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长安把他的急躁看在眼里,说卫长风,莫要急功近利,月盈则亏,如此心境易出大事。
那时他十四,在军中一年,所向披靡战无不胜,与副将率领一支队杀出重围,以少胜多。
他理所当然地骄傲起来,我是天才,天才战无不胜,莫要拿常人的眼光来拘束我前进。
哥哥十六才率兵,但我是天才,凡夫俗子比不得我,我年纪小,照样能打胜仗。
卫长安让他按兵不动,他怂恿副将率兵烧敌军的粮草,出奇制胜,从未失手。
卫长风越来越对他哥哥的谨小慎微嗤之以鼻。
天才便是如此,常人做不到的事,他能做到。
但他忘了,他是天才,可追随他的部下不是。
莽撞行事,总有一日,会付出惨痛的代价。
卫长风失手了。
敌军被他一个狡黠的少年,戏弄得找不着北,终于瞄准他轻敌的瞬间,将他包抄。
他中了计,本以为自己是螳螂捕蝉势在必得,岂料身后,真有黄雀在虎视眈眈。
再过几月,就是江淮南的及笄宴,他本想立个大功,风风光光地回京去。
胜不骄,败不馁。这是前辈总结的经验,他怎就杀红了眼,抛到了脑后。
他手臂中了倒钩箭,箭矢拔不出来,让他行动受限,不能提起剑杀出重围。
铺天盖地的火光,亮在他眼前。长夜当空,月圆如盘,他被人围在这儿。
敌军翻译对他一板一眼道:「蛮夷王子以为,你未来可期,能为我们所用。
他神色麻木,只是捂着受伤的右臂站起来,说:「我……我骨头硬……学不会跪。」
卫长风故作轻松地露齿冷笑,牙齿被牙龈的血染成粉红色,看得旁人倒吸一口凉气。
为首的少年冷哼,叽里呱啦说了一堆,敌军翻译尖声道:「你骨头硬,有的是骨头软的。」
战场可以是疆场,但不仅限于疆场。他神情震动,明白过来。
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军里出了骨头软的叛徒,走漏了风声。
他是天才不假,天才能看穿一个人的剑法,却看不穿百转千回的人心。
原来天才也有一败。
电光火石之间,敌军右翼出现骚乱。
那翻译是文官,先吓破了胆,高声道:「什么事!什么事!」
他看见他爹与他哥打了头阵,率了人马,前来营救他这个眼高手低、自命不凡的天才。
所有人的注意都被后方的动静吸引过去,没人把重伤的他放在眼里。卫长风拔不出倒钩箭,对身侧的部下说:「不必烤火了,刀把它挖出来,用囊袋里的酒冲一冲。」
「这、这是右臂,剜了也动不了,也打不了仗的!」
「没……没事,我练的是双剑。不论是哪只手,都能杀敌。」
他催促:「快、快一点,我要去支援,我……我要带你们回京。」
匕首扎进他肉里,转了一圈,生生带出一块肉,他闷哼一声,把囊袋里的酒浇上去。
剩下的,一饮而尽,权当止痛药,趁着酒劲麻痹了神经,他左手持刀:「你们走!」
卫长风的人在内,卫原的人在外,漆黑的夜色里,浸淫了无数暗红的血渍。
蛮夷王子还是年少,只知抓他来羞辱,却浪费了突围的时机,被父子兵包饺子般围起来。
他与卫将军打得难舍难分,一支流矢凌空而来,穿过了卫原的右耳。
卫大将军灵巧的刀法出现滞后,被蛮夷的兵抓住机会,生生活捉。
卫长风拔剑上前,捅穿了蛮夷王子的左胸,却见对方笑得诡谲。
本该是一击毙命的,卫长风有一瞬间的愣怔,手腕便被人擒住。
卫长风拽着他,将他甩到马上,回身道句「扶稳」便策马狂奔。
他爹吼道:「走!长安!带着长风走!」
卫长风挣扎着,竭力想要从马上跳下去:「哥!去救他,爹还没死!他还活着!」
卫长安提剑挡了一计箭矢,抓着他弟弟的领子怒吼:「你还要任性妄为到几时!」
他平时面冷心冷,鲜少有显露情绪的时刻,终于忍不住对他弟弟发了一次火。
