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明州只觉手腕一紧,齐白岳的手已经攀上了她的手腕,少年的身子如同日夜拔高的竹节,早已经高过了明州的头顶,透过微微颤动的睫毛,明州能清晰地看到一滴泪珠噙在少年的下眼睫上,随着他重重地喘息落了下来,滴在赵明州的手背上。
“我不准你再丢下我!”少年如同被困的小兽,低声喊了出来。
第116章
长夜将尽(八)赵明州当先拱手,格外……
赵明州怔怔地看着他,她知道这个孩子经历过多少苦难。亲生父母被清军杀死在面前,好不容易被自己从扬州城背出来,又被自己“转送”给华夏照看;和华夏建立了深挚的感情,却又突遭死别。说到底,他只是个孩子,又如何能消化掉这么多的痛楚呢?再加上他本身性格就偏执极端,早就把赵明州视为他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又如何能轻易放手呢?
如果他是般般,自己还会这么严格不近情面的要求他吗?
赵明州长叹一口气,声音柔和下来:“白岳,我不会丢下你,我保证。”
少年的眼睛如同被骤然吹亮的烛火,颤动着燃烧起来。
“但是,你答应我,你要听我的话,不能做任何我不允许你做的事情,尤其是,不能杀人。”
“阿姊,我――”
“答应我。”赵明州的语气不容置喙。
齐白岳的手用力攥了攥,点头道:“我答应你,阿姊。”
阳光以一种温柔的姿态,从船舷的
东方洒落下来,将二人的身躯紧紧包裹起来,如同发着光的茧,没有人知道即将破茧而出的究竟是凄美的蝶,还是可怖的蛾。似乎是被阳光照疼了眼睛,赵明州下意识地抬手挡了一下,却从指缝间瞥见一座小岛。
那小岛漂浮上波涛之上,如同披着一袭金色的纱幔。随着船只的缓缓前行,小岛逐渐展露出更多的细节,而码头上停泊的船舰也映入眼帘。
“阿姊,明州阿姊,鼓浪屿到了!”小女兵们的欢呼声由远及近而来,赵明州下意识地后撤了一步,拉开了自己与齐白岳的距离,齐白岳也乖顺地松开了握着明州手腕的手。
“你答应我的,不要忘了。”在被女孩子们簇拥起来之前,赵明州低声嘱咐道。
此时,郑成功早已率领麾下精兵强将等候在岸边。人群之中,一头红卷毛在一干身着华贵端丽朝服,垂手肃立的大臣中格外显眼。
眼见赵明州带着五百亲兵越走越近,荷兰医生布鲁斯反倒安静下来,小心翼翼地从人群的缝隙里偷瞄着行在最前方的女子。
“郑将军,久仰大名!”赵明州当先拱手,格外郑重地向着郑成功行了一礼。
此时的郑成功虽是有了一定的威望,但若论兵力之盛,不如郑彩郑联;论资格之老,不如郑鸿逵;论战绩之优,更是和未尝一败的赵明州有一定的差距。所以,当众人见到见到名满天下的赵明州竟然对郑成功这般有礼,心中都是一惊,郑成功麾下众臣更是自觉面上有光,腰杆都直上了几分。
郑成功却是不卑不亢,只是淡淡笑了笑,拱手还礼:“昔日黄道周曾言,生不愿封万户侯,但愿一识赵明州,郑某有幸,得识将军。”
二人相视而笑,一个英姿飒爽,一个萧萧谡谡,一个南明的擎天之将,一个是东南沿海的海中之蛟,身份不同,气场却相似,一时之间让众人移不开视线。
寒暄之间,郑成功也没忘了布鲁斯对他的嘱咐。
“布鲁斯医生”,郑成功侧步让出一块距离,“你与赵将军有一面之缘,还不上来见礼?”
