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长风不想手下留情,用勾拳把陆然揍出两行鼻血,陆然没倒,反倒是他自己栽个趔趄。
他很不服气地站起来,低头看见自己沾了血的拳头,又双腿一软,跪倒在地,两眼发黑。
陆然吓得要死,以为自己半吊子的拳脚练出了能杀人的内力,捅了篓子,不敢告诉大人。
他在逃亡路上,撞见溜出来的江淮南,于是哭着求江淮南给卫长风收尸,切忌走漏风声。
江淮南嘴巴一张,眼泪就下来了,她不敢置信地问:「他、他真的死了吗?他真的死了?」
陆然用力点头:「对,他死了!被我一拳打死的!都怪我的功夫太深了,我害死了他!」
江淮南狠踹了陆然几脚,跟着悲从中来:「陆然,你那三脚猫的功夫,竟然还能打死他!」
陆然自以为很有风度地抬头望天,他说,我不是想杀他,我是不知道自己原来有那么强。
卫长风醒来的时候,看见两个傻子在灰暗的巷子里,哭得稀里哗啦。
一束天光从宅与宅之间的缝隙中落下,恰巧横在了她与陆然的中间。
平坦的地面折射这束光,照得江淮南两颗黑漆漆的眼珠,亮晶晶的。
他忽然意识到,她真的很漂亮,就连哭起来,也是这么的招人喜欢。
陆然很快被泪流满面的江淮南踩在脚下,面上带着半骄傲半悔恨的神色,像一个傻子。
他不住地念叨:「都怪我!淮南!都怪我的功夫太好了!我都不知道,我练出了内力!」
不,想岔了,陆然他不是像一个傻子,他就是一个傻子。卫长风莞尔,嘴角又垂下去。
「你们在干什么?」卫长风爬起来,「淮南,你穿新裙子,就别同他打架,弄脏怎么办?」
二人皆是一愣,随后齐齐退出十步开外。
「喂,你不是说他死了?怎么又活了!」
「他、他一定是来找我寻仇了,淮南快跑啊!」
「别扒拉我,这是我新买的衣裳,你脏死了!」
卫长风捂着脑袋,想笑,但又瞥见手上干涸的血迹,双腿登时软如面条,站得不稳。
他抱臂环胸:「淮南,你过来,扶我一把。」
陆然抓住她:「淮南,你别去!他是鬼啊!」
江淮南不理睬他,好奇地探头探脑:「你是人是鬼?」
卫长风反问她:「我说我是鬼,那你就不来扶了吗?」
她道:「我怕鬼,但是不怕你。你死了也会是一条好鬼。」
卫长风道:「陆然,你回去。我没事,我知道我是怎么了。」
「是怎么了?」陆然也好奇地探头探脑,卫长风不觉得他可爱,认为他像鹌鹑。
他最近看陆然就心烦:「你走不走?不走我就跟你娘说你打架,请你吃竹笋炒肉。」
陆然在好奇心与竹笋炒肉中权衡片刻,最终慢腾腾地走了。
只剩下江淮南站在小巷里,阳光与她正衬,她实在是美丽。
人不能拒绝美丽的事物,所以他也不由自主地,想靠近她。
他突然发现自己是一个俗人,但当俗人的感觉,是不赖的。
卫长风对江淮南说:「我受了重伤,走不动了。」
江淮南面露怀疑:「什么伤?我瞧你是好好的。」
他憋住笑,心底生出一点儿捉弄她的心思:「内……内伤。」
江淮南心疼她的新衣裳,还是在他面前矮下身子:「好吧,我背你。」
卫长风趴在她背上,盯着裙衫繁复的花纹开口:「你今日有空出来?」
江淮南说:「我娘当然不让了,她今日去拜佛,我求王叔放我出来的。」
卫长风说:「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其实我晕血。你晕血吗?」
江淮南顿了顿,说:「我不知道。」
卫长风说:「你看。」
他把自己沾了血的手背放在江淮南眼前晃啊晃。
江淮南歪着脑袋,想了一会儿:「看来我不晕血。」
卫长风坏心眼道:「也是。若是晕血,以后你来癸水的时候,可就难办了。」
江淮南忽然大声:「卫长风!你怎么可以,你怎么可以讲这种话!你下流!」
恼羞成怒了。卫长风想,其实他挺喜欢看江淮南发火,她会美得生机勃勃。
他笑着问她:「我怎么了?癸水是什么见不得人的脏东西?说也不让人说。」
江淮南背着他慢慢往将军府走:「我娘说,那是女人最脏的东西,不可与人相议。」
卫长风盯着她耳后碎发,他说,那男的还要把尿,把完还不洗手,岂不是脏到家。
她被他恶心得牙酸,但又觉得有些讲头,于是说:「好吧,我再回去问问我娘。你等着。」
到了门口,他从江淮南背上下来,目送她离开,故作深沉地对她说:「江淮南,你保重。」