卫长风哑然,知道自己的犯了大错,只是悔恨地低着头,紧紧地攥住了双拳。
眼泪比伤处溢出的血更汹涌,他看见透明的泪珠,一颗颗下坠,融入血坑里。
「是你害死爹的。」卫长安不惮用最恶毒的语言指责他弟弟,他早该这样做了。
他拍马而去,带着心如死灰的卫长风。
那是个极其漫长的夜,卫长安没有对他进行过多的指责,但卫长风辗转难眠。
蛮夷心狠手辣,不会善待俘虏,他第二日照例要上阵杀敌,没想到见了他爹。
他爹被绑在战车上,蓬头垢面,鲜血淋漓,面目全非,但那胸膛,还有微弱的起伏。
高涨的士气,陡然被降下来,那可是战无不胜的卫大将军,竟如此可怜、如此难堪。
翻译得意洋洋:「都说中原的男子骁勇善战,不过是一个将死之人,把你们吓破了胆。」
蛮夷王子竟还活着,他把卫原的头发一缕缕剃下来,哈哈大笑,笑声直冲云霄。
杀人诛心,兵不血刃,尊严上的凌迟才是最可恨的兵法。心生怯意,再难克敌。
卫长安冷笑了一声,讥诮道:「大将军,立功的机会来了,给爹一个痛快。」
卫长风面色不改,手心出了一片冷汗:「爹还活着,他还有救,他不能死。」
卫长安挽弓搭箭,面无表情:「爹与你都令我失望。心有牵挂之人,不该上战场。关心则乱,他心里有情,贸然去救你,才乱了大局。」
「不要!」卫长风瞬间觉察了他的意图,即刻伸手阻挡,想截下他的杀意:「爹活着!」
离弦的箭射出,擦过卫长风的手掌,在数十米外下坠。唯恐敌方觉察自己杀父的意图,卫长安即刻又从背后抽出一根箭,张满了弓弦,卫长风还想上前阻拦他,但双臂已被身后的副将死死地钳在身后。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那箭技精湛的哥哥以无可指摘的标准姿态,将那支灰羽的箭矢射了出去。卫长风瞧出这一箭射得不偏不倚,一定会穿透他爹的咽喉。
他怯弱地闭上眼,卫长安粗暴地伸手掀开他的眼皮:「瞧好了,爹是怎么死的。」
卫原大喝一声:「来得!」卫长风想,他爹应该是想说,来得好。但没能说下去。
因为他已经被箭射穿了咽喉,仍怒目圆睁,维持着张嘴的姿态,流的血不算多。
卫长风明白过来,他爹被折磨得不成人样,已没多少血可流。这都归咎于自己。
卫长安道:「原本该死的人是你。有人替你死了,你就回去偷笑吧。天才。」
卫长安双腿夹紧马腹,高举砍刀,他面上丝毫不见悲伤,振臂高呼:「杀!」
四条蹄狂奔起来,扬起一片沙土,千军万马追随在他身后,怒吼道:「杀!」
弑父的不是他。
可卫长风看着自己的手,那汗渍变成了铺天盖地的血,将他吞没。
卫长安杀敌如砍瓜切菜,高声大喊:「为将军报仇!为将军报仇!」
身后传来滔天的呼喊声,他们高举大刀,怒吼道:「为将军报仇!为将军报仇!」
将士们从他身后涌出来,声声泣血,心里充斥着无处宣泄的恨意,与期期艾艾的卫长风擦身而过。战场之上,没有人会留妇人之仁,这是个残酷的地方,阴暗、危险、错综复杂,天才来了这儿,也得摸滚打爬,被扒下一层皮来。
他明白了。
但已太迟。
他剑法精,功夫深,任由着肌肉记忆操纵自己的双手。
硌脚的尸块被他踩在脚下,他不知疲倦地挥剑,看血色像烟花一样在他眼前炸开,粘稠的血液将他染成一个腥臭血人,他真想逃,却不敢再后退。
身前身后,是密密麻麻的人群,人命像韭菜,割下一茬,还有会一茬冒出来。韭菜薄薄的一片,贴着他倒下去,他惊醒,这哪儿是什么韭菜,这是被挤成皮的副将。
那张皮薄薄地贴着他,在不久前,还同他一把火烧了敌军粮草,笑得畅快。命如草芥,这就是打仗,是他逞一时之快、傲慢轻敌的下场。
他不敢松开握剑的手,粘稠的血再恶心,也比不得惨死沙场要来得可怕。他是骨头硬的天才,断不能死在这里,成为茫茫尸骸中无名无姓的一根蓬草。
要赢,要活,要赢,要活!
