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北风?」
「是北风。老奴过去也总以为往南吹的,才是南风。」
北风不解意,红尘多败笔。
北风不是属于江淮北的风,是吹向江淮南的风。
这阵风来得太迟,没能将少年别扭的心意,吹向年仅十七的我。
原来战无不胜的卫将军,早已尝过败绩。
卫长风,你保重。
一百七十一
苍茫的暮色中,还有一棵绿油油的桂树矗立着。
我再也忍不住了,我再也无法抑制汹涌的感情。
我哀号着,踉跄着去抚摸粗糙的树干,喃喃道:
「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今已亭亭如盖矣。」
——你让开,不同别家千金潇洒,来我这破庙儿作甚?
「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今已亭亭如盖矣。」
——来潇洒。
「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今已亭亭如盖矣。」
——淮北你看,我说还得是脸皮厚的来,对吧!
「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今已亭亭如盖矣。」
——对你个头,这会儿嘴皮子又灵光起来,薛定谔的嘴皮子。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十七岁的桂花,跨越数年,终于落在我肩上。
好大的一场雨,它兜头泼下,淋湿了我的眼。
「江淮北!」我号啕大哭,「我肚子疼!」
这是我的病根,风吹腹疼,再无处可以言说。
原谅你了。江淮北。我原谅你,我们和好吧。
你那时年纪很小,并不知道那点小坏,会酿成滔天的恶果。
为了自己的利益,使一点点小坏,这是谁都会犯下的过错。
种种阴差阳错,才让我们的命运,如丝藤般紧紧绕在一起。
我为你求情,为你罚跪,为你退婚,为你失声痛哭;
你为我送饭,为我写书,为我入宫,为我慷慨赴死。
你说得对,我该逃的。走到这一步,我真的一点也不高兴。
我们和好吧,我们手拉着手,一起逃出虎口,去海角天涯。
我们这么坏,这么像,我们是世上最了解彼此,又最不对付的两个人。
我想你,想大家。可我做了很坏的事,我这样的人是不可以入轮回的。
没有人能够原谅我,所有恶人都得到了报复,唯有我的罪孽无人宽恕。
我驱车回宫,找到在御书房批阅奏折的顾晨。我恳求他行行好,就让哀家安静地去吧。
顾晨搁下笔,摇曳的烛火使他面部的线条越发柔和。他道:「母后,你现在还不能走。」
我转身欲去,不慎撞上身后的青瓷花瓶,红木书架应声打开,阴冷的风拂过我苍老的脸。
通往密室的通道内,残留着新鲜的血液,拖行的血迹一路延伸至漆黑的尽头。
地上印着凌乱的手印,那是猎物挣扎的印记,甚至还是活着的,活着进去的!
「顾晨?」我不敢置信地回过头看他,发现他正在惬意地微笑。
「有伥鬼啊,母后。」他轻声道,「怎么办,您还要来捉鬼吗?」
伥鬼是捉不完的,它们源源不断地诞生,继而取代逝去的猛虎。
我怔怔地站着,终于明白了,何谓命运,何谓悲剧,何谓轮回。
循环没有被打破,往事以一种熟悉的姿态,在我眼前拉开序幕。
新的捉鬼游戏开始了,百代之过客,原来没有人是命运的赢家。
顾晨轻轻地哼起歌来,那是我唱给他听的摇篮曲,像支挽歌。
「跳舞吧。」他对我轻声道,「母后,就像当年您跳的那样。」
我惶然抬头,看见窗外黑漆漆的夜空,比死人的瞳孔还要黑。
那是不是神明的眼瞳?它在看吗?它在嘲笑被愚弄的凡人吗?
