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这几年来,我满心的仇,究竟是为谁报的?
她始终不觉得自己做错了,只是觉得自己很特别,很厉害,爱是她信奉一生的神明。
我附在她耳边,噙着微笑,对她说了一句话。
「顾纾,顾岑带我去他的虎穴里听摇篮曲了。」
「不……不可能……」她吼,「那是我们的!」
「他啊,把他的秘密,分享给我了。我唱给你听,好不好?」
我轻轻哼唱起那支歌,沾染无数鲜血的挽歌在群山中飘摇。
顾岑与顾纾在解尸台上相拥而眠,冰棺里躺着顾岑的母妃。
我幻想着,沉浸在爱情里的顾纾,轻哼着这首哀歌送顾岑入眠。他们身下是无数女子的断肢残骸,挂在墙壁上的刀具静静聆听,鲜血顺着刀刃滴滴答答地往下淌,汇聚成一片暗红的海。在没有伸手不见五指的密室里,顾纾被顾岑的谎言引诱着,缓缓地坠入罪恶的深渊。
我怎会是笑话呢?顾纾。我这一生做了很多错事,坏事,让我自己后悔的事,可我从未后悔过亲手酿造你们的悲剧。这怎么会是没有意义的事情?
我在乎,她在乎,她在乎,她也在乎,她们全部都在乎,那些小姑娘,有的木讷,有的活泼,有的跋扈,有的温婉,她们都很漂亮很年轻,甚至像你一样,憧憬着一段美好的感情。后宫是个巨大的花园,花园里色彩斑斓,安眠着无数生机勃勃的鲜花。
每到深夜,她们便散发出馥郁的芳香。却被你这双手摘下花苞,汁液流淌着,你像条毒蛇舔舐着花蜜,嘶嘶吐信,趴在顾岑的肩膀上,露出恬不知耻的微笑。
你好像根本学不会害怕,这可不行,你真的太不懂事了。你不懂的,我都要教会你。
从哪里教起呢?我俯视着因失血昏死过去的顾纾,漫不经心地撩开眼皮,吹响了哨。
尖厉的哨声划破黑夜,明月被乌云笼罩着,一群鸦雀扑棱棱拍着翅膀飞向天边。
就从害怕开始教吧,好不好?顾纾。你可不能学顾岑,你一定要做个乖孩子。
一百六十八
长公主惊闻表弟逝世,连夜赶回京城,遭歹人劫持,乱箭穿心而死。
与此同时,宫中有人献上一件宝物,那是会说话会唱歌的花瓶姑娘。
顾纾引以为傲的脸,终于可以永生永世陪着她了,我实在是善解人意。
一切尘埃落定之后,我来到祠堂中,径直穿过我请来的为我姐姐念经超度的和尚们,把那牌位抓起来,狠狠地摔在了地上:「看什么?」
我转身给和尚们指门:「腿长着是用来看的?」
他们连滚带爬地踏出门槛,只有我一个人待在这里。蜉蝣飘在空气中,惨淡日光斜照。
我坐在地上,盯着那块木牌发呆,它被香火养得很好,油光发亮,我请人日日来伺候它。
我说我不相信神明,不相信轮回,不相信报应,我不求神,我只求我自己。可是对于蓬蓬,对于我姐姐,我还是秉持着一颗虔诚的心,愿意跪求她们能有一个很好很好的来生。
我姐姐在我心中的神像轰然倒塌。我觉得我是很恨她的,活着的时候,她让我作陪衬她的丑角,死了也不安生,把我耍得团团转,一骗就是三十年。
江淮北,你是不是被自己感动坏了?怎么到死也不说呢?
我把它捡起来,高高抛起,助跑,然后狠狠地踢一脚,把它踢出了窗外,落在了树丛里。
「你骗人,姐姐。」我对着空无一人的前方道,「用脚踢木头,怎么会不疼呢?」
拍了拍手,我轻吹着指尖的灰,照例同蓬蓬说了几句话,门口的人搀着我离开。
桂花早出宫嫁人了,她真的找了一个很好的夫君。搀扶着我的人没有名字,我不认识她,只知道她是顾晨得力的心腹,后来我才想起来,她就是那个叫小草的女孩,顾晨找回了她。
年岁渐长,顾晨的谋略越发精进了,而且我失去了斗志,已经手刃了仇人,所以权势于我也没有用处,我爹也死了,江家姓江的人终于只剩下我一个。我想要离开,但是顾晨不肯。
他不要我死,派了人来盯梢我。当然不是为了照顾我,他恨死我了,所以要我活着受苦。
我被他囚在宫里,不知道前朝发生了什么事,只是默默地坐着,回想过去。宫人扎了一个秋千,我坐在上面回想往事,不小心露出笑容。顾晨很生气,命人把院中所有的树都砍掉。
我老了,真的老了,比我娘还要老,还要丑。我衡量时间的尺度越变越长,七十岁以后,我觉得时间过得飞快,好像一眨眼就过去了一年,顾晨也从小少年长为了风评颇好的明君。
再看那些泛黄的话本,我横竖看不进去,觉得那只言片语都透着股初生牛犊不怕虎的稚气。世间万事,哪儿是一杆笔能够写尽的呢。人的一生,远比话本要精彩、要可怕、要悲哀。
因为无事可做,所以我常在殿中闭目养神。我一直想,却想不明白,究竟是哪一个瞬间的决定,让我走到了今天的局面,我的人生是一盘惨淡的棋局,我和娘亲下,和姐姐下,和竹马下,和顾岑下,和顾纾下,和顾晨下,可是到头来我好像总是输。
我没有亲情,没有友情,也没有爱情,就连复仇都是一场空谈。
我挣扎了半生,两手却空空,什么都没有把握住。
为什么?到底是什么时候?
