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鲁斯面露难色。
赵明州也不催他,只是搬了一把椅子在布鲁斯身旁坐定,闲话家常般开了口:“布鲁斯医生,你是我的救命恩人,我自然不会对你隐瞒。你是国姓爷最好的朋友,他自然也不会对你隐瞒。所以,我们俩人究竟能否合作,关键因素在你。”
“国姓爷的难处我理解,然而,兵员不足,钱财紧缺还是最浅显的客观原因,那国姓爷不愿北伐的主观原因究竟是什么呢?”
赵明州压低了声音,她的嗓音因为长期的过度使用而微微沙哑,却自有一股旁人难以抗拒的蛊惑之意。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在国姓爷看来棘手的事情,换到旁人的角度,也许――触手可及。”
布鲁斯咽了一口唾沫,小声道:“照理说,这些话我不该对圣女大人讲,但是也许――”
“也许我真的能帮他呢?就像在治疗疟疾的问题上,我也帮了你呀!”
赵明州接口的这句话彻底打动了布鲁斯,他深吸一口气,缓缓道:“其实,福松不愿意北伐还有一个原因。表面上看,福松已经成为了他们郑家的家主,手握大权,但其实郑家的权力还分散在郑彩、郑联和郑鸿逵手里。他们三人,两个人在中左所(今厦门)支持鲁监国,郑鸿逵则屯兵金门,而福松只能龟缩在这鼓浪屿上,心中能不憋屈吗?如果他今日答应了圣女大人北伐的请求,只怕他前脚离开鼓浪屿,后脚就会失去这最后的倚仗了。”
赵明州的眸光一亮:“果然如此!”
“圣女大人,你说什么?”
”
我说――原来如此,布鲁斯医生,你可是帮了我大忙了。”
布鲁斯说的话彻底印证了赵明州心底的猜想。在来到鼓浪屿之前,般般给她进行了为期一周的历史知识集训,虽然现在的历史线已经偏离了他们前一世的历史,可临阵磨枪,不亮也光,为了能够顺利将郑成功拉上自己北伐的大船,提前的准备是必不可少的。
通过般般老师的谆谆教导,赵明州将郑成功的生平轶事也算了解了个七七八八,在前世的历史线中,此时的郑成功腹背受敌,既要和清廷争锋相对,又要从两位表哥手里夺权,是相当困窘的一段时期。
“圣女大人,你准备怎么帮助福松呢?”布鲁斯小心翼翼地打断道。
赵明州压低声音神秘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我已经有办法了。不过,布鲁斯医生,这件事你先不要对国姓爷讲,我还有条件要同他谈。”
布鲁斯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又怅然地长叹一声,闭上眼睛:“圣女大人,我也没有机会告密了。我已经知道了,同你谈完话,我就会死。不过,能死在圣女大人手中,在死前又得窥医学之神的衣角,我也已经很满足了。”
赵明州被布鲁斯的一番胡言乱语说得一个头两个大:“我杀你干嘛?”
