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纾确实美丽,尽管比我年长近六岁,容貌仍似少女般灵动:「但现在不是了,顾纾。」
「万一是一个男孩儿。」我循循善诱,「他就是顾岑唯一的储君,顾岑是会很疼他的。」
顾纾站起身,拔出侍卫腰间的佩刀,指着我看不出隆起的小腹道:「你少骗人了!」
侍卫上前一步,求她把剑放下,顾纾把剑插进他右肩又拔出来,脸上溅了一脸血。
站在远处的桂花见状不妙,连忙小跑着过来,张开双臂挡在我前头,像一只母鸡。
「滚开!」她狞笑着对桂花说,「本宫能把你剁碎了再拼起来,你不信可以来试试!」
桂花神色紧张地上前挡着她的刀尖,我继而道:「本宫骗你?他又不是你一个人的。」
「他就是本宫的。」她喃喃道,「他就是本宫的……只要本宫想要,他全部都会给!」
电光石火之间,她举刀想要绕过桂花划开我的肚皮,但剑刃被桂花空手抓住,刀尖斜斜地戳在我肚皮上,穿过薄薄的衣物,刺入半寸。桂花惊慌地松开手,扑在我身前查看情况,被我一脚踹开,撞在柱上。我再也不需要旁人保护我,我要自甘堕落。
顾纾清醒过来,知道她自己犯了错,吓得剑都抓不稳了,想撇下它呼救,我强忍着疼痛,伸手握住她捏着剑柄的手,温声道:「顾纾,本宫瞧你倒挺懂事儿的,闯了祸还知道怕。你以为你次次都逃得掉吗?你想独占顾岑,本宫教你如何独占他,你看好了。」
我死死地攥着她的手,使劲全身的力气将她执剑的手拖拽向我身前,剑刃缓缓刺入小腹。
血流如注,她不敢置信地松开手,那剑仍插着,她跪下来要替我捂住伤处,但血还是争先恐后地溢出指缝。我气若游丝:「传太医啊蠢货,若本宫死了,你就等着顾岑收拾你吧。」
「不要告诉他!」她的哭声完全走调,「求你,求你,淮南姐姐,不要告诉他,求求你!」
「救我。」我抬手摸了摸她温热的脸庞,「顾纾,现在正是你将功补过的时候,救救我。」
她连滚带爬地起身,跑掉了一只鞋,朝巡园的太监嘶声怒吼:「太医!狗奴才!宣太医!」
一百五十七
顾岑下朝的时候来看我,殿内没有人,他亲自给我削果皮。他纯真而美丽的半张脸正好落在透着余晖的窗前,就像一幅被框定的皮影画,一点点光晕从他垂落的黑发间渗出来,我睁开眼,静静地看着他,他停下了手中的动作,对我道:「你知道朕为何要替你削果皮吗?」
我不想搭理他,他低头把玩手中的刀,光辗转在刀锋上,在他眼里聚成一个小小的光斑。
「若朕不找些事做,便会想把刀插进你的心口。」他自问自答道。我忍不住笑出了声音。
「孩子没了?」我询问他,随后乐不可支地肯定道,「顾岑,你的龙种被顾纾给捅死啦!」
他静静地望着我,对我道:「江淮南,朕想不明白。你的姐姐、你的侄女、你的朋友都已死了,你做这些究竟有什么意义?她也受到惩罚了,朕已不许她再胡作非为,为何你还是不依不饶?你非要把朕好不容易挣来的一切都夺走,看朕悲痛欲绝,你才会高兴吗?」
「朕是爱你的。」他目光缱绻,握住我的手,「不要再任性了。朕原谅你,这是最后一回,向朕道个歉,再替朕生下一个孩子,做朕的皇后。日后皇嗣即位,你同朕去游山玩水。」
「嗤!」我指指自己的咽喉,做了一个拉弓的动作,「皇上,你的箭射不穿本宫的咽喉。」