布鲁斯几乎是一步跃了出来,他身量比众人都要高些,又生得瘦削,这一步迈得太大,脚下步幅不稳,倒像是一个簪着红毛的弹簧。
赵明州被他逗乐了,伸出右手,笑道:“你好啊,布鲁斯医生,我的笔友。”
布鲁斯的脸色登时转成了与发色相同的红:“圣……”刚蹦出一个字,布鲁斯的胸口就被郑成功不轻不重地撞了一下,他赶紧改口:“赵将军,在您的建议下,我认真研究了蚊虫与疟疾的相关性,有了极大的进展,我要代表全世界所有疟疾患者感谢赵将军对医学的贡献。”
他的腔调古怪,赵明州身后的小女兵们都强忍笑意,垂下头去。赵明州却是不以为意,握住布鲁斯伸过来的手,上下摇晃了数下。
“那我就代表我自己,感谢布鲁斯医生的救命之恩。”
布鲁斯的嘴都快要咧到太阳穴上了,露出一口闪亮的白牙:“能给赵将军治病,是我来到中国最大的荣幸。”
最初的羞涩已经褪去,来自荷兰人的爽朗与殷勤占据了上风,布鲁斯一甩额前卷曲的刘海,正欲畅所欲言,却突然受到惊吓一般“啊”了一声。握着赵明州的手也立刻松了开来。顺着他湛蓝色的目光望过去,是齐白岳冷笑着的脸。
齐白岳学着赵明州的样子,冷冰冰地握住了布鲁斯的手,用力一捏:“好久不见。”
所有的旖旎心绪都被这少年的冷笑埋葬,布鲁斯重新回忆起了曾经被这位少年喊打喊杀而连夜逃窜的恐惧,他倏地缩回了手,齐白岳倒是没有太过为难他,亦轻飘飘地松开了对布鲁斯的束缚。布鲁斯委屈地望了一眼郑成功,抱着自己微微泛红的手,钻到了队伍后面。
在众人看来,齐白岳无非是个半大小子,没有人在意这一场突如其来的插曲。郑成功大度地笑了笑,向赵明州一众做出了一个“请”的手势:“营帐之中,佳肴已备,权为诸君接风洗尘。诸位,请!赵将军,请!”
赵明州微笑颔首,走向这位自幼时起便熟知的将领。
也许,这条历史线上的人们尚未知晓他流传后世的功勋,但时间早已鉴证了他的忠诚,也赢得了赵明州对郑成功不设防地信任。
湛蓝的天空之下,海天交接之处腾起一簇直冲云霄的白浪,随后,一声明亮而绵长的长鸣追风逐浪而来,那是遨游于碧蓝深海的巨兽,呼唤同伴的声音。
海洋,是马背上的民族望而生畏的禁区,却也即将成为赵明州全新的战场。
朝代更迭,兴衰往复,亘古未停,其间自有天道。治与乱、进与退、攻与守、战与止,往往人力所不能及。然而,自有宁鸣而死,不默而生之人,不驰于空想,不耽于虚声,当为天下苍生登高一呼!(《泰山不让》完)
第117章
剑指鹭岛(一)我弟弟,小朋友长身体……
接风洗尘的宴席设在靠近海边一处的楼阁之上,这楼阁建在崖边,与日光岩遥遥相望,视野极好。向东是无垠碧海与壮阔青天,向西是巍巍青山万木回唱,向南是浸润在暮色中的日光岩,向北则是一弯深潭寂然无声,四向皆景,美不胜收,可谓是鼓浪屿得天独厚之所在。
众人依次落座,赵明州被推让到上位,身畔是郑成功和齐白岳。待坐定,数名蜜色皮肤,雪白衣裙的少女便鱼贯而入,将一盘盘精美的菜肴呈于众人面前。
赵明州惊喜地发现,自己竟然还能认出几样。
用海蛎、鸡蛋和青蒜煎炒的海蛎煎,鲜香饱满,如同一片隆起的金色丘陵,外表酥脆爽口,内里鲜嫩多汁,让人食指大动。
摆在齐白岳面前的是红y米糕,顶盖儿肥的青蟹配上软糯的糯米一同蒸煮,将蟹肉的鲜美与米饭的清香相互融合,既美味又饱腹,齐白岳被晕船折磨得七荤八素的胃,也在这独特的香气中逐渐妥帖下来。
而摆在赵明州面前的则是一条巨大的清蒸石斑,雪白的鱼眼凝望着天空,似乎还在酝酿着下一次鱼跃出海。
一壶清酒斟入杯盏,郑成功朗声道:“本藩这便预祝将军,鲸波万里,乘风破浪。”
赵明州含笑饮了,却在郑成功的祝词中品出了另外一层意味。不余一滴残酒的酒杯轻轻搁在桌面上,赵明州转头对郑成功道:“听国姓爷的意思,北伐这事儿似乎――还得商量?”