江淮北,你笔下的那一个瞬间,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发生的?
七岁?十七岁?二十七岁?
是我娘的娘逼她女儿杀死自己的时候?还是我向顾晨扬起鞭子的时候?
是我哭哭啼啼被我娘抽得不敢说话的时候,还是痴傻多年的你忽然睁开眼的时候?
群山不语,我身侧空无一人,我觉得相当寂寞。我很想念卫长风,因为我得不到他,也不知道他爱的到底是我,还是我姐姐,我觉得他对我是有一点爱的,起码,他夸过我漂亮呀。
我给他写信,写很多信,但都寄不出去,因为他在军中还是那么有威望,顾晨不允许我与他有任何的联系。殿内铺满了信纸,我趴在地上写,坐在椅上写,靠在榻上写,遍地都是白纸黑字,我写北风北风,写败笔败笔。因为我没事可做嘛,我想起来点什么,我就写下来。
一阵风穿堂而过,鼓得这些白纸哗哗作响,就像是引我归去的灵幡。我茫然地抬起了头。
「卫长风?」我看见他骑马离去的背影,想要从花轿上跳下去,「我骗你的,你不要去!」
我娘在相府门前流泪,泪水化为一滴滴血水,吓得我连连后退:「别留我一个人,姐姐。」
我跌跌撞撞地跑,撞到了一个人,发现那正是年轻时的顾岑,不由得面露恨意:「畜牲!」
推门而入的顾晨怜悯地看着我:「这样吧,母后,你写一句话,朕许你寄给他。」
一百六十九
这句话真叫我想破了脑袋啊,可最后我只敢提笔问他:「一切可好?」
万一他早已成家立业,我提笔写绵绵情话,岂不是要叫他烦得要死。
检查完这封信以后,顾晨把它送出去,对我道:「朕给你解解闷吧。」
他给我解闷的方式找人陪我下棋,一年只下一回,我的棋友是卫长安。
他是卫长风的哥哥,因为腿伤不可治愈,所以一直在京中打理着卫家。
顾晨看见我坐在殿内写字,于是允许我可以听一点有关卫长风的消息。
他从我这学会了杀人诛心,明白如何折磨人最好,还收走了那根匕首。
每年,卫长安都会入宫与我下一盘棋,我尽量把这盘棋的时间拖延得很久很久,尽管卫长安根本不愿意同我多说几句话。我还是希望,他可以在漫长的沉默中忽然记起某件小事,向我透露一些讯息。比如:卫长风很喜欢她妻子,或者卫长风天天杀女人。
这样我就可以释怀了。
可是他偏偏不说,卫长安很讨厌我,我后悔当初向他退婚,早知道,我就不自己去退了。
有人在我身边,我就会说很多话,我一直问他,卫长风娶了怎样的女人?他沉默不语。
其实我只盼他说一句,我想要卫长安告诉我,他的弟媳很漂亮,很漂亮。
这恰恰能证明,卫长风喜欢漂亮的女人。所以他对我,也有过一点喜欢。
因为,他夸过我很漂亮呀!那是二十五岁的我,那是尚未成为恶鬼的我。
可是卫长安总是不愿回答我,所以这期盼,逐渐变成了一种可悲的空想。
今年,卫长安又来了。宫人抬着他的轮椅进来。他与我下棋,这盘棋依然是又臭又长。
过去他什么都不会说,因为我身边就是顾晨的人,他只说,健在,胜了。就不再说话了。
可是今日,他没有说健在,只是说胜了。我执黑子,他执白子,我们下的是五子棋,不是围棋,动脑是很累的,我们都不想动。棋盘上是密密麻麻的黑子白子,最终只剩几个格子,我落完黑子之后,高兴地拍手道:「哀家赢了,哀家第一次赢了你,卫卿!」
他浑浊的眼珠盯着我,从怀中缓缓掏出一个玉白的扳指,摆在了棋盘上。
「什么意思?」我面上犹带着笑意,懵懂道,「你的也是那小摊贩送的?」
「叠起来,太后娘娘。您那儿应该也有一枚吧,您把它丢在什么地方了?」
「哀、哀家。」我仓皇地起身,几乎无处遁形,「哀家不知道,要找找。」
我蹒跚着走进屏风内,踌躇了好好一会儿才扯下挂在脖间的指环。顾岑说它是便宜货色,要我扔掉,我只说是我从小佩戴的护身符。顾晨也不知道它的来历,我以为这是自己的秘密。
唉,江淮南,你都多大了,还这么死要面子,连认都不敢认,最后还是要逞强。我走出屏风,故作轻松地对卫长安说话:「哀家老了,难免忘事,找了许久,劳烦卫卿等候多时了。」
他没有理会我,只是催促道:「叠起来,太阳快落山了,太后娘娘举起它,对着光看。」
我不明所以,将它们叠在一起。
如血的残阳缓缓下落,最后一丝光亮越过高高的宫墙,穿过殿门,斜斜铺上我的书桌。
我看见刻刀在玉上留下无数弧度细小的划痕,这些不起眼的缝隙里,流淌着莹润的光。
它们组成了一个字。
南。
那不是我姐姐的,那是我的名字。
那一夜,我假扮我姐姐,收到了他送来的礼物,刻的却是我的名字。
卫长安紧盯着我的神情,见我错愕悲悯的神色,面上露出痛快的表情。
「这是臣弟的遗物,死时紧紧握在手中,如今,终于能物归原主了!」
真是好狠的报复,卫长风。再没有比这更狠毒的报复了。你赢了。
我薄情寡义,被你迟来的深情击中要害,你还要死了才同我开口!