他大笑,狠狠踹了一脚我的床榻,把削了一半的果子砸在窗上。
窗上黏连着稀烂的果肉,它缓缓地滑下来,掉在地上。
顾岑揪着我的头发,逼近我微笑道:「朕最恨被人挑衅了,爱妃。」
我与顾岑的冷战就是这样开始的。
我休养身体,顾纾被禁足,顾岑纳妃,太后她老人家听说又没了个孩子,气得驾鹤西去。后来我才知道,她根本不是顾岑的母妃,顾岑也不过是过继到她宫中的皇嗣,顾岑的母妃在很多年前就去世了。至于是怎么死的,宫中还没有人知道。
君恩如雨露,那顾岑的恩泽,一定是瓢泼大雨,倾洒在后宫的每一朵娇花上。他宠爱女人,疯狂地沉浸在爱欲的深渊,谁让他是一位英俊的明君,只要在朝堂上不出错处,那稍有瑕疵的地方也可以被原谅。
风流韵事在纨绔子弟身上是个败笔,但在明君身上,那便是轶闻了。
如此过了小半年,我一直在等,等他对所有人失去兴致,又过来找我折腾。我了解他甚于任何人。能让常胜将军念念不忘的只有败绩,我要做他的败绩,成为他心里最隐秘的角落。
桂花没心没肺,伤养好了依旧给我推秋千,她见我失宠后巍然不动稳如泰山,推秋千的手劲都重了起来,我知道她没有恨意,那只是恨铁不成钢。她根本就不明白后宫的游戏规则。
我咯咯直笑,抓着两根绳索催促她:
「高点,再高点!」
「娘娘!您不怕?」
「没什么可怕的。」
我不怕了。
怕没有活路,而我要活,活到他们死去的那天。
当我在高处时,能感到飒飒狂风,卷过我灵魂。
我在最高处松开手,像只断了线的风筝那样腾至半空,在短暂的停滞之后,急速下坠。
顾岑才踏进门,就收到我送的这份大礼。他甚至没来得及反应,同我结结实实地撞在一起,在草地上打了个滚儿。我从他身上爬起来,又噔噔噔跑去荡秋千。他扶着额轻声笑起来。
桂花不知是要去搀顾岑,还是要给我当牛做马。我道:「过来,管他呢,他又不会死。」
顾岑走过来,挤走了桂花的位置,在我身后慢悠悠地推。
推着推着,我们就滚到了草地上,带着仇恨,开始缠绵。
他拽下我挂在脖颈间的玉扳指,随手一抛,丢在了地上。
我眯着眼,一面应付他,一面反手摸索落在身侧的扳指,
紧紧地握住它,我闭上了眼睛。
一百五十八
顾岑作出了他的选择,顾纾被他送去联姻。
联姻的男人是我选的,他选了最远的一个,我摇摇头,改成了最残暴的一个。
既然顾岑到最后都不愿意让顾纾死,那就让她去自寻死路好了。
我趴在顾岑的胸口,娇声道:「夫君,她走之前,人家要见她一面。」
顾岑像逗猫儿一般挠着我的下巴:「不能毁她的容,她还是有用的。」
我变了脸色,爬起来,坐在凳上给自己斟茶:「您可真是物尽其用。」
不过嫁出去一个公主,他就把混乱的过去撇得干干净净,偏偏我还拿他没辙,毕竟顾岑才是一国之君。等他不是一国之君,我做起事来就能痛快了。顾岑不在意我在想什么,只在意自己在我这立下一功,于是趁机讨要他的奖赏:「朕很想要一个孩子。」
这是他鸣金收兵的信号。多年的盛宠,会在我怀孕之后,拉下帷幕。
我再入宫时二十五岁,如今已二十八了。
他始终得不到我的爱,但还能得到别人的。
毕竟我也不再年轻,总有一天,细纹会爬上我的面庞。我不能永远是十八少女,可宫中年年有人十八。我没理由再拒绝,长公主走了,我会诞下一个孩子,这是我计划中的一环。
三十二岁,我终于有孕。怀孕时,顾岑身边的女人来来去去,总不会断,这是他的嗜好。
