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心思昭然若揭,我不是瞎子,顾岑更不是瞎子,他是故意视若无睹,把这难题摆在我眼前,想看看我这个在宫中无名无份的宰相之女,如何自处被动的境地。
我讨厌被动,他进,我不想退,只是以不变应万变。我毫无反应,试探逐渐让他感到无趣。夏贵人无法挑起我的愤懑,这是一步废棋,顾岑很快意识到她的无用。
中旬,夏贵人的风水宝地被许多嫔妃发就,她们像身着华美羽衣的蛾子,奋不顾身地向祠堂扑来。顾岑下朝来祭,看见满屋子环肥燕瘦的美人儿,还有沉默的我。
我站在角落里,直勾勾地盯着他,毫不掩饰自己的憎恨。他知道我在恨什么,泰然自若地环顾四周之后,他终于舍得开口,以丈夫的口吻命令妻子们,切勿叨扰。
祠堂又安静下来,只有他自己来此处上香,离开。春去春来,在夏季的阵阵蝉鸣声中,顾岑终于沉不住气了。他拎着一盅酒来,神情落寞地站在祠堂前念念有词。
祈福的我假装看不见他,晾了他好一会儿,才回头状似惊讶:「皇上?」
他把脸埋下来,漆黑的睫羽下是湿漉漉的眼,暧昧地擦过我鼻尖。
「淮北。」他痛苦地喃喃自语,「淮北,朕梦见你回到朕身边了。」
示好、示弱、亲近后远离,继而反复,顾岑,你一点进步都没有。
我露出似笑非笑的神色,「皇上,这半坛酒,也能让您醉成这样?」
不等他答话,我接过他手中的酒坛子,一饮而尽,将酒坛狠狠掷在地上,摔得粉碎。
舔了舔唇,我朝不知是真醉还是假醉的顾岑勾勾唇角:「谢皇上赏赐,臣女不送了。」
不等他作出反应,我退回门槛内,恨恨道:「是你逼死她们的,今后不许再过来了!」
话音将落,我便带上了大门,满怀恶意地揣摩顾岑的心理,他一定馋得快要发疯了。
这是他最喜欢做的事,征服。如果说,我是一只剑拔弩张的刺猬,他就是一匹跃跃欲试的猛虎,正绞尽脑汁剔除我的毒刺,要我向他袒露出柔软的肚皮,心甘情愿地当他盘中美餐。
我也是,顾岑,我饥肠辘辘,也等得几近疯狂。入宫数月,我无法入眠,稍微侧身,就会看见血淋淋的你,躺在一旁对我露出一如既往的可爱微笑。赤诚的、坦荡的、宠溺的微笑。
我背靠大门,缓缓地滑下,狂笑着抠弄咽喉,呕出方才喝下的酒,用茶水反复漱口。姐姐和蓬蓬的牌位,在供桌上静静注视着我。
欢迎你,顾岑,欢迎你来到我的猎场。
一百四十五
我实在是太熟悉顾岑了,他明面上掌控女人的手段无非就是这三种。
送礼,降伏我的虚荣;多情,激起我的妒意。诉苦,勾引我的怜惜。
他循环往复,对这场你进我退的狩猎游戏投入时间、金钱与精力。这是一个你追我赶的过程,猎物太近或者太远,都会让猎手失去追逐的兴致。事不过三,他每发起三次攻势,我会作出一次妥协,创造适当的正向反馈,确保他不会因为我拂去他的兴致而决定就此罢休。
中秋佳节,我在小院独酌,喝得如同一摊烂泥,下了朝上完香的顾岑,把我抱回房里。
冷冰冰的风声渗进窗缝里,顾岑把我放在床上,我忽然睁大眼睛,一把抓住他的衣领。