明朝的文人之间对话总喜欢弯弯绕,想说东偏先说西,想打南偏先指北,往往唇枪舌剑了几炷香的时间,都没有谈到点子上,郑成功也早已经做好了陪这位赵将军打太极的准备,可他着实没想到,这位名声赫赫的女将的语言风格倒是与她打仗的手段一般,实打实,硬碰硬,竟是直接不加掩饰地问了出来。
这却正合了郑成功直爽干脆的性子,郑成功挑眉凝了赵明州一眼,笑道:“既然赵将军这般直言不讳,本藩也没有必要隐瞒。”
“没错,至少到目前为止,本藩尚无同赵将军共同北伐的打算。”
此言一出,郑成功方的文臣武将都极有默契地避开了赵明州的眼神,默不作声地低头吃饭,可齐白岳的眼神却凌然刺来,毫不掩藏地瞪视着郑成功。
“甘辉”,郑成功点起了一位将领,“由你来给赵将军细数一下我军的兵力。”
一位大胡子将领闻声放下青口贝,站起身来大声道:“报将军,我军现有兵卒两万余人,战舰26艘,帆艇渔船上百艘。”
赵明州眸光一亮,郑成功手下经验丰富的船员水手,征战无数的战舰船帆都是她极为紧俏的,若能为她所用……
郑成功似乎看出了赵明州的意思,笑着叹了口气:“赵将军定是觉得我军兵员丰沛,当有一战之力。可是打仗,打到最后才是人,打在前面的却是粮草、武器、装备、运输……这一桩桩一件件,哪一样不是银钱砸出来的?”
“赵将军自有大手笔,携全国之力推行北伐债券,想来收益颇丰,而本藩却只有与日本通商这唯一途径。既要通商,海船不可或缺,水手更是必不可少,仅往来运输,商旅护航这一项,便用去了大半的海船。更遑论岛礁巡航,军营布防,自又用去十之二三。”
郑成功的笑容褪却了,一种更具玩味感的表情浮上眼角眉梢:“这样粗粗算下来,能用之于北伐的战舰竟是――一艘也不剩了。”
齐白岳脸色铁青,正欲说话,手却被赵明州轻轻压下。
赵明州抬眸,竟是笑了起来:“这样说来,国姓爷是请我来吃鱼的咯?”
郑成功不免一怔。
他的确是不想随赵明州北伐,若是成了,便是给他人做嫁衣,他郑成功只能做小伏低;若是不成,便是随他人送死,不仅成全不了民族大义,反而害了自己这一帮兄弟。再者说,就算他有心帮助这位女将,可攘外必先安内,郑氏家族内部的战火尚未平息,又如何随她去北伐呢?
可是,这些话他是无法当着所有人的面对赵明州直言的,只能将原因推到兵力不足一事上。赵明州千里迢迢从肇庆赶到鼓浪屿“请兵”,却吃了他这么一瓜落,就算不勃然大怒也该面露不悦之色才对,可她偏偏笑脸相迎,没有一丝一毫的怨怼,不由让郑成功对她刮目相看。
但也仅仅是刮目相看了,这份“敬意”,无法改变他的决定。
“赵将军”,郑成功的声音里带了一份疏离与冷意,“这海洋不比陆地上的河川湖泊,平静只是一瞬,风浪、暗流、暴雨、雷电皆是自然之馈赠,亦往往是生灵之劫难。所以,海洋中的鱼务必比河湖中的更谨慎,更勇敢,更顽强,方能在瞬息变化的海洋中求得一线生机。”
他定定地看着赵明州琥珀色的眸子,如雨水洗刷过的澄净瞳仁里倒映着他的身影。
“以海为生的我们也一样。”郑成功沉声道。
他站起身,微微前倾了身子,拿过赵明州的竹箸在石斑鱼的腹部上夹起了一块雪白的鱼肉,在颜色浓郁的汤汁里一粘,送到了赵明州面前的碗里。
“此处为鱼腩,在石斑鱼的胸腔鳍附近,乃是鱼身上最柔软、脂肪最多之处。烹饪过后,入口即化,最是美味,还请赵将军享用。”
这是他给赵明州的台阶,亦是他给赵明州最为明确的拒绝。
赵明州双手接过竹箸,却转手将鱼肉夹到了齐白岳的碗里,抬头冲郑成功龇牙一笑。
“我弟弟,小朋友长身体,得多吃点儿海鱼,希望国姓爷不要介意。”
她抬手,在齐白岳的肩膀上轻轻一拍:“白岳,抓紧吃,咱们过会儿还得参观国姓爷的战舰呢!”