他本来就是这样的人,我不觉得伤心,因为我对他没有一点期待,没有期望就不会失望。
他会来看我,贴着我的肚皮说些傻话,我被恶心得牙酸,不知他慈父明君的戏要做多久。
我生产时,他破了先例,握着我的手,守了我整整一夜。
头一次见女人生产的他,脸上露出又恶心又感动的神色。
他作为男人,应该从未想过,生孩子是如此九死一生的事。
宫中的女人唯一经历过的战争,就是在产房内与死短兵相交。
顾岑很感动,将我的儿子立为储君。我理所当然地做了皇后。
我凤袍加身,并没有少时想象中那般欣喜若狂,我很不高兴。
其实当皇后没什么不一般,还是要忍受丈夫的多情,还是要兼顾家长里短,还是要九死一生地诞下婴孩,还是会变老变丑,和世间普通的女人没什么两样。
我想了想,对桂花说,宰相夫人卧病在床,没来出席本宫的册封大典。你去给她带条口信,就说,本宫当皇后了。桂花跪下请罪磕头,连连道:「皇后娘娘节哀!皇后娘娘节哀!」
在我临盆的前几天,我娘病情恶化,撒手人寰,早已火化了。
顾岑怕我因此事备受打击,影响生产,于是命人将此事压下。
而我眼中无悲无喜,只是想起我和我姐姐说的那句话。
人都会老,都会死。
就算我是皇后,我也会老,也会死。
就算他是皇上,他也会老,也会死。
世上没有亘古不变的东西。
唯一不变的,只有男人庸俗的喜好。
就像顾岑已三十五岁,依旧对十七八岁的小姑娘虎视眈眈。
他在意我,我知道。只是他的心很大,可以只在意一个,也可以在意千个百个。
我有了孩子,有了身份,不需要他的宠爱,就能稳固地位,何况我也渐渐老去,我的双乳因为哺育,像我娘那样,缓缓下垂,它们告诉我,我的青春岁月,渐渐地远去了。
我抱着他去见我姐姐和蓬蓬,我跪在蒲团上,对她俩念念有词。我说,姐姐,蓬蓬,他叫顾晨,一日之计在于晨,晨是夜的结束,美的开始,那个人希望我们会有一个新的开始。
你们放心,我记得,我一直记得,我会好好地培育这个孩子,让一切走向毁灭。
一百五十九
顾晨的到来确实给了后宫一个新的开始。没有长公主在暗中窥伺,新来的旧日的嫔妃都在铆足了劲儿生小孩,因而宫中年年都有皇子或公主诞生。人越多,分到的羹就越少。我希望顾晨能一直稳坐储君的位置,不会被人放在嘴里跟其他孩子作比较,我要他成为国之栋梁。
我拿出爱心与耐心教养他,希望他能听话,能懂事,但他实在太不乖巧,只会拖我后腿。
我牵着顾晨的手,路过瑾妃的寝殿。门前有一棵干枯的橘子树,在蓬蓬死去之后,她在没有给那棵树浇水。枝繁叶茂的时候,我与瑾妃总是忍不住张望,看蓬蓬又藏在了哪里。
而顾晨,他像个泼猴,在太傅脸上涂鸦,以愚弄下人为乐。他身上果然淌着顾岑的血,这是他自出生起就带有的原罪。我要好好教化他,不让他再一次重蹈顾岑的覆辙。
我把门关起来,抓着他细弱的脖颈,狠狠地抽他,把他的头按进泔水桶里又提起来,对涕泗横流的顾晨道:「乖乖,母妃同你说了多少次,听话,为何你就是学不会呢?」
他双眼通红地瞪着我,撕咬我的手臂,咒骂我、憎恨我,用更加恶劣的行径来报复我。他十岁开始学会残害宫婢,此事被我得知之后,我勃然大怒,指着他的脑袋骂他是个贱种。满身是血的他笑嘻嘻地同我说话,他说:「母妃,您也知道凌虐旁人不好,为何还这样对孤?」