顾岑俯身并不设防,上半身被我拽向床榻,甚至十分配合地翻身,好整以暇地看着我。
我两手撑在他脸颊两侧,乌漆的发丝四散在他肩头,像张牙舞爪的怪物寄宿在他身上。
光线昏暗,呼吸灼热,显得暧昧,我们聆听彼此的心跳声与呼吸声,像对亲近的恋人。
我拔下插在发髻中的簪子,握着它抵在顾岑的太阳穴,不疾不徐道:「她们死在了宫中。」
顾岑笑着吹了声口哨,眼底露出几分嘲弄:「所以你就想报复朕?朕看起来很愚钝吗?」
后脖颈传来一阵凉意,我缓缓地扭头,一群蒙面大汉举着刀,刀锋紧挨着我的后脖颈。
我哈哈大笑,从顾岑身上滚下来,把手头的那根发簪丢出去,他们如临大敌般瞬间弹开,又重新聚拢,发就那只是一根被折下的桂花枝,用手一捏便折断了,如何能刺穿男人的脑袋。
我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咳嗽起来:「皇上,您把臣女当洪水猛兽?您可真是看得起臣女!」
顾岑打了个响指,这些人静静地退下,他坐起来,向我伸出手,我们并排坐在了床榻上。
「朕知道你怪朕没有保护好你的姐姐和侄女。你恨朕。想杀朕也是合情的。」
「臣女没有那么傻,皇上。臣女若做了什么错事,全府上下都要掉脑袋的。」
「朕可以帮你复仇。作为交换,你同朕打个赌,如何?」
我背过身去,眼里控制不住地流露出恨意,又在骗我。
「规则总是站在您这一边的,臣女同你赌,只会惨败。」
「若是你赢了,可以把你姐姐和侄女的骨灰带出宫去。」
这个赌注实在太诱人了,我还是上钩了:「若输了呢?」
「输了,你同她俩葬在深宫里,生是朕的人,死也是。」
「想赌什么?」我戏谑道,「赌臣女能不能杀了皇上?」
听到「杀」这个字,他就像听到笑话一样,失声低笑。
「哦?原来你真想杀了朕?朕知道你恨朕怨朕,接近朕定有企图。朕的耐心在前朝已耗尽了,你铺陈的前戏太长,朕等不及想欣赏你的复仇,所以施舍你接近朕的机会。既然都有所求,不如敞开来说。你姐姐的死与朕毫无干系,她是被人谋害至死的。后宫伥鬼之说你应有所听闻,其实那不是鬼,是一个人,但朕始终无法擒住她。朕想同你打一个赌:若你帮着朕擒住那只伥鬼,朕便放你们离去。若你擒不住那伥鬼,那便和你姐姐一齐葬在朕的皇陵。」
顾岑看着我,用他漂亮的琥珀色眼睛。我知道他在说谎,也知道他为什么要同我打赌:平淡的生活让他蠢蠢欲动,他等不及要找乐子。譬如替姐复仇的妹妹入宫作困兽之斗,与他的情人长公主自相残杀。或者扭转乾坤,让恨他入骨的女人奴颜婢膝,成为后宫众人的一员。
很好,顾岑,保持你骄矜的势头,继续俯视天下的女人吧。我们卑贱又渺小,徒有美貌傍身,在你绝对的权威与武力面前毫无胜算。为了追逐新的猎物,你可以用亡妻与亡女的骨灰作注,你把我们关在后宫里、把我们当牲口与取乐的玩具,女人的命在你眼中贱如草芥。
你想要刺激,更多的刺激,哪怕它有极小极小的可能会危及你的性命,你都不在乎。你只是一个追求刺激的疯子,自大又狂妄。顾岑,你猜,是谁落进了谁的陷阱里呢?
