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零九
等林琅找方子的日子,我仍备受重视。来我这儿走动的人很多。有太后,有迟迟未婚的长公主,还有瑾妃、悦妃、苏妃、皇上。玉妃的猫得了狂病,抓花她的脸,她正在宫中休养。
听闻此事我只想冷笑:多行不义必自毙,不必我出手,自有人收你。留你条命算不错了。
为了让我放松心情,太后甚至破例让我的姐姐来宫里探望我。
她十分惊奇地抚着我的肚子,双手轻触着,甚至带着点虔诚。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我越发像一个姐姐,她越发像一个妹妹。
她啧啧称奇:「好大的肚子,疼起来一定很要命吧,真可怜。」
我感到好笑:「二十三岁未成亲,你在可怜本宫什么?」
我姐姐说,古人生小孩致死率高,要多走动锻炼锻炼。
我瞪她一眼:「乌鸦嘴,真晦气!我可不像你爱偷懒!」
临近傍晚我们分别,我姐姐说,她又学会了一样新东西。她把细线绕成粗线,再把粗线织成布块,最后把它们缝起来,咵嚓一下,就变成了一件很暖和的衣裳,甚至还能做裤子。
我在宫中习惯少说点话,所以听着她讲。她喋喋不休地讲个不停,讲她雨天捡的小猫儿,讲她种下去却没发芽的月季,讲她讨厌的千金,讲她磕到桌腿的脚趾,讲她爱吃的韭黄炒蛋,讲她天马行空的幻想,讲陆然破了个洞的外袍,她一路讲一路走,最终停在了出宫的大门前。
她真的很美,虽然我们的容貌别无二致,但我总觉得她更美,可能因为她永远站在光下。
她大步向前,走出高高的宫门,走向外头热闹非凡的世界,挥手:「别怕胖,多吃点!」
我目送她离开,在一众人的护送下,慢慢朝寝殿走去。烂漫的晚霞变换着各种形状,它们美丽得益于它们的自由,在它们还是一朵小云的时候,没有人逼着它们要变成狗或是皇后。
这种淋漓尽致的美丽,对我双眼与灵魂来说,是折磨。
一百一十
见过我姐姐之后,我开始喝药了,喝那种催产的中药。
林太医不愧是宫中医术数一数二的太医,抓的药果然非同凡响,那催产的药我不过喝了三日,身子便有了反应。当时我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即将临盆,是小桃发现我羊水破了,急匆匆地去叫稳婆。我裤中一片血渍,腹部一阵一阵地疼痛,被人七手八脚地搬上了睡榻。
我目光涣散地盯着几张陌生的面孔来回忙碌。
我想起自己在御花园水池底的那一日,我好像在水底窥视发生的一切。
所有人的脸都好似水的波纹,一层层漾开,张口便是含糊不清的气泡。
我的额角渗出细细密密的冷汗,想了许多。我闭上眼,眼前不断地闪过我二十多年间经历的一切,美好的,或者痛苦的。听说这是走马灯,人有走马灯,是因为她要死了,可她的身体不想要她死去,所以在疯狂地回想过去,企图找到自救的方法。
我没有找到自救的方法,只是想,要是此时有人陪陪我就好了。
疼,像人插了把刀在我身下,刺入我的身躯,一刻不停地搅动。
胸脯剧烈地起伏着,我不断地吸气,想延缓疼痛,但无济于事。
我用力地抓着身下的床单,恨不得自己就这样死了,又不甘心就这样死了。疼,真疼。
我真想大哭大喊,但我不能,因为我是贵妃。我要有母仪天下的风范,怎可大喊大叫。
我娘的养育真是成功,就算我离开了相府,也无法脱离她的掌控,做皇后,已成执念。
死到临头,还是不忘做皇后,若我死了,化作一缕魂魄,我也要坐在凤位上去瞧一瞧。
瞧一瞧究竟是什么样的,为何天下的女子,为了正宫的位置甘之如饴。
做女人就这么好吗?做妻子就这么好吗?生孩子就这么……这么好吗?
视线开始模糊,我看着名贵的花瓶,分散,重叠,再分散。
我死死地咬着牙,双手狠狠地捶打着床榻,发出可怖的声音。
世人总把产子当作一件污秽之事,对过程闭口不谈,只是围着婴儿打转。
如果不是亲身经历,我根本不知道,生孩子是这样可怕又恶心的一件事。
我失禁了,在此之前,没有一个人告诉过我,产子会让人失禁。
尿液与粪便沾染了价值不菲的床单,我像在粪水中蠕动的蛆虫。
而命运,就是那双能碾死我、无处不在的手。
一百一十一
两位稳婆在我面前大叫:「娘娘!娘娘不能睡!吸气!娘娘!吸气!」
我急促地喘气,大口大口吸气,像一个失去理智,只会依着本能生存的怪物。
那是一种能够撕裂身体的疼痛,我觉得有一柄长剑自下而上地贯穿我的身体。
它不断地旋转,锋利的刀锋绞烂我的五脏六腑,我目光涣散,几度濒临死亡。
濒临死亡,这不是最可怕的。
最可怕的,是我在片刻的喘息间清醒过来,发现自己竟然还活着。
比起死亡,活着对我来说,是一种更加痛彻心扉、避之不及的折磨。
没有人救我,只有我自己挣扎着要活,我多渺小,多可笑啊!