我道:「蠢货,本宫恨的是你凌虐旁人吗?本宫恨的是你自毁名声,将来如何继承皇位!」
他倒退了几步,看向我的眼神充满了不敢置信。我逼近他,我的影子笼罩在他惊恐的脸上,我笑笑道:「你怕了?知道为何赢不过本宫吗?」
我蠕动着嘴唇,说出了那句深藏在心中的呓语。
我是我,也是我娘,我与她的影子重叠在一起。
「你斗不过本宫,因为你怕死,所以不能成大事。」
世间有一条金科玉律:博弈,总是赌注大的人赢。
我抬脚跨过宫婢的尸体,缓缓地蹲在了顾晨身前。
「乖乖与娘,一荣同荣,一损俱损,好不好?」
我与他的小指,勾在一起,真是母子情深啊。
他垂下了头,啜泣着同我抵着额头,向我承诺:「儿臣听话,儿臣会稳坐储君之位。」
这就对了,顾晨。你要学会理解并且接受一些道理,那就是,命运它其实不讲道理。
没有小孩想要生来就作恶,生来就受苦。也没有母亲会无缘无故地想要凌虐、逼迫自己的孩子。只是我们身在其间,需要遵守游戏规则,尽管它有时不合情理,扭曲疯狂。但这就是你我的宿命,从你降生在这个世上开始,就该为你享受的富贵荣华,支付合理的酬劳。
你要学会用不友善的尖刺包裹心灵,再向高处攀爬,直到你自己成为规则的制定者。
顾晨疯狂地读书、写字、练剑,尽心尽力地做一个优秀的储君,远胜过所有同龄人。
我真是为了他好。我心中已经逐渐认同了我娘的话。她没有错,在这个吃人的世界里,如果想要自己和孩子过得更好,就必须摒弃些美好的事物,有得必有失,做人不能既要又要。
顾晨为那个宫婢修了个小坟,还遣人去给她在宫外的家人送金银财宝。我对此嗤之以鼻,愚善、伪善,这是最坏的品质。人生只两条路可走,要么善良地死去,要么恶毒地活着。
顾晨他想要善良正直地活着,本身就是一种贪念。
我穷尽浑身解数都得不到的东西,他也不会得到。
一百六十
十四岁时,他爱上了伴读的女子,是女扮男装的小书童。
他小心翼翼地维持着这段恋情,但还是被我发现了,因为他眼里闪动着心悦的光芒,也不再憎恨命运的不公,与当年心悦卫长风的我何其相似。
我告诉他,你的婚姻会成为你一生的助力,而不是一个污点。现在本宫数到三,你要把身边的这个污点抹去,还是要牵着她的手,同娘一起死在后宫?
一。
我打开了柜门。
顾晨拉着她跪下来,向我磕头:「母妃您息怒!小草可以不要名份的!」
二。
我选好了绸带。
「殿下别哭。」她拉住顾晨,替他擦额头的血:「小草愿意替殿下去死。」
三。
我缓步走近她。
顾晨指了指我的胸口,在层层衣物之下,有一枚玉扳指,静静地吊死在那里。
他冷冷道:「母妃,这不是父皇的赠物,你为何要戴着?难道你没有感情吗?」
他这一指,就像往我心上射了一箭。我被定在原地,没有把绸带套在她脖上。
我当然有了,我又不是冷血的怪物,若没有感情,何必要把一生耗在深宫里。
卫长风松开了捂着我眼睛的手,笑着看我,眼睛弯成了月牙,说,你真漂亮。
蓬蓬穿花裙子,从橘子树后探出圆圆的脑袋,朝我傻乎乎地笑,说被发现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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