我道:「皇上,既然您已看出来者不善,为何愿意召臣女入宫?还要帮臣女报仇雪恨?」
「朕时常练箭,但叫朕痴迷的不是练箭的野趣,而是剑矢穿透猎物咽喉的一瞬间。」他伸出修长的手指,轻轻点了点我的咽喉,「只要你找到了猎物的弱点,那它就会成为你的俘虏。蛰伏是为胜利,一切的等待都在为最后那一箭做准备。那一刻里,蛰伏的空虚悄然离去,紧绷的神思陡然松弛,期待不断攀向高峰。越高的山峰,越值得去攀登。就在,朕既想找出真凶,又想欣赏你攀登高峰。朕可以给你身份,给你机会,给你权力,助你去寻找那只伥鬼。」
来了,他常用的法子,转移矛盾是其一,化敌为友是其二,捧杀是其三,他全用了一遭。
「多谢皇上抬爱。」我垂眸道,「臣女定尽心竭力,为您排忧解难,早日擒拿幕后真凶。」
顾岑起身面向我,掌心朝上手指虚握,一枚袖箭擦着我发梢飞过,钉在我身后的墙壁上。
残存的几缕光线照在他身上,在墙面留下一道精致的剪影。那枚箭矢正钉在人影的胸口处。余辉中,他的脸上露出孩童一般天真无邪的笑容,俊美的脸庞叫人毛骨悚然:「回礼。」
他将手伸进袖筒里摸索,拆下一个做工精巧的木筒,掷在地上用脚碾踩,大笑着出门。
这笑十分诡谲,在这笑容里,我看到他完美无缺的画像,终于掀开了神秘的小小一角。
我拾起地上的碎片,将它举起来,对着天光看。
第11章 虎口
一百四十六
其实根本用不着找,我与他都对幕后元凶心知肚明,顾岑想看我被他戏耍得团团转的可怜样,我想的却是如何能把他和顾纾一网打尽。为了瞒过他的眼睛,我还是增加了出门的频率,偶遇各个嫔妃,向她们旁敲侧击,询问线索。只是她们一谈及此事便花容失色,纷纷缄口不言。
最讨厌的是隔三岔五有人扮鬼吓我,不进行人身攻击,只是心灵上的威慑,不知是长公主做的,还是顾岑做的。但我知道这一定得到了顾岑的允许,至于不杀我,应是顾岑的意思。
我付之一笑,并没有任何受到打击的迹象。我大费周章地问东问西,不过是想让我去太医院调查林琅的行为更加自然。他是江贵妃生前重用的太医,我把嫔妃与宫婢都问了一遭,找到他身上,也很合理吧。
他身上谜团重重,似乎是长公主一派的人,但却将蓬蓬并非皇上亲生的事情瞒下。难道出于生父的怜悯?我觉得可能不大,既一开始就动机不纯,何来怜悯一说?
所以我怀疑,他身后还有个人,第三个人,坐岸观我与长公主斗得你死我活,再坐收渔翁之利。此人不可能是顾岑,毕竟他是个男人,没有男人喜欢头上顶着青青草原。他的取向正常,也没有任何与林琅相恋的痕迹。不是顾纾,不是顾岑,此人隶属于第三势力。
林琅很聪明,不止是在医术上,同我讲话也滴水不漏,我根本没办法撬开他的嘴。更多时候,他不给我询问他的机会,闲暇时背着医药箱给宫婢看病,显然是在避我,我自不能遂他的愿。
山不来就我,我便去就山。我泡了几日的冷水澡,又吹了一晚的冷风,可算是染上了风寒。
顾岑顺势说,此处离太医院太远,不如搬去我姐姐修葺好的住处养身。
我悄无声息地搬进后宫,太医院前脚才来诊治,我后脚就去洗冷水澡。
这个太医治不好,就要换一个太医,换了几轮,我当下病情未见起色。
顾岑来探望我,我听到他从前厅走过来的声音,抬手连抽了自己几个巴掌。
我面上因疼痛泛起滚烫的红,半张脸捂在锦被里,与他平静地对视了一眼。
顾岑道:「好一位清正廉洁的长官,为了查案,把自己的身子都折腾病了。」
我道:「皇上抬爱。臣女的病气会过人,不劳烦您来探看,还是离远些罢。」
顾岑平静道:「淮南,你的脸上有掌印。五指纤纤,同你的手掌形状吻合。」
我道:「臣女精神萎靡不振,听闻皇上要来,臣女只好出此下策振奋精神。」
他忍俊不禁,大笑道:「朕唬你的,淮南啊,你想做什么,朕都清楚得很。」
顾岑让人把林太医领进来,对我道:「不就是想引他来吗?审罢,朕看着。」
心中一喜,这便是给我可以动用私刑的允许了,这回一定能问出个所以然。
