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第一场雪,我们笑着在雪地里打雪仗。那雪真大,把我们变成了大傻瓜。
我骑上墙头,我姐姐却逃之夭夭,朝我扮鬼脸,还骂我,说我真是嘴巴毒辣。
时光倒流,我变成七岁的孩子,牵着我娘温暖的手,抬起头,朝她扬起笑脸。
「我们淮南是不是乖孩子呀?」她抱起我,「淮南真乖,你是上天赐给娘亲的礼物。」
那时候真是太美太美了,生命中明明有那么多值得留恋的事,我却不懂得珍惜。我以为我们还会有明天,有以后,我以为人生中会有无数个冬天来安放那一年的雪,砌我此生的归路。如果一切都没有发生就好了,可是这一切痛苦的源头,究竟要追溯到哪里去?我不明白。
我好像看见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我自己,弯弓搭箭,指着我眉心:「难道你没有感情吗?」
缓缓地叹了一口气,就像一片落叶跌进土里,我对顾晨道:「把她送走,送得越远越好。」
他牵着她的手,转身就跑,他想把她送到天涯海角去,送到我永远也找不到的地方去。他真傻,我怎会找不到呢?他爹是皇帝,他娘是皇后,他的反抗不过是以卵击石,自不量力。
傍晚他回来,对我道:「母妃,你要孤做什么?」
我搁下茶盏,朝他招手:「乖乖,到娘这里来。」
「您不会杀她,对吗?」
「对,所以你要听话。」
「孤会听。孤保证。」
他啜泣着,扑进我怀里:
「孤恨透你了!」
我抚着他的背,淡淡道:
「本宫很爱你。」
一百六十一
年轻的美人苦于圣上又爱上了别的女人,她过来求我,求我给她那味能让男人上瘾的香。
我看着她梨花带雨的可怜模样,忍不住轻笑出声:「怎么?一月都要了三回。」
「臣妾是想省着点用,但、但那熏香,用少了皇上就没有……」她小声道,「没有感觉。」
「皇上这香熏得多了,自然没有用了。」
「熏多了?臣妾才用了不过一年半。」
「后宫这么多女人,他夜夜精力旺盛,能熏得不多吗?何况还有些野方子,也很凶。」
「臣妾愚钝,求娘娘明示。」
「多添点。」我啜了一口茶,「你想得宠,你就多添点,添到他闻了就有反应为止。」
「可是皇上的身体……」
「你爱上他了?是不是?但他可不会只钟情你一个女人。若你没有孩子,待他不爱你了,你便没有依仗。还是说,你天赋异禀,不会变老?」
「皇后娘娘,皇上他发现不了吗?」
「他闻惯了,鼻子早坏了,你放心用吧。有本宫给你撑着腰呢。」
最重要的是,他瞧不起女人,他觉得女人是羔羊,不敢去反抗。
新来的美人只有二十,与顾岑差了将近两轮。但我很看好她,她很漂亮,也很聪明,拼了命地来巴结我,去我姐姐的祠堂抄经念佛。最重要的是,她很有野心。
她来找我,不是为了让顾岑爱上她,而是问我,要如何在宫中屹立不倒。宫中常有这样的女人,我十分慷慨,不吝赐教。顾岑知道我不爱他,因此他十分安心。
得益于这份不爱,我能毫不嫉妒地替他看管这些肥羊。好让他无聊时进羊圈大快朵颐。
他已经四十九了,还如此不知死活地挥霍精力。顾岑迟早自取灭亡。
我冷冷看着。
看着他日渐肥胖的身躯;
看着他搂着不同的女人上床;
看着他依旧用那蹩脚的把戏说甜言蜜语;
看着他日渐佝偻的脊背;
看他稀疏的头发;
看他狠狠地发火,在朝堂砸碎一盏玉器;
看那满朝文武,面面相觑悚然一惊的神情;