我道:「谢谢。」
他道:「谢何?」
我道:「谢谢他还记得我。」
他道:「他恨你恨得要死!」
我道:「没关系,恨比爱缠绵。我乐意被他恨一辈子。」
在卫长安复杂的眸色中,我垂眸道:「我感到很幸福。」
他的脸色变得难看,良久道:「娘娘是否要见他,臣弟的遗体尚未……尚未火、火……」
冷面冷心的卫长安哽咽着,在大殿上掩面痛哭。他面上的沟壑填满了泪水,在等我答复。
「还是不要了。」我低下头,露出一个羞赧的笑,「这裙衫不衬我,我现在不是很漂亮。」
我想站在桂花树下,让他拥抱我美丽的皮囊,而不是千疮百孔的灵魂。
曼妙的舞姿该出现在宴席上,而不是在用板凳敲碎皇帝肋骨的房间里。
动听的嗓音该同人逗乐拌嘴,而不是用来胁迫我的孩子送走他的爱人。
纤细的手指该折下一根桂枝,而不是用它攥紧匕首,扼住公主的脖颈。
昂贵的裙衫该衬无瑕的肌肤,而不是被我娘狠狠抽打后,留下的伤疤。
如果是这样,那我一定会是一个很好的女孩子,很漂亮的女孩子。
那个很漂亮的我,也许会跳着舞,转呀转呀,跌在了你的胸膛里。
我们普通地相恋,经历生离死别,尾声,我痛哭着送你最后一程。
可现在的我不漂亮,长风,我不能见你。
我希望你记得十七岁的我,很漂亮的我。
我已迟暮,可是谈及你时,仍会怦然心动。
少女时期蹚过的那条河,还是湿了我的鞋。
我坠入爱河了,长风,虽然已经迟了太久。
一百七十
卫长安走后,我恳求顾晨,让我出宫再去看看曾经的相府,只要一眼便可以了。
他双手背在身后,沉声道:「卫老将军只身入敌军腹地,扭转局势,英勇战死。」
我道:「哀家知道,你不必再在哀家面前念叨一遍。哀家觉得没什么可难过的。」
「可你在哭啊,母后。你在流眼泪。原来你不是怪物,你还会有人的感情。」
「喜极而泣。」我抹了抹眼泪,「哀家太高兴了,皇儿。哀家喜极而泣啊。」
他允了,命人护我出宫。我穿了少女时期的衣裙,还簪了花,在眼角点墨。
自我爹死后,此处就无人打理,荒废下来,有许多杂草生长。
我一眼看到当年的那堵墙,不顾随行宫人的劝阻,爬了上去。
骑上墙头,街头的景色与当年无异,只是墙下的人全都变了。
宫人们仰着头,随时准备接应要下墙的我,害怕被顾晨责罚。
我摆摆手:「都别碰哀家,哀家自己能下去。」
我回忆起自己当年的样子。
卸去退意,心一横眼一闭,咬紧牙关打算放手一跳,在双脚腾空时起了悔意。
翻转手腕抓着墙檐,狼狈地挂了一阵,最后松开因用力而微微泛白的指尖。
最后,我直直地贴着围墙滑了下去。
落地之后,我用力地擦了擦点墨的地方。
指尖干干净净。
那时学不会下墙的我,扮成姐姐翻墙而过。
那颗画上去的痣,在手忙脚乱中,被我蹭去。
原来与他逛遍大街小巷的人,不是我姐姐,是我。
怪不得入宫时,他说的是别回去,而不是别进去。
他知道,他和我依旧留有默契,各自奔向了前路。
有风起,沙迷了我的眼,浑浊的老泪,淌了下来。
时值寒冬,刺骨的风自北一路向南,裹挟着冷意行至京城。
它穿过皇城,沿着空旷的京城大街,跨过将军府,行至此处。
「南风?」
「启禀太后娘娘,风打哪儿来,吹的就是哪儿的风。这不是南风,是北风。」
32/42 首页 上一页 30 31 32 33 34 35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