我断断续续地笑出声音,我需要发出一点声音,来鼓舞自己。
「娘娘疯了,是污秽缠身,跟皇上说,要拿匕首来把秽血放干净。」
「皇上说了,生下来最重要。已通传到相府,相府那儿也同意了。」
「你把刀拿来,用火烤一烤。」
几个人上来擒我的手脚,我被巨大的惊恐吞没。
不,我不要放血,我会没命的,我会死的!
我还不能死,我还未赢过我的姐姐!
我剧烈地挣扎,指甲刮过稳婆的脸。
神婆后退一步,跪在榻前砰砰磕头:
「娘娘,您别犟了。老奴也是为您好,熬一熬就过去了。」
她跪在我榻前,拉低衣襟掏出一柄匕首,我恍惚中瞥见她下垂的丑陋乳房。
我看着那明晃晃的刀尖抵着我的肚皮,我好像砧板上的一块肉,待人宰割。
原来在生死面前,恶臭的秽物簇拥着我,所有富贵荣华高低贵贱都化为空谈。
在生死面前,我双腿大开,将生平最私密的地方裸露出来,许多双眼睛看着,窥视着。
在生死面前,我只是一摊肉,一摊没有尊严,用来生孩子的烂肉!
救救我!
救救我!
我想起卫长风昂首阔步的背影,想起我姐姐嚣张跋扈的模样。
救我,卫长风,江淮北,救我,救我出去,救我出去啊!我真的好怕!
有没有人救救我,哪怕只是握着我的手,我怕极了,我真的怕极了!
苍天,我不要我姐姐出丑,我收回我的愿望!
我要我活下来,我要活下来!
一百一十二
那把刀微微一颤,「咚」的一声擦过我肚皮,掉在毯上。
我看到一只手,抓住了稳婆的手。
我姐姐披头散发,宛若从地狱爬出来的恶鬼,双目透着疯狂的恨意。
她气势汹汹提着长棍翻窗而来,就像当年教训我一样,她大声同稳婆理论:
「你干什么!她会失血过多而死的!你想杀了她!」
她身后跟着两名神色紧张的宫女,不知道该不该跟她闯进来。
两个十三四岁的女孩,一边闯进来,一边磕头,走一步,磕一下。
稳婆匍匐下去摸索匕首,尖声道:
「二小姐,您这是做什么,您这是做什么!老奴是为了娘娘好,老奴得了皇上首肯……」
我姐姐先她一步,拎棍砸了她的手指,稳婆捂着手惨叫一声:
「去告诉皇上!叫人进来抓她!」
我姐姐低头把刀夺过来,将那刀柄握在手上,舔了舔干裂的嘴唇:
「谁敢出去报信,我就杀了她!都闭嘴,给我安分点!让她生!她自己能生!」
她阴狠的眼神扫过在场每一张错愕的脸:
「会接生的过来帮她!快点!」
有人畏畏缩缩地上前,我听见我姐姐不断地催促:
「快点!我没什么耐心!她若死了,我把你们都杀了!」
屋子里乱作一团,磕头的磕头,还有润毛巾的。
还有擦手的,端水的,擦汗的,倒水的。
而我的姐姐,他娘的在屋子里拿着刀唬人!
她拿着刀唬人!
我简直要被她气晕过去,她为何会出现在此处!当真是乱来!乱了套了!顾岑该发火了!
我又想,这世界上,我最恨的人在眼前生龙活虎,我怎能就这样狼狈地死了,我还未复宠,我还未压过她一头!我是不能死的!