看着我爹在我面前诚惶诚恐,照我指示在私下奔走送礼。
宫中的皇子公主很多,但我从不害怕储君之位落入旁人手中。
顾晨是很争气的,腌臜的事都交给我来做,他只需要做个明君。
一百六十二
三年后的某个深夜,一个哭哭啼啼的小太监来宫中找我。她摘下帽子,绸缎般丝滑的长发倾泻而下,我认出了她,顾岑的宠妃,我指点过的女人,其中的一位。
她惊慌失措地上前抱着我的腿,不停地磕头:「皇后娘娘!皇后娘娘!救救臣妾吧!臣妾只是像您说的那样多添了一点香,皇上他、他就翻白眼了,还不能动!」
我不耐烦地蹬她一脚:「别嚎,有本宫在还慌什么?你在此处等着。」
我外出领了个太监,对她道:「这人办事很牢靠,你带本宫过去吧。」
她一边带路一边哭:「皇后娘娘,不是臣妾干的,臣妾只是像您说的那样,多添了一点香。臣妾问过太医,除非连熏了十几年,否则不会……您一定要救臣妾!」
黑暗中,我默默地翘起了嘴角,许多人以为,顾岑受这熏香影响,不过是近几年的事,虽然有害处,及时停掉就好。
然而他们不知道的是,顾岑从很早就开始熏香,给他熏香的人为了固宠,甚至不惜放上五倍六倍的量,所以那夜我点了香,命小桃去倒,顾岑从头至尾都没有反应,我以为香已经倒了,他没有反应也是正常。
只是后来从我姐姐处得知,香一直熏着,那为何顾岑来时,不曾有反应呢?
因为他早已习惯了熏香,只有放很多很多的香,才能让他的身子有反应。
这还得感谢玉妃那个蠢货,怪不得那时顾岑对她纠缠不休,这都说得通了。
她坏虽坏,但顾岑身子纵欲过度的功劳,可少不了她误打误撞的推波助澜。
她在自个儿的殿门前停下,我命她在大门守着,不许任何人靠近,否则她意图弑君的罪名便藏不住了。她吓得连连点头,指天发誓一定会效忠于我,小太监冷哼一声,我推门而入。
一百六十三
「跑什么!」顾岑的声音从榻上传来,他怒道,「过来扶着朕,朕的半边身子动不了了!」
我扶起他,又点了灯,同五十二岁的顾岑对上了眼。他轻轻地「啊」了一声,正为来人是我感到诧异,我们在彼此眼中审视着对方,看见了逐渐老去的面庞,以及千疮百孔的灵魂。
他老了也依旧很英俊,粗粝的皱纹让他更有父亲的威严,他淡淡道:「怎么是皇后来了?」
我没有回答他,只是托着腮静静在灯下看他,我在心里替他拓印一张画像,顾岑的遗像。
「江淮南,你知道朕最讨厌你什么地方吗?你得了便宜还卖乖,朕什么都给你了,成天还不给朕好脸色瞧,好像是朕活该欠你似的。」他眯起眼,「这是什么脸色?是来讨债来了?」
「是,顾岑。」我朝他笑笑,「你欠下的债太多,所以苍天让我活着,向你讨债来了。」
「是吗?这都多少年了,你怎么还记着?」他嗤笑,「就因为朕偏袒过顾纾,便恨朕?」
「不是你偏袒她,顾岑,你引诱了她。若说她就是当年的伥鬼,你就是那只吃人的虎。」
他轻描淡写地一语带过:「为何你要紧抓着曾经不放?别老翻旧账了。」
「因为本宫想不明白。」我紧握双拳,「不明白皇上为什么要这样做!」
他目光空洞地盯着上方,良久方道:「朕讨厌美丽又有小聪明的女人。」
「朕不是最得宠的皇嗣,父皇有很多女人,很多小孩,朕的母妃恨他不能匀出多余的爱给我们母子俩,所以会要朕样样都做得好,讨父皇的欢心。但是朕的皇兄皇弟们也做得很好,父皇根本不理睬朕。有一回,朕不小心跌进一口枯井里,父皇来看朕,宿在了母妃这里。」