他咬紧牙关,心里只剩下短短几个字。
那一战胜了,有他爹的血作祭,胜得极漂亮。
卫长风跨过温热的尸体,死人手中掉下一个绣工粗糙的香囊,绣着「健康平安」。
他垂眼看着,脚尖踢了踢那个血淋淋的物什,在肮脏的土里滚了一圈,满是尘灰。
不知是来自闺中少女,或是家中双亲的心意,就那样被战场的火苗吞噬殆尽。
此战结束,他被卫长安遣返回京。走的时候,将士目送他,他感到针芒在背。
羞愧与悔恨使他不愿回首,他向前看,看见一颗枯槁的树下堆积着死人的尸体,再想不起自己初来时意气风发的姿态,如果非要从心头剜出点什么情绪,那应该是木然,还有恐惧。
鹰隼站在枯木间,注视着他远行。他从鹰隼的眼中看见自己的姿态,佝偻着,很可恨。
她娘不知道他要回来,看见自己的小儿子打长街那头牵着马走来。身后是橘红的夕阳,他背着光,面上的神色叫人捉摸不清,踢着路面的石子,一面走一面踢,她便知大事不妙。
知子莫若母,她知道他生性傲然,向来不知如何低头。如今学会了,一定是吃了败战。
她张罗着坐一桌好菜,去集市买了一只鹅,要亲自下厨,催促卫长风去请那个爱吃肉的小姑娘过来,好为他接风洗尘。卫长风摇摇头,他无法向他娘开口,只好把发生的事都写下来,汤煲好的时候,他才抖着手写完,站在端着汤的他娘亲面前,将泛黄的宣纸缓缓展开。
她娘看完了,把汤煲搁在了圆桌的正中央,对他道:「吃吧,人活着,怎么能不吃饱饭。」
一桌好菜就这样被噩耗糟蹋了,卫长风勉强吃了几口,味同嚼蜡,但不想辜负他娘的心意,于是努力地往嘴里塞饭吃,他娘给他递水:「给你爹留些,明早随娘去祠堂供新牌。」
他才发现,原来娘亲早就备好了他爹的牌位,打从成亲时,就已经做好了迎接噩耗的准备。她与丈夫聚少离多,于是把卫原的陪伴视为上天的恩赐,所以他离开,也是命中注定。
他跪在祠堂里,匍匐着身子,磕了一整夜的头,磕得头破血流,但知道这样做毫无意义。
他只是想让自己多受一点苦,好让他娘心里稍感宽慰,然而他娘并不领情,只是对他温和道:「长风,你起来吧,犯不着在这儿哭丧。他年轻时比你还莽撞,不会怨你的。」
他说:「娘,你怨我。」
她说:「过的是刀口舔血的日子,他早早与我说好了。生离死别,这是常事。」
他说:「娘,你怨我。」
她跪下来,说:「我怨我自己。若我不因为缝衣的事与他赌气,兴许他能活。」
她神色平静:「临行前,我本该去送的,却忘记对他说,你要保重。」
她说:「因为我没说,他才死了的。若说了,他不会死。」
他说:「娘,不是这样的。」
她说:「卫原啊,你保重。」
青烟袅袅,窗外鸟语花香,开春了,日头大好。
几近透明的日光,投在他娘姣好的脸上,苍白如纸。
她说:「起来吧,长风。不论说什么,做什么,你爹都听不见,看不见。长安还在前线打仗,你要学会帮他撑起一个家。娘明日起,就教你怎么算账,怎么照顾人情往来。」