我闭上眼,走进那个良夜。
第14章 番外·上
江淮南身着华服居高位,头簪金钗,描眉画眼,面色酡红。
她支着下巴,耷拉眼皮,指捻葡萄,看席间美人轻歌曼舞。
已经很少有人记得,她十五岁时一舞倾城,男人不必喝酒,就会醉倒。
她总是这样,爱吃,再往深点儿想,爱吃醋,所以会吃酸葡萄。
旧友陆然给他斟酒,卫长风的思绪被打断,于是收回余光,与他对饮起来。
窗间过马,百代过客。他从边关凯旋归来,少时倾慕的青梅已嫁为人妻。
鲜虾蹄子脍、烧鹅米脯羹、酒炊淮白鱼,桌上只这三道是江淮南顶喜欢吃的菜。
他看见顾岑给江淮南夹菜,但她一口也没有碰,那是自然的,因为她习惯不用晚膳。
卫长风心里生出不合时宜的优越感。他与她青梅竹马,即使她成婚,也没人比他更懂她。
如果是他,他就要夹起来,喂到江淮南嘴边,叫她推辞不得,才会勉为其难地尝个新鲜。
陆然看着他眼神飘忽地夹起一片薄肉,递到自己嘴边,忍不住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这是做什么?」陆然面色不悦,低声呵止心不在焉的他,「卫将军?卫长风?」
「算命的说,我此生只成一次亲,娶的是我心上人。」卫长风听见自己这般说。
「你!」陆然面色大变,凑近他耳边,「一派胡言!你喝醉了,赶紧出去醒醒酒!」
卫长风半推半就地离了席,孑然一身,但见长空,星垂万檐,晚风剜得他头疼。
陆然叫他醒酒,但他并不觉得自己醉了,往事桩桩件件,他记得清清楚楚。
它们一一浮现。
天下有一种人非同凡响,世人将其捧为天才,卫长风就是那个无所不能的天才。
他自幼习武,脑袋灵光,初来泥巴地时,设法和平演变,离间了陆然手下的几个小萝卜头。趁几个男孩斗得筋疲力竭,一揍一个准,成功跻身泥巴地的将军之位。
逍遥的日子没过几天,就有个粉雕玉琢的女娃带着一批叽叽喳喳的女生来。卫长风不愿瓜分自己的领土,于是很有心思地下了帖子,说要与她公平竞争。
那日许多小孩来看,他本以为自己稳操胜券了。谁知拳头还未挥到她脸上,对方就捂着脸大哭大闹,说卫长风把她打疼了,打丑了,打残了。
闹出事儿了,一群孩子连热闹都不看,捡了自己丢在地上的褂子,迈开短腿跑得没影。留下一个捧着烫手山芋的卫长风,目瞪口呆地站在原地。
雷声大,雨点小。卫长风看见她一滴眼泪也没流,只是扯着嗓子干巴巴地嚎。当将军的爹闻声而来,揍了卫长风一顿,说他欺负女人没有风度,该去相府赔罪。
卫长风不战而败,只能心怀愤懑地退位让贤。
不是很有肚量的他,记住了这个女孩的名字。
江淮南。
泥巴地骑马打仗的游戏还在继续,只是卫长风不再当将军。
他败了,只能当狗头军师,跟在江淮南身后,成天打报告:
「将军,在下有一策,不知当讲不当讲。」
江淮南心情好,没被她娘打,就会说:
「但讲无妨,快说来听听看罢!」
江淮南心情不好,被她娘打了,就会说:
「你哪儿来这么多话要讲?来人,给我将他拖出去斩了!」
陆然喜滋滋地搓着手上来,要把他拉去砍头,报他的离间之仇。
卫长风很郁闷,他觉得自己挺能打的,职位高低得盖过陆然啊。
他终于逮着一个独处的机会,郑重其事地问江淮南:「你看我,你觉得我怎么样?」
江淮南在地上用树枝戳东西玩儿,他忍不住多嘴:「那是茧,可能是风吹下来的。」
「那它什么时候出来?」她捻起来摇晃,「蚕又丑又傻,也不怕把自己给憋死咯。」
「喂!」卫长风把那茧夺过来,「你别玩它了,来说说我!我高低也得是个副将吧!」
「不行。你成天笑咪咪,看着就不安好心。我娘说这种人都很有房子……很有后宅。」
「很有房子?」卫长风没想明白这句评语,回家路上琢磨出来:啧,原是很有城府。
卫长风被气笑了,拈着那蚕茧在手心颠来倒去地玩,最后放在床头,期望有蛾飞出。
由于这个将军没什么脑子,还太不讲道理,他虽为军师,却早早生了忤逆的心。
卫长风巴不得江淮南早点儿被她那想养皇后的娘擒走,好夺回属于自己的大好河山。
然而有一日,江淮南当真被抓去做个安安分分的美人。短手短脚的她去学画册里的成年女人轻歌曼舞,卫长风夺回将军之位,心中却是说不出的憋屈。
那年他六岁,蹲在相府门口等江淮南出来骑马打仗,却看见她扮得很滑稽,拖着两条长长的水袖,背赘弯了。她娘笑吟吟地掰她肩膀,让她不要含胸。
这哪儿是去当什么美人,这分明是受刑去了。他想。
他小声说:「伯母,我来找淮南玩儿,请问她有空吗?」
她娘生得美,人也温柔:「卫小公子,我家淮南是女孩,同你们玩不到一块去。请回吧。」
江淮南的小脸上愁云满布,哀怨地朝他看了一眼,刚张口被她娘拽上马车。
挂在她脖前的两枚玉扳指被带得猛烈晃动,发出阵急促的脆响,叮当叮当。