「后来,朕就经常遇到一些倒霉事情,即使被闯入后宫的刺客所伤,朕还不能歇下,要一边裹着绷带一边读圣贤书。朕的母妃请父皇来看朕,他很欣慰,称赞母妃养了一个好儿子。」
「朕当时不明白,后来就懂了。那哪是朕倒霉,又哪里是闯入后宫的刺客,那就是朕的母妃做的。她很美丽,很有野心,很坏,很聪明,所以朕非常恨她。越漂亮的女人就越该死。」
「朕九死一生地爬上皇位时,没有照先帝遗嘱将她陪葬,而是把她关在一个地方。朕想让她向朕道歉,说她错了,她不该这么对朕,她不是一个好母亲。可是她,却对朕破口大骂。」
「她不以为耻反为荣,认为朕能走到今天,都是她的功劳。她作势要打朕,朕四处躲藏,不慎撞翻了烛台,寝殿便燃起火来,那火太大了,朕想帮母妃逃出去,却被一截横梁阻拦了去路……朕既恨她也爱她,她成了朕的噩梦,朕无时无刻不想起父皇留宿时母妃露出的神情:巧笑倩兮,透着一点儿自作聪明的得意。朕越怕,她越笑,朕害怕,朕怕极了这样的女人。每当有嫔妃对朕露出这样的神情,朕就像着了魔似的,想要……想要她们瞧瞧朕的厉害。」
我垂手作拭泪状:「臣妾没想到您是有苦衷的,是臣妾错怪你了,让臣妾助您遂愿罢。」
他淡笑道:「都过去了。」但这笑很快僵住,因为他看见了我的神情,嘲弄的神情。
我面露讥诮:「顾岑,照你的预想,我是不是该如此替你哭上几遭,再心甘情愿地帮你一起干那些龌龊勾当,沉浸在自己凌驾于旁人之上的优越感里,当一个唯命是从的帮凶?」
他沉默不语。
第13章 作伥
「你用这套说辞诱骗了多少女人?」我冷笑,「顾纾也是因为这样,所以才爱你爱得不行,对吗?你是不是觉得自己很特别,特别值得同情?都是千年的狐狸,你跟我玩什么聊斋!」
「你怎么这么恶心,这么虚伪?你能不能别再装可怜了?既然你要做一个靠屠戮或者征服女人获得快感的疯子,那你就做到底,你扯这些作甚!众生皆苦,众生可没来杀你全家!」
「作恶就是作恶,就算你有再多理由,那也不值得原谅。你向我忏悔,你剖白心迹,就能获得救赎吗?就可以被原谅吗?真那么讨厌漂亮女人,那你别睡!你搁这儿装什么装?」
我看见墙上挂着弓箭,果然他还是那么爱教女人射箭,我取下它,张满弦,瞄准他的心口。当年这一箭被我射在了地上,早在那时候,我就该射穿他的左胸。
他换了说辞:「你说得不错,朕罪无可赦。其实那火是朕放的。朕看着她在火里奔跑,她往日苍白的皮肤终于有了一点血色,她的嘴唇很红,就像血一样红,头发很黑,像乌檀木一样黑。她看见了站在远处的朕,跪下来求朕给她一条生路,朕忽然发现,朕要失去她了。」
「那真是一场大火,朕很后悔放了那把火,使朕失去了一个美丽的母妃。但朕又很庆幸放了那把火,这样才能见到一个比往日美丽百倍的母妃。那种美能震慑人的心魄,女人在濒死前的挣扎,就像是砖缝里不断膨胀的花蕾,然后。」他眼底流露出几分痴迷:「花开了。」
「朕很爱朕的母妃。朕很想念她,她那无与伦比的美丽。」他深深地看了我一眼:「朕也见过她濒死前的样子,她很美,抱着那个孩子,转身,主动地拥抱火焰……..」
「够了!」我被他气得浑身发抖,「你不配提她,闭上你的狗嘴!烂货!」
「朕如此痴迷于你。你是特别的,朕已经见过你花开的时候了,朕爱你。」
我被他说得反胃,紧咬着后槽牙,双眼猩红,紧盯着他高高翘起的唇角。
「皇后。」他死到临头,依旧不慌不忙,甚至露出了微笑,「其实朕一直知道,你是谁。」
