们终于能长久地厮守在一起,如此看来,卫长风也该向我姐姐提亲了。
挺好的,我低头,抠弄自己手上因练箭而磨出的薄茧,学会了憋住眼泪。
小桃说:娘娘,您别看了,皇上已经走了。
可她不知道,我满脑子想的,都是我姐姐。
我姐姐救我一命,我不再做坏人,阻挠她的恋情了。
我就向上苍祈祷,让我姐姐在约会之时放个响屁吧。
小桃又问,娘娘,您在笑什么?
我说,如果洞房时放屁怎么办?
小桃脸红了,她说娘娘不害臊。
一百二十一
果不其然,卫长风向我姐姐提亲了,我是在信上知道这件事的。
约莫十岁时,我说他做不了救人的英雄,因为他无法带我离家。
他不是我的英雄。没能救我,去救我姐姐,也是很好的一件事。
我爹高兴极了,没想到我二十四岁的姐姐,给他钓来了小将军。
我姐姐年纪大了,清白被毁,他对我姐姐夫婿的要求宽容至极,只有两条:男的,活的。
卫长风,不仅是男的、活的,还是骁勇善战的、俊美无双的、家世清白的、门当户对的。
我爹当即拍板,成!你们定亲吧!他马不停蹄地将这好消息分享给我,那晚我坐到天亮。
然而,定亲前夕,我姐姐大病了一场,染了时疫,生死攸关,她将自己锁在房里,滴水未进。我爹束手无策,只能在门外打转,于是送了信给我,我向顾岑说明情况,备马回府。
我姐姐的房门紧闭着,我的手臂上戴着三枚沉甸甸的金手镯,十分滑稽。
我在外头用力敲门,手镯叮叮当当地响着,门缝里露出两只通红的眼睛。
「别进来,会被传染。」
「你管我去死?」
「不然谁管你?」
「反正不是你。」
吃了闭门羹的我绕行。
「你爬窗做什么?」
「不爬窗进得来?」
「臣女染恶疾,恐殃及娘娘。」
「本宫贵体安康,不必多虑。」
我费劲地翻进屋内,拍了拍手手上的尘灰。
我姐姐裹在被里,我掀开被子,像在剥壳。
「你就是这么对将死之人!」
「将死之人三天滴水未进说话还能如此中气十足?还有力气哭出声?」
我低头打量她的前胸,冷笑一声,十分老练地掏出两个硬邦邦的馒头:
「几年了没长进!说吧,要定亲的人了,怎么忽然说自己生病了?他欺负你了?」
我姐姐第一次在我面前落了下风,索性直接放弃抵抗,嘟哝道:「我告诉他了。」
「告诉他了。」我咀嚼着这四个字,明白过来,我与她互换身份的事关乎家族存亡,她不会说。我姐姐口中的告诉,应当是委婉地向卫长风表明,自己的清白被歹人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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