布鲁斯不敢将眼睛完全睁开,眯缝着湛蓝色的眼睛,往齐白岳的方向一指:“您弟弟说的。”
赵明州向着齐白岳的方向怒目而视,却发现那臭小子早不知道藏到哪里去了。只得好言相劝着将吓得没了魂儿的布鲁斯医生送回了他的卧房,方才回到自己屋中奋笔疾书,燃着的灯火一夜未熄。
而在相隔甚远的肇庆城外,一辆不起眼的车队正在趁着夜色疾驰。车队最前方一人格外显眼,一身宽大的道袍被夜风鼓胀而起,如同一只无喙的大鸟振翅而飞,雪白的发丝从压紧的帽笠下流泻而出,被月光映得发亮。这领头之人不是别人,正是那肇庆城道观中的道长――纪春山。
第119章
剑指鹭岛(三)现在夜深人静,咱们俩……
纪春山微微侧头,看向身后的马车,扬声道:“王爷,还有一个时辰就能到肇庆城了。”
马车中一片静默,过了半晌,方才响起一阵悠悠的叹息。
“哎……躲了这么久,终究还是有这一见。”
纪春山压低帽檐,挡住扑面而来的寒风,朗声笑了起来:“瞧王爷说的,咱们这王城倒成了虎穴狼窝一般。”
马车中的人讪笑了两声,又添一声叹:“不瞒纪道长,本王此番确是起了自缚受死之心。早知有今日之劫,本王当初又何必争那龙椅呢……”
似乎是为了再看一眼今夜的月光,马车的车帘微微挑起,露出一张和朱由榔相似的,却苍老不少的面容,正是当年从广州城逃离的唐王朱聿。
此时的他一身布衣素服,哪里还有当年挥斥方遒的影子。他忧伤地凝视着空中随着马车一同飞奔的月亮,眸子里的光芒明明灭灭。
他曾见过这样一双堪与月色争辉的眼睛,那人也曾提醒过他,在鞑子虎视眈眈之时,再纠结谁是天子,谁是藩王,是一件极为可笑的事。可惜他当时并没有听进心里,以致今日之惨局。
“王爷这般怕见圣上,那为何贫道相请,王爷却没有丝毫推脱之意呢?”
唐王的目光从月亮移向前方策马疾驰的背影,目光逐渐温和下来。两年前的雨夜,纪道长也是这般头戴斗笠,一袭黑衣,唯有银白的发丝若隐若现。
“因为纪道长是本王的救命恩人,本王岂可推脱呢?便是明知送死,也当从容以赴,以报道长大恩。”
纪春山脸上促狭的笑容登时收敛,赶紧安慰道:“王爷莫怕,贫道跟您保证,圣上绝无刁难之意,只是要求王爷办一件事。”
唐王自是不信,他曾与朱由榔并立称帝,二龙相争,哪怕朱由榔派赵明州、苏观生一行来广州好言相劝,他依然不肯让位就藩,最后落得个被文武百官厌弃的结局,反而是外来之将的赵明州守住了那一城百姓,也挽救了他最后的尊严。
后来,赵明州班师回朝,他则前往封地就藩,一路上是这位纪春山道长舍命相护,他才逃脱了多铎的毒手,原本数百人的队伍,只余下最后十人,狼狈不堪地到达了封地。
虽然是乱世之君,可他也是遍阅史书,兵法娴熟,他深知成王败寇的道理。朱由榔已经让他偷活了这几年,他也该知足了。
唐王不愿再与救命恩人纪春山争辩,再一次恋恋不舍地看了看月亮,放下车帘,缩回头去。
虽说心里做好了准备,可即至城门口,远远瞥见那格外高大敦实的城墙,那比广州城宽出数倍的护城河,唐王还是觉得手脚冰凉,额头直冒冷汗。他听着车轮辘辘轧过吊桥的木板,听天由命的闭上了眼睛。
车帘被掀开了,深秋的寒风扑将进来,将他周身的汗水一扫,只觉冰寒刺骨,如坠深窟。
“恭请唐王殿下。”纪春山一摆手,唐王放弃了心里的挣扎,扶着宫人的胳臂下了车来。
因为长时间紧闭双眼,唐王只觉眼前一片苍茫,惨白色的雾气笼罩着整个世界,风急天高,愁云惨淡,当真是符合唐王此时的心境。
冲着那明黄色的高挑身影,唐王膝盖一软,倒头便拜:“罪臣――”
话音还未落,膝盖尚未沾着路面的沙尘,唐王的胳膊便被一双温暖的手轻轻扶住了。
“皇叔父。”
朱由榔的声音很温和,如同一条月夜下泛着粼光的河。
唐王怔住了。
“皇叔父一路辛苦,宫里已经准备好了酒菜,咱们叔侄二人当好好叙叙旧。”
唐王看着朱由榔的脸,半晌没说出话来。叔侄?皇家连父子都是君臣,何况叔侄?