我拉着弦的手抖了一下,他继续道:「朕教你练过箭,你左手的手掌关节,右手的食指中指有薄薄的茧,虽然很少,但朕知道还是你。你再入宫,是替代你死去的女人报仇来了。」
「你看。」他温声道,「朕心里有你,所以记得有关你的一切。朕知道你图谋不轨,但还是让你来了。脱胎换骨的你让朕很喜欢,但也恨之入骨,朕爱而不得,只能流连于花丛之中。朕杀了不少人,只有你朕下不了手,因为你是特别的,朕很爱你。放下弓,朕只当你不懂事。你说朕虚伪,你面对朕时不也是谎话连篇?朕问你那纸团什么颜色,你还对朕说谎。」
「你说什么?」我几近失控,「是你……顾岑!她才二十岁!她那年才二十岁!」
他愣了一下,快速道:「朕被母妃推下枯井时只十二岁,那时甚至没人可怜朕。」
我扯了扯嘴角:「顾岑,我高估你了。你根本不是一个正常人,不知道什么叫爱,什么叫美。花开了,这就是你美化恶行的说法?」
「我活下来,是凭我对你的了解,凭我自个儿的本事,若我稍有不慎,早成了你的刀下亡魂。你何时庇护过我?你永远在折磨我!」
「是你。是你在折磨朕。」他狡辩,「朕的爱被你贬得一文不值,你太让朕寒心了!」
我放下了弓,凑到他跟前:「你说你爱我,那你猜猜,我是江淮南,还是江淮北?」
他迟疑片刻,继而肯定道:「你是淮北。这是你第二次入宫。」
我哈哈大笑,把弓箭丢在地上,娇声嗔道:「猜错了,夫君。」
你说你童年惨淡,说你爱上了我,那都是你作恶的遮羞布罢了!
你只爱你自己,迄今为止,你还不愿意相信,你就是个禽兽。
「朕是一国之君,你杀了朕,天下大乱,江家会遗臭万年。」
「江家会辅佐新帝登基,你心爱的天下,他会掌管得很好。」
「你要的到底是什么?道歉?朕道歉,朕是因为境遇惨淡所以才……」
「闭嘴!」我暴跳如雷,「原来皇上还知道怕……可惜已经太迟了!」
他神色一凛,似乎意识到我确实对他动了杀意,说服不起作用,于是张开口想要高声呼喊,被我身侧的小太监一把捂住嘴。顾岑他瞪大了眼,死死盯着帽檐下那张与他相似的脸。
我回身抄起板凳,狠狠地砸在他腹部,边砸边道:「是你娘让你这么对妙语的?还是你娘让你把她们的五官割下来的?你娘拿刀指着你逼迫你去杀人的?你娘教你杀完女人还要往她嘴里塞纸团的?你娘教你一定要挑白色塞的?是你娘教你把人变成鬼的?你当我傻?」
「有时我觉得你疯了,但有时我又觉得你没疯。真正的疯子会不分敌我地把刀锋对准所有人,包括自己。而你,你却晓得该杀谁,该什么时候杀,该怎么杀,还知道要保全性命。」
「饶你有惨淡的境遇、痛苦的回忆、美丽的皮囊;或是给我无尽的财富、华美的绸缎、无边的宠溺,都无法掩盖你自身的阴毒。把那些遮羞布扯去的你,不过是个杀人成瘾的怪物。」「别找理由,你就是烂。」顾岑的眼里透着惊恐,口中发出「呜呜」声,我碾着他的肋骨,频频冷笑:「你不是喜欢看人开花吗?今夜便让你看个够!如何?做嫔妃的感觉好不好?」
我看见桌上摆放着糕点,于是顺手端来,让这太监掰开他的嘴,而我抓着糕点往他嘴里塞,酥皮从指缝里掉落,顾岑的嘴被这些甜腻的事物赌得满满当当,只能发出破碎的音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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