他乖顺地点头,已经没有脸面去再想其他。
第15章 番外·中
江淮南的及笄宴,他终究没去。
她纵情一舞时,卫长风正在灯下细细翻看账本,拨动算盘。
卫长风学东西总是很快。待他学会打点府上事务的时候,他娘倍感欣慰。
她说:「娘把能教的都教给你了,你今后要好好守着卫家。娘要出门一趟。」
他心中有种不好的预感,叫她回来,却看见她回头,双唇泛着不正常的青紫色。
卫长风明白了,他娘说人活着就要吃饭,可那晚她一口饭没吃,早已存了死志。
于是她没有拦她,目送着自己的娘亲歪歪斜斜地骑马出城,向姣好的春光走去。
朝阳照亮她,泼了她一身血红的晖光,真是漂亮极了。
簪子的流苏一摇一晃,像血流淌下来。
他趔趄了几步,竟然感到头晕目眩。
翌日,他独自一人去爹的衣冠冢看。
娘就死在那碑前,怀里紧抱着缝好的衣裳,针脚细密。
卫长风将他娘葬在那,牵着那一匹马,慢慢地,慢慢地往回走。
目之所及是深深浅浅的绿意,他行走在山林间,几乎要被春色湮没。
他的剑依旧舞得那样好,出招的速度与拨算盘时不相上下。
他噩梦缠身,瘦得脱相,却还要强撑着,去与许多利害相关的人周旋一二。
卫原走得太快,卫长安年纪轻轻,军中亦有多方势力,对那支骁勇的军队虎视眈眈。人心比他想象中更恶,他知道总有人想把卫长安拉下马来,军营的事他鞭长莫及,唯一能做的,就是守好在京中元气大伤的卫家,免得被人塞了莫须有的把柄,惹出事端。
谨言慎行,这是其一。背靠大树,这是其二。他不仅要寻求庇护,还要寻求机遇。京中王公贵族,他能勾肩搭背,大家千金,他亦能讨得欢心。他长得好,年纪小,剑法精湛,做情人低估他,做门客高估他,倒成了游离于潜规则之外的一种存在。
他低下头,把自己当京中权贵腿边的一条好狗。行礼作揖、说学逗唱,只为了他们能大发善心,将嘴边漏下的那一点儿肉汤,留给卫家。可悲的是,他明知自己是低头做狗,面上却要抬起头来,活得潇潇洒洒。
一个自怨自艾的蠢货和一个狂放不羁的天才,谁更有驯服的价值,自是不言而喻。他已介乎男人与少年之间的气质杂糅在一起,强行抹平他眉眼间的阴郁,要他打起精神,对世间一切满不在乎地笑笑,好去讨一讨命运的垂怜。
他发现自己能理解江淮南的作为了。江淮南胆子小,过去府上有个常给她偷开门,放她翘课玩耍的王叔,后来这王叔因为渎职被她娘打死。有段日子,她一跳起舞就想起王叔,但面上仍要佯装骄矜,要拜谒贵人,要翩翩起舞。
他终于明白江淮南为何要一刻不停地跳舞。
命运恃强凌弱,所以凡人不能露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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