我心头的火烧起来,吊着一口生气,强撑着我将涣散的眼神聚焦。
我姐姐冲上榻前,一手握着刀,一手死死地握着我的手。
她双眼赤红,咬牙切齿道:「我千盼万盼,就等着你垮台的这一天。你放心去吧,你死了,我把小孩扔到湖里去喂狗!」
下身一股剧烈的、要撕裂身体的疼痛将我吞噬,我狠狠地抓着我姐姐的手,将指甲抠进她的肉里,断断续续道:「湖……湖里……没有狗……」
我姐姐眼中精光大作:「我说有,那便有。你争得过我吗?你争不过我的!」
一旁的稳婆有意推搡着她的肩膀:「二小姐这是做什么?这不合规矩……」
我姐姐转身朝她狠狠一瞪,把她骇得后退半步。
她握着我的手,口无遮拦地乱说一通:
「你这卑鄙小人!你知不知道,我那时真是恨透你了!你在我头上作威作福那么多年,还未吃遍苦头就死了!你去死!你死了,我天天叫你的小孩去睡针床!去粪坑游泳……」
我很想告诉我那忽然没了脑子的姐姐,我的孩子是不会过继到她那儿的,只是我浑身的劲都用来与下身的疼痛做斗争,只能任由她在我耳边絮絮叨叨,念个没完。
世人说,女人能生育,能做一位母亲,那是上天对女人的恩赐。
不,他们骗了我,这不是恩赐,这是苦难,我为受骗而恼火着。
几位老妪的眼睛越睁越大,回头惊喜地催促:「过来过来!娘娘!用力!用力!」
我听到一声响亮的啼哭,哭声很难听,对我而言宛若仙乐。
在我姐姐漫长且污秽不堪的咒骂声中,我的孩子呱呱坠地。
执意要放血的神婆忽而厉声大笑,夺过我姐姐手上的刀,插在了自己的心口上。
她头一歪,栽倒在我的床榻上,汩汩的鲜血同被单上暗红色的血渍融合在一起。
我强撑着精神去看我姐姐的面色,她不像我见过很多死人,我怕她会昏厥过去。
没想到她还算镇定,只是脸色变得极其惨白,哆嗦着唇,叫宫女出去请示皇上。
小宫女也被吓得不轻,连滚带爬地出去,回来时脸上几乎没有血色,白得像纸。
「启、启禀娘娘,太后说,她今日没有请神婆入宫作法。这个人是混进来的。」
我过度疲累,大脑几乎无法转动,只知道这神婆又是个来害我的人,不知道她效忠于谁。
估计是死无对证了。我姐姐紧闭着眼,一脚把这具温热的尸体踹开,不让她趴在我榻上。
呆若木鸡的稳婆抱着孩子,半晌躬身道:「老奴告退。」
一百一十三
稳婆抱着孩子出去,所有人都出去看着孩子,我听到顾岑在大笑,听到太后在念经,听到屋外的一片喧哗,将我脑袋填得满满,只有我姐姐浑身僵直地跪在榻前,静静地,静静地。
三年前,她在京城出尽风头,她每日都精心打扮才会赴宴,外人只看见她低眉浅笑岁月静好的模样,却不知道她与我打架还爱扯头发。
三年之后,我那爱美的姐姐蓬头垢面,双眼红肿,握着我的手号啕大哭,眼泪鼻涕都抹在床单上,混着淡淡的血腥味,实在是狼狈至极。
这真不是一个适合再叙姐妹之情的场合,来了几个宫女过来处理尸体,榻上满是腥臭的尿液与粪水,还有一大摊同旁人混在一起的血液。
我的手在发颤,只是抓着她汗涔涔的手心:「你……」
她回握我,有气无力道:「你想问什么?我来得快,那口信是你好姐妹瑾妃见势头不对,让她亲信传的,若等宫里的口信来,你早死了,知道吗?睡吧,我很累,有什么话日后再说。」
她伸手在怀中摸索,掏出一个很丑的东西,瓮声瓮气道:「我的耐心只够我做一顶帽子。」
我非要说,我此生最大的乐趣就是不遂她愿,因为我心头始终盘旋着,这一点点的小坏。
「你……不是……京城……第一美人了……」
说罢,我才安心地将头一歪,睡了过去。
觉得不够恶毒,我又强睁开眼,嘶哑道:
「好丑……的……帽子……」
闭眼,这回真睡过去了。
一百一十四
后来我醒了。
听说那一夜,我忽然临盆。
宫人向相府带去我凶多吉少的口信,告诉相府要给我放血除秽。
我娘开始烧香拜佛,我姐姐从床上下来,一个人骑马进了皇城。
我真不知她是去哪儿学会的骑马,明明陆然没能教会她,不过她身上本就萦绕诸多谜团。
听说当时她骑着高头大马,一手持着我爹的官帽,一手拉着缰绳,背上插着一根长棍,凶神恶煞地冲向宫门,一面冲一面大喊:
「我是相府的二小姐!我姐姐是京城第一美人!是皇上的宠妃江妃!都他娘的闪开!」
宫中的守卫被她双眼赤红咬牙切齿的悍妇行径震慑在地,又得知是宰相之女贵妃妹妹,于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松口放行。
至于那神婆,皇上命人去查。听闻她无依无靠,过去常被请来宫中作法,赚得盆满钵满便去赌博,可赌完宫中却再不找她作法,令她心生恶念,想杀害皇帝的第一个子嗣作为报复。
又是这样,我头疼闭上眼,脑中闪过那一日看见的画面,那对下垂的乳房,和我娘非常像。我不能凭此便妄言她生过孩子有过家庭,只是心里有了怀疑,觉得这件事没有这么简单。
但看顾岑的意思,是又要掲过一页了。他深爱着他的百姓,但好像并没有很爱他的妻子。
我忽然睁眼道:「本宫的妹妹呢?那混账回相府了吗?」
「二小姐强闯皇宫,又持刀意图行凶,皇上罚她在御书房前长跪。」
「长跪?」暖炉烧得我的脸红艳艳的一片,我蹙眉望向窗外的光秃秃的树,京城的秋是很冷的,我姐姐年少时为男人犯傻投了湖,身子寒凉,本就不能多吹风,「是什么时候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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