她喜欢漂亮的稀罕玩意儿,尤其是玉扳指,她手小不好戴,就系着挂脖上。
明明不像,他却不由自主地想起,船工离岸时,向离人吹响的哨。
他追了几步,江淮南掀开帘子大叫:「卫军师,我改日再找你——」
他接着追,傻乎乎地跟着叫:「江将军,你多保重——」
那马车驶出了他的视线,消失在天与地相交的那条线。
他跑不动了,才慢慢地往家走,黄昏,夕阳砰然坠地。
他喜欢看广袤的天空,多美,同时替看不见的她惋惜。
「保重」
只两个轻飘飘的字,但却偏偏要说自己「重」,还要「保上一保」,真是奇也怪哉。
他爹是个威风凛凛的大将军,每逢出征,他娘就要骂骂咧咧地去替他缝衣裳,一层又一层,工序繁琐令人发指。缝得太差,于是他娘又拆线重来,如此折腾下去,要再等上三五日。
他爹说:「婉婉辛苦了,不要太操劳,我先去西北了。」
她埋线,头也不抬:「多等几日,又不会叫你掉层皮。」
他爹说:「打仗是等不得的。我会早些回来,你保重。」
他娘只好说:「哦,卫原,你也保重。」
于是他爹骑着高头大马,身披出征红绸,在一片春光烂漫中赴阵杀敌。
他娘静静地坐着,圆滚滚的泪一滴滴砸在未完工的衣裳上,啪嗒啪嗒。
她反刍似的,翻来覆去地倾吐那两个字:「保重,卫原,你千万要保重。」
年幼的卫长风咀嚼着「保重」这两个字,觉得新鲜又沉重。
保重,保重,原来这是一个带着好彩头、带着情谊的词句。
两个人要分别,说了这话,各自安好,还会再聚。
他记住了,所以对去当美人的江淮南说,你保重。
保重了,就算去再远的地方,也会回来。
等她练完了舞,再回来同我们一块儿玩。
他等得床头的茧都落灰了,这是一个坏掉的茧,或许这只蚕真的又丑又傻。
蚕吐丝,就像人说心事。看来这只蚕的心事太多,于是只好溺毙在秘密里。
江淮南致力于她的美人事业,每日晨起要摸高跳,睡前喝牛乳,很快比他高了一个头。
她打小就是个美人胚子,长到九岁时,许多男孩懂得了美丑,哈巴狗一样围着她献殷勤。
陆然拿胳膊肘捅捅卫长风:喂,长风,你想不想娶她,你要不想,可就轮到我想了。
陆然就是这点好,谦让,往难听点说,怂。如果真喜欢一个女孩,怎会先让给旁人。
卫长风很鄙夷他,瞧你这出息,张口闭口就是娶老婆生孩子,多少想想自己的将来。
他看她嘴边毛茸茸的一圈奶色,知道她没梳洗就偷摸着出门玩,她的小心思多着呢。
别的男孩,只知道她很漂亮,跳舞也好。
天下知道江淮南撒谎成性的,只我一个。
他别开了眼,并不知道那种「唯我独醒」感觉,可以被视为一种变相的优越。
他与江淮南都大了几岁,两人各有各的未来,在一块儿打发的时间都变少了。
不过他并不伤心,反倒有点儿期待,他巴不得自己长快点,一跃到二十多岁。
他要习武,江淮南要跳舞,一个做威震八方的将军,一个做倾国倾城的美人。
这可昏庸无道的将军、满腹坏水的军师,要厉害多了。
娶她?不,才不娶她。
娶妻当娶贤,娶小心眼的江淮南,后宅一定鸡飞狗跳。
卫长风年纪不大,心思不小,已经很有想法地为自己和江淮南规划未来。
他盼着自己长大,那时找江淮南出来听曲,她娘就不会给他吃闭门羹了。
卫长风九岁时,被江淮南抹了一衣襟的鼻涕。她说她姐姐痴了,要变成废人了。
卫长风说,这还不简单,我爹认识许多名医,我叫他请几位来,一定治得好她。
江淮南很高兴,说,那太好了,我姐姐跳舞跳得比我好,我还想请她教我怎么跳。
大将军的名头响亮,真叫卫长风请来一位声名在外的郎中,只是总被人拒之门外。
江淮南的娘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卫小公子请回。淮北睡下了,不愿意见外男。」
但这是江淮南的嘱托,他锲而不舍地去了几回,回回都被拦在门外,十分纳闷。
他对郎中说,老爷爷,我先去叫我娘来下帖子,再叫你过来看,好不好?
郎中把着花白的胡须对他说:「卫小公子,大小姐的病,恐怕是治不好了。」
他急忙追问:「这痴病这么厉害吗?您还未见着人,就知道无药可医了?」
老人收起药箱,摸了摸他的头:「老朽行医多年,单有心病,药石难医。」
卫长风听得云里雾里,但难过却是真真切切。
江淮北病倒,意味江淮南面临更严苛的管教。
那烧鹅还有小曲,要等到什么时候来享用嘛!
他与江淮南很少见面,只好把该较的劲都发泄在木桩上,劈、砍、踢、踹,毫不迟疑。
陆然那小子,真不长眼。在他跟前说,卫长风,江淮南要去我家跳舞了,你晓得吗?
他不晓得,但晓得自己心里很不痛快,合该揍陆然一顿,于是同他酣畅淋漓地打了一架。
33/42 首页 上一页 31 32 33 34 35 36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