我强撑着身子起来,觉得身上和脸上都烫得厉害,顾岑要扶我一把,被我躲开,我说我怕他再拿袖箭射我。顾岑撩起衣袖,向我展示他空荡荡的手臂,我不想理会他,又栽倒在了榻上。
我知道他为何向我示好,他拥有绝对的自信,即使把人证领到我面前,我也查不出东西。
「臣女是真病了。」我又撑了自己一把,再没能起来,头磕在床板上,很响亮的一声。
顾岑「啧」了一声,似乎觉得麻烦,上前扶住我的肩膀:「朕听不清你?大声一点。」
「烧锅水把他丢水里煮……」我声嘶力竭道,「……滚水……」
一百四十七
醒来的时候,我真怕顾岑那疯子在我病倒的时候直接把林琅给煮了,再当作惊喜送给我。
毕竟他根本无所谓线索断或是不断,只是个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的畜生,喜欢恐吓人罢了。
我宿在江贵妃重新修葺的寝殿里,高声吩咐门外影影绰绰的身影:「快!去请林太医来!」
顾岑推开门,他身后的太监端着一碗药进来,搁在桌上便离开。顾岑道:「先喝口药。」
我敏锐地觉察气氛不对,看他不再微笑的神情,似乎被我最后说出的那句话挑起了戒心。
玩儿脱了,顾岑。你怕了?怕我真有两把刷子,问出你们姐弟俩见不得光的秘密了?
看来在你心里,还是顾纾给你的快乐更多。两害相权,你倾向了更恶的那一个,不是我。
我道:「这药是谁煎的?臣女向来胆小,在宫中只敢喝自个儿眼皮子底下煎出来的药汤。」
顾岑道:「朕命人煎的,放心了吧?」
我道:「臣女还是取银针来试试毒。」
顾岑坐下冷哼一声:「你在怀疑朕?」
我道:「臣女只是怕图谋不轨之辈。」
顾岑道:「你还真是牙尖嘴利,赏朕个好脸吧。」
我道:「臣女不敢,还是皇上赏臣女个好脸吧。」
不妙。我心跳如擂鼓,觉得今日的顾岑很急切。
顾岑蛮横地把那碗药端起来,塞进我手里,药汁因过大的动作幅度溅起,洒了一半在被上,他命令我喝下。我低头喝了一小口,含在嘴里,然后掰过他的脸,打算全都吐在他嘴里。顾岑侧身躲过去,冷冷道:「你这是想要做什么?记住你的身份,江淮南!」
果然一露爪牙,他便对我动杀意,演都不演了。他想要灭口,为了保她。
我抹了把嘴角:「躲什么?是怕京城第一美人投怀送,还是怕招惹祸端?」
我道:「皇上,原来这药真的有蹊跷。您看臣女紧咬着林太医不放,担心与他有干系的人真会被臣女问出来,所以决定食言违约,让臣女永远地闭上嘴,对不对?你以为臣女不敢用刑审他吗!」我紧咬着后槽牙,狠狠道:「若您真是站在伥鬼那一边的,那臣女也不会放过您的,做鬼也不会放过您,只要臣女还活着一日,就要替她们报仇。你叫那个人好生等着!」
我死死抓着心口,看向顾岑的眼神凶相毕露,抬手,学着顾岑那日的样子手心向上中指拨片,正对着他的左胸。他面上少见地出现惊骇的神色,想侧身躲过却避之不及,一枚箭矢从我袖中飞射过去,砸在他前胸,然后缓缓下落。那不是箭,不过是一截干脆的枯树枝罢了。
故技重施,我用两截破烂的树枝,耍了顾岑两次,让他颜面尽失,我心中是畅快极了!
我捶床大笑:「打赌讲究的是诚信,臣女对皇上向来坦荡,皇上却从未如此对臣女。」
果然,他和顾纾多年情谊,不是我一朝就能撼动的。她们姐弟二人是狡黠的一丘之貉。
这场赌局,手中唯一的筹码是我的生死,既然如此,那便用它来赌上一赌。明知这药有蹊跷,但我还是喝了。林太医的嘴撬不开,顾岑还有意无意地监视我,哪儿是愿意让我探查真凶的迹象。恐怕他兴致一过,就要把我抛给顾纾去把玩,届时,我才真的会生不如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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