这是他第一次见到永历皇帝,这位天下百姓口中誓死不退,笃意北伐,倾尽全力支持武曲星赵明州的帝王,竟然是这般样子。
“罪臣……”唐王又一次作势欲跪。
朱由榔也再一次稳稳扶住了他。
“皇叔父,此番是朕有求于您,千万莫要如此,否则……让侄儿如何开口啊?我大明行至今日,宗室凋零,独木难支,侄儿何其有幸,在此乱世之中尚有皇叔父千里来援,侄儿感激涕零。过往恩怨在血脉亲情面前如同云烟,一呼一吸之间便散去了。侄儿绝不介怀,还请叔父您也释然才是啊!”
朱由榔已经说得再清楚不过了,无论他们过往如何争权夺利,无论他曾多么迫切地想要将他推下龙椅,这一切都已成过眼云烟,他绝不会再提。
唐王微微张大了嘴,憋在喉咙里的话不经大脑便脱口而出,让他后悔不迭:“当真?”
真龙天子金口玉言,如何会做得了假?他这不是公然质疑九五之尊吗?
朱由榔笑了,他拍了拍唐王已经开始颤抖的胳膊:“不敢欺骗皇叔父。”
一路上的紧张、惶恐、惊惧、焦虑在此刻齐齐散去,唐王如同被抽去了魂魄一般,两眼一翻,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鼓浪屿的月色今夜亦是澄净如水。
赵明州着一身利落的劲装,独自一人行在山路上。身在他人的地盘,她倒是自在非常,脸上挂着旅人才有的轻松落拓的笑容,弓着背,低着头,吭哧吭哧地往山上走。直走到那山顶的怪岩之处,方一手撑着石壁,大口喘着气。
“月夜登山,赵将军好雅兴。”顺着巨石的阴影处步出一人,一身青色的贴里勾勒出俊朗的身形,和白日里身着朝服的样子相去甚远,一柄全身通红的血珀簪插在梳得一丝不苟的发冠之上,明莹润泽,光彩逼人。
赵明州微眯起眼睛,露出一个了然的笑意:“咱们明人不说暗话,我是为了来找你,你也应该是在等我吧!”
赵明州朝着日光岩的平坦之处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国姓爷,白天里人多,有些话不好
说,现在夜深人静,咱们俩人盘盘道。”
郑成功的眉头一簇,审视的目光射向对面的女子。
“赵将军,我想你误会了,本藩要对你说的话光明坦荡,白日里都已明言,没有什么需要私相授受的。”
赵明州呲牙一笑,如一只蓄势待发的猞猁:“您没有?巧了,我倒是有。”
第120章
剑指鹭岛(四)这叫军体拳。
“哦?”郑成功微微一挑眉,却见赵明州极为随意地拂了拂石面上的灰尘,大剌剌盘腿坐了下来。
“今天白天,国姓爷说了自己不愿北伐的原因,说来说去不过是四个字――诱惑不够。”
闻言,郑成功的眉目间陡然现出一抹厉色,赵明州却如没看见一般继续道:“这我当然能理解,毕竟打仗嘛,总得图点儿啥,不是名就是利,国姓爷现在自身难保,如果还跟着我北伐才叫一个奇怪呢!”
赵明州微微向前倾了倾身子,直视着郑成功被遥远的渔火映亮的双眸:“可是如果,我能达成国姓爷的核心利益呢?”
“核心利益――”郑成功下意识地咂摸着这个从未听过说的词汇。
“就是说,我能给你――你最想要的东西。”
郑成功的眸光略一凝,继而朗声笑了起来,笑中却暗含威胁之意:“那本藩倒要听听,赵将军认为本藩最想要什么。”
“中左所。”
郑成功的笑容瞬时收敛,整个人肉眼可见地晦暗下来,如同冥冥欲雨的黑色苍穹,压迫感极强。若不是赵明州提前了解历史,知道郑成功没有对永历朝廷存着歪心,只怕这一刻就要拔刀自卫了。
“赵将军,有些话不能乱说,中左所是鲁监国的领地,亦是郑彩郑联二位兄长部队驻守之所在,你说本藩意图染指中左所,岂不是诋毁本藩是那不忠不孝之人!”