齐白岳眼睛都不眨,直接将那饱沾汤汁的白嫩鱼肉塞进了嘴里。
这一下,压力再次回还给了郑成功。
郑成功鹰隼般地眸子探寻地在赵明州的脸上转了一圈,笑道:“如此――甚好。”
第118章
剑指鹭岛(二)你把大夫踹湖里了!?……
是夜,荷兰医生布鲁斯躺在床上辗转难眠。这是他飘扬过海来到大明之后,最幸运又最不幸的一天。幸运的是,他终于见到了朝思暮想的圣女明州,同她进行了亲切交流还相互握了手;不幸的是,他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最好的朋友郑成功拒绝了圣女北伐的邀请,而自己却什么也做不了。
下午的时候,圣女带着她的弟弟和亲兵到战舰上参观,布鲁斯跑前跑后地拼了命介绍,圣女也只是礼貌地笑了笑,幅度极小地点着头。她那凶神恶煞的弟弟则全程板着脸,害得他时不时分神注意他背后是不是藏了一柄尖刀。
布鲁斯将火红的脑袋埋到了被子里,发泄式地发出一声大型犬一般的吠叫。
这时,屋外响起了一声压抑的咳嗽声。
在寂静沉默的夜里,这一声咳嗽无异于惊天雷霆,把布鲁斯吓得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翻了起来。他小心翼翼地凑到门边,低声问道:“谁呀?”
咳嗽声的主人声音很年轻:“开门吧,赵将军有请。”
一听赵明州相邀,布鲁斯霎时也忘了心头的惊惧,赶紧打开了房门。可门外露出的那张面孔,却让他瞬间后悔了方才的选择。
布鲁斯下意识地转身就往房里跑,久候在外的齐白岳哪里肯依,只一探手就揪住了布鲁斯的脖领,另一只手迅速捂住了他的嘴。
“你跑什么!”齐白岳有些着恼,低声喝道。
这位手无缚鸡之力的荷兰医生不敢说话,只是从指缝间不时咕哝两声,一脸委屈地睁大了眼睛。
齐白岳看着他满脸的丧气相,气不打一处来,狠狠瞪了他一眼:“阿姊请你是你的福气,怕什么,我还能杀了你不成!?”
布鲁斯揪紧的心为之一松。
“就算杀你,也得等阿姊问完了再杀,不急于一时。”齐白岳又冷声添了一句。
经此插曲,布鲁斯被齐白岳拖拽到赵明州面前时,单薄的里衣已经被汗水溻透了。
赵明州瞠目结舌地看着满脸冷汗的布鲁斯,问齐白岳道:“你把大夫踹湖里了!?”
“我哪有,谁知道他犯得什么怪病。”齐白岳嫌弃地丢开布鲁斯,对赵明州回复的语气却带着孩童的嗔恼。
布鲁斯听得心头一阵恶寒,连滚带爬地躲到了赵明州身后。
赵明州将战战兢兢地布鲁斯扶到座位上,支使齐白岳拿来一块布毯,又递上一杯热茶,温声道:“布鲁斯医生,不好意思,我弟弟吓着您了。”
布鲁斯磕巴着:“没……没关系,圣女大人找我……找我有什么事啊?”
赵明州没有在意布鲁斯嘴里奇奇怪怪的名讳,笑道:“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今天咱们吃饭的时候,我总觉得国姓爷话里有话,他最近是碰到什么难事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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