江淮南摆摆手,蹦蹦跳跳地往南走,像快乐的花蝴蝶。那是相府的方向,她也要回家了。
这一等就是一个月,他不高兴了。
他吃了几次闭门羹,心里也恼着。
卫长风一直觉得自己的名字很有讲究。
长风鼓起他的帆,让他此生顺风顺水。
他起步晚,学得快,剑技比他哥哥精湛。
他长得好看,论异性缘,他要胜过陆然。
他胆子大,又聪明,还懂得去哪儿潇洒最畅快。
他向来是不羁的、耀眼的、张狂的、招人喜欢的。
上天格外优待他,他觉得自己没什么可发愁的。唯一让他有些不高兴的,就是她。
想想自己都十二了,江淮南十三,还巴巴地往相府跑,岂不是同那些哈巴狗一样。
总是自己去找她,要她出来听曲儿斗蛐蛐吃点心,她倒好,丧眉耷眼,老大不乐意。
得,小爷我英俊潇洒、人见人爱,也是有几分脾气的,你来吧,我等着你来找我呢。
少年的心思藏得深,又骄傲又别扭。左等右等,还是他沉不住气,让他娘去相府下帖子。
江淮南的娘这回可不能让他吃闭门羹,她与她娘客客气气地寒暄,卫长风便去后宅找她。
花园,没有;水池,没有;小院,没有;柴房,也没有。
他找得烦了,心想:最后一遍,找完这一遍,我就回家。
他找了一圈,没有找到,于是在心底开脱,一圈可不算一遍啊,三圈才算。
绕了不知道第几遭三圈,卫长风扒上了厢房的窗,窥见江淮南的一抹侧影。
天色阴沉,日光很吝啬,只愿意分给她几束惨白的光。
江淮南赤着脚,宽大裤腿下露出细白的脚踝,上头拴着红绳,系着几个金色的小铃铛。
她踮着脚挪碎步,转身换成一个轻盈的大跳。小铃铛颤动着,一步一响,挠得人心痒。
少女的身姿初显婀娜的曲线,在他眼底留下一道难以忘怀的剪影,卫长风心跳如擂鼓。
不知道为何,他不想出声唤她,就像路过街口瞧见了美丽的珍宝,他满足于这种窥视。
卫长风只知道,天下功夫唯快不破,要打败一个人,出手就要迅捷如风,比对方更快。
江淮南甩袖挽纱,一招一式都是慢悠悠的。天才如他,却被她缚住手脚。
不妙,真是不妙。原来他败给江淮南一次,还会败给她第二次。
兴许,他日,接二连三,三番五次,败得一塌糊涂。
江淮南看见窗开了个小缝,跳岔了拍子,提着裙子小跑过来.
她把两只手拢在嘴边,小声道:「卫长风,你来干什么?」
卫长风面色如常,他摸了摸自己的耳朵:「哦,你上回不是让我等着吗?」
江淮南道:「别等了,你回去。练得不好,我娘就要生气了。再过两年我就及笄了。」
他摆出那副吊儿郎当的架势:「出来吃顿饭呗。我家厨子做了烧鹅,你不来我可全吃了。」
江淮南道:「我不吃了,我娘说烧鹅油腻腻的,吃多了会生痘疮。」
他笑笑,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你言而无信,是你说让我等着的。」
江淮南漂亮的眼睛,一下子就红了。
她说,你懂什么呀,你是男的,你知道什么。
他说,是男的又怎么,你说了,我便知道了。
她说,我不能说,我跟你说了,就会死的。
他说,你不能说,你比划给我看。
江淮南犹豫了一会儿,想要卷起衣袖,但水袖太长,实在不好卷上去。
于是她扯下衣襟,露出一小片莹白的皮肤,上面满是触目惊心的鞭痕。
只一瞬,他的目光触及那不可告人的秘密,登时觉得滚烫,慌不择路地将眼神落在靴上。
江淮南理好衣襟,啪嗒啪嗒地掉眼泪:「王叔被我娘打死了。我再往外跑,也会被打死。」
卫长风皱起眉头:「你要怎么办?我去告诉我娘,让她叫你爹管管。」
江淮南说:「我爹向来不管这些。你千万别说你知道了,说了我就没命了。」
他急了:「你就这么被打一辈子?你等我当将军,我跟你娘去说。」
她摇头:「怎么会被打一辈子?等我当了皇后,就没有人打我了。」
卫长风微不可见地皱眉,如果江淮南入了后宫,便不能见面了。
她又说:「你当不成将军,天下哪儿有会晕血的将军。」
她最后说:「再见。」
卫长风还呆站着。
那窗已被她阖上。
卫长风回去了。
梦里,江淮南一次次扯下自己的衣襟,说长风,你看我,长风,你看看我。
清晨他醒来,裤裆是一片粘腻,初来的情欲干涸地黏附在亵裤里,像条死鱼。
卫长风头一次梦遗,没告诉任何人,自个儿洗了裤头,在心里唾弃起自己来:
你还算是人吗,卫长风!你白日宣淫,你龌龊至极,你他娘可要点儿脸面吧!