郑成功的神色越恼怒阴郁,赵明州的笑容却越发明亮起来:“国姓爷这话说的,你是圣上的人,遥奉永历正朔,给鲁监国尽什么忠?你是郑家的家主,于情于理郑彩郑联都该听你的,又要给这俩尽什么孝?”
“那本藩也断不会做那挑起国家内战、家族内斗之人!”
郑成功直觉面前的女子如同一只得逞的狐狸,施施然直起了前倾的身子,似乎早就在等他这句话一般:“不用您出手,我来。”
“我保证,不出半月,中左所将会成为国姓爷您的藩地,郑彩郑联甚至郑鸿魁都无法再对你造成威胁,而你却不用承担同室操戈的恶名,要兵有兵,要钱有钱。”
郑成功深吸一口气,沉声道:“赵将军,此等大事可不能做玩笑之语。”
赵明州往海天交界处一指,敛了笑郑重道:“妈祖娘娘为证,我赵明州一口唾沫一个钉。”
郑成功微眯双眸,审视地看向赵明州:“那赵将军的核心利益呢?”
“全天下都知道,北伐就是我的核心利益。”
一抹笑容中和了郑成功脸上的锋锐之感,他扬起手,修长的手指合拢,手掌朝向赵明州:“若赵将军当真能做到,本藩自无二话,追随北伐,今日击掌为誓!”
“啪”地一声轻响,赵明州心情畅快,压在胸口的大石终于随着郑成功的松口而消失无踪,这一掌倒是使出了十成十的力气,击得郑成功一个屏息,后撤了半步。
――当真豪杰。
郑成功心中暗赞,垂下胳膊掩在身后,悄无声息地转了转酸胀的手腕。
***
前一晚的彻夜畅聊让一向自律的郑成功也晚起了半个时辰,将醒未醒之际,只听耳畔隐隐传来清脆的呼号之声。
那是在屯兵的鼓浪屿上极为罕见的女性的声音。
郑成功披衣下床,走出门去。
屋外的不远处,一抹鲜艳的红色正鬼鬼祟祟地躲在岩石间,向着校场的方向张望着。
“布鲁斯。”郑成功拍了拍好友的肩膀。
布鲁斯医生吓得双膝一软,差点儿跪在地上:“福松,你要吓死我!”
郑成功早已习惯了他一惊一乍的处事方式,淡淡笑了笑,顺着布鲁斯的方向望了过去:“你在看什么?”
已经不需要布鲁斯医生再多做解释,校场上整齐排列的队伍已经跃入眼帘。五百名女子,身着明州军极为标志性的赤色棉甲,二十人一排,二十五人一列,正喊着号子练拳。而站在队伍最前方领拳之人,正是昨夜月下畅谈的赵明州。
她背朝着大部队,浓黑的发挽成一个髻束在脑后,斜插了一个式样古怪的簪子,细细看去,竟是一杆断箭。从郑成功所处的位置很难看清她的脸,唯有在侧身挥拳的瞬间,能隐约看到那双澄亮的眼眸。她的一招一式都格外利落准确,喊得号子也比任何一个人都响亮,从丹田中积聚的气势,在唇齿分合之间冲出口腔,化作略带沙哑,如同裂帛般地一声――哈!
郑成功不自觉地向校场走去。
愈是靠近,他愈能感受到这支队伍蓬勃而顽强的生命力,就如同山石的缝隙中钻出的凤凰花,土地越贫瘠,枝干越茂密;山风越凛冽,花朵越鲜艳。五百名女子,像极了赵明州的五百个影子,整齐划一,如臂使指,当真气势雄浑,让人移不开视线。
郑成功静静站了一会儿,就看见赵明州转过身来,擦了把额头上的汗水,朗声道:“再练半个时辰,咱们就开饭!”
她的目光往郑成功的方向一扫,便大大方方地走了过来。
“国姓爷,早!”
发髻上的箭镞寒芒一闪,让郑成功不由得眯了眯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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