江淮南把痛苦的心事告诉他,而他却像只晓得裤裆子里那点儿破事,念着那一眼不放。
他提起剑,在院中舞了几个来回,耳尖发烫。他娘来了,给他递帕子:「你喜欢那丫头。」
他假意没练完剑,只是毫无章法地劈砍,干巴巴道:「娘,我没有。」
他娘了然于心,开怀地笑起来:「我还没说是哪家的丫头。」
他平日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却在此时卡了壳,只是傻傻道:「啊。」
他爹去了边关,许久未归。他头一回有了喜欢的人,却不知该怎么去说,没有人教他。
他为了守住与江淮南的秘密,只说得模棱两可,磕磕巴巴。
她以过来人的经验,给卫长风提了建议,她说:「人家说得倒也没错,既然你觉得自个儿没本事,那就去练得有本事儿点。来年开春,你爹归京,带你哥哥外出历练,你也跟去吧。」
他又问他娘:「若是我年年在外打仗,她等得心碎,怎么办呢?」
将军夫人笑得前仰后合:「八字还没一撇,你就做起梦来。待你娶了她,再来找我商量!」
他又说:「也不知她愿不愿意嫁我。」
他娘说:「男婚女嫁,讲究的是你情我愿。来日方长,你对她好,她总会嫁的。」
她娘又说:「你不信?那你去街口找瞎子张算一卦。」
他知道他娘在调侃他,但真去算了,花了一吊钱。
瞎子张说,他此生只成一次亲,娶的是他心上人。
一直到年关,虽见不到江淮南,但他练剑练得起劲,在他出征归来的爹面前耍了几个难练的招式,他爹看了一会儿,说:「花拳绣腿假把式,别跟我出去!」
卫长风转头看他娘。
他娘说:「卫原,老娘打马吊花银子,过得自在,赶紧给我把他弄走,吵得人心烦。」
他爹说:「婉婉,你真不要他陪你?」
他娘说:「陪?老娘一个人过得风生水起的,用得着吗?」
他爹立刻改了口风,说,长风啊长风,你这剑练得真好。这也好,那也好。爹怕你骄傲,才唬你的。开春就走,跟你哥哥一起,随你爹我上阵杀敌。
他与他哥哥走了,离京时,他娘照例没缝好衣裳,因此事与卫原吵了一架。
卫长风告诉他,娘是想你多留一阵,才故意这样的,希望他爹能在走前哄哄她。
卫原勒马一笑,说:「知道。我一走,她只晓得怨我,生我的气,就没那么伤心。」
原来对一个人好,还有这么多弯弯绕绕的法子,卫长风大受启发。
父子三人奔赴战场。
战场与后院不一样,人是活人,不是木桩,一刀下去,血肉崩离,淋漓的一片暗红。
卫长风从小兵做起,不像他哥哥跟他爹打头阵,只在人群中喊打喊杀,真到了杀人的时候,却很没骨气地吐了出来。
蛮夷人看他生得细皮嫩肉,只知道吐,面上露出淫邪的笑:「中原的兵,还有这种的。」
几个大汉将他围住,他很聪明,于是闭着眼听呼呼的风声,辨清那敌军,究竟要从哪儿下手。杀敌如砍瓜切菜,一剑一个。捅下去,一道血柱冲天,滋在他脸上,是温热的杀意。
他大着胆子看一眼,再晕,再吐,后头有人举刀要劈下来,他机敏地一侧身,打了个滚。与死亡堪堪擦身而过,眼前就劈来一把刀,又要抬手去挡。
手起刀落,又是个面目狰狞的脑袋落在脚边,他再睁眼,又晕,又吐,像个丑角。靴里湿热,地面的血太多,浸淫了他的长靴,使脚步更加沉重。
卫长风是个练剑奇才,他起步晚,但功夫比他哥哥还好,只是晕血,才名不见经传。他
一边呕吐,一边杀人,鸣金收兵时,卫长安讥讽他是呕吐将军。
他一笑置之,并不理会。他满身血污,有别人的,也有他自己的。
他要建功立业,保护他身后的土地、百姓、娘亲、父亲、兄长、江淮南。
久经沙场,磨砺出更多实战的经验,本事也积攒不少,他多少有点儿得意起来。
江淮南,你等着看吧。
看我这阵风,如何吹到你身侧。
他越战越勇,招招狠厉,直取敌军性命。
他哥哥功夫不赖,只是并非天才,在弟弟面前,难免落了下风。
几经锤炼,他觉得自己已经称得上是……有个词叫脱胎换骨,什么胎啊骨的,听起来怪瘆人,他更愿意夸自己,破茧成蝶。他厚积薄发,总有一天,他要带她逃离她娘亲的掌控。
卫长风过得顺风顺水,他知道自己很厉害,军营中的将士向他问好,他有模有样地点头。
恰逢大将军休养,军中的事交由他哥哥来管,他哥哥却不用他,有意让他坐几回冷板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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