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咱这三瓜两枣的,自当是捐了,不行吗?”
“老乡,这可不行,咱们这都是有条令的,哪
怕是一厘钱,都不能少算。”
“那俺还免费吃了这么长时间的食堂呢!”
像这样的争论与推让不断涌现,而负责维持秩序的明州军则明确而礼貌地拒绝了来自任何人的捐赠。
很快,库房里就堆满了琳琅满目的商货,不到一个时辰,债券的数量便即将告罄。而这时,几乎所有领到债券的人都发现了债券背后印刻的文字。
“《告抗清救亡全体同胞书》――无论男女老少,无论身处何方,无论贫贱富贵,无论身份背景,当应吾辈之号召,共赴国难,共襄义举!以吾辈之鲜血,换万世之自由;以吾辈之生命,换天地之转逆!今以此檄文,告之四海,愿天下有志之士,团结一心,共抗满清统治阶级之暴政,造福苍生,铸剑为犁!”被人群挤在中间的绾绾用脆生生的声音念道。
“好!”众人爆发出一阵惊天动地的喝彩声。
一书生模样的人擦了擦激动的泪水,评鉴道:“当真豪情万丈,只是……只是这字……”书生看着那甩胳膊蹬腿儿的字体,有些不满地砸吧了一下嘴。
绾绾闻言,脸上一红,小声道:“这是将军的字。”
书生狠狠一梗脖子,大手一挥:“谁说这字儿不行!?这字儿太棒了!鄙人要广为抄录,将它传递给身边的所有人!”
在一片热闹的欢腾之中,有一个商户引起了罗明受的注意。
那商户细眉细眼,身量矮小,背上背着一个一人多高的大筐,将他本就低矮的身形压得愈发佝偻起来。他似乎很是犹豫是否要购买债券,时不时往后串几个人,把自己靠前的位置让出去。他并不和一旁的人攀谈,哪怕周围的人好奇地与他搭讪,他也只是频频摆手,一言不发。周围的人还当他是哑巴,眸中尽皆流露出同情钦佩之色。
可罗明受却一眼就看出了他的身份。
罗明受轻手轻脚地走到那人身后,隔着大筐在他的左肩上轻轻一拍。那人猛然回头,满脸的警惕与紧张。
“日本人?”罗明受龇牙一笑。
闻言,那人跟火烧了屁股似的,猛地往上一弹,调头就要跑,可肩膀却被罗明受紧紧扣住,动弹不得。
罗明受用力往下压了一把,凑近那人低声道:“老子是明州军的,对你没有恶意,只是有几个问题要问你。”
之后,也不管那人同意还是不同意,罗明受几乎是单手拎着他,离开了排队的队伍。
罗明受身材高大,双臂一展便将那人圈住,无处可逃。那人挣扎了几下,也看出了自己与罗明受之间实力的巨大差异,双手抱住大筐,一副闭目待死的样子。
罗明受用手指戳了一下对方的肩膀。
“你紧张什么,我又不杀你,我见过不少日本人,都是你这副草木皆兵的样子,所以一眼就把你认出来了。喂,如果我猜得没错,你是海寇吧?”
对方把眼睛闭得更紧了,整张脸绷得硬邦邦的,嘴唇抿成了一条直线。可罗明受的下一句话却让他不由得睁大了眼睛。
“我也是海寇。”
见那人直勾勾地看着他,罗明受打了个哈哈:“咱们都是海上讨过生活的人,你这货物……是走私的吧?”
那人咽了口口水,缓缓点了点头。
见罗明受的表情始终友好平和,那人苍白的脸色也缓和了些,小心翼翼地开始了自我介绍。
原来,这个名叫森田直岛的男子算不上什么海盗,顶多算是利用海盗团伙谋生的商贩。他利用海寇在中国的东南沿海与日本的对马岛进行走私贸易,逃避高额的官税。然而,近些日子郑成功的兴起,阻断了森田直岛贸易的航线,他又不愿意上缴“郑氏船税”,便打起了北伐债券的主意。
“小人算了算,若是如赵将军说的北伐能够成功,那这一单的收益可不低,又省了船费,几乎算得上――空手套白狼。”
罗明受乐了:“虽然有点儿口音,不过你汉话说得可以啊!”
森田直岛被这么一夸,表情彻底松弛下来,嘿嘿笑了起来。
“所以,你这么紧张兮兮卖得究竟是――”罗明受一边说,一边好奇地将脑袋探向那巨大的竹筐。
森田直岛想拦,但终究是慢了一步。
“我的个老天爷!”罗明受发出了一声惊天动地的大喊。他指着森田直岛的竹筐,张口结舌:“你这卖得……卖得是……”
森田直岛知道自己再怎么拦阻也无济于事,叹了口气,跪了下来:“鄙人知道犯下了死罪,只是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北伐债券的收益实在可观,鄙人也无法免俗。事到如今,我也没有什么可说的,就请您……”
森田直岛的话语就如同秋日的清风拂面而过,罗明受是一个字也没有听清,他盯着那竹筐,终于憋出了剩下半句话:“这是弹丸啊!你小子……你小子是个匠人啊!”
竹筐里的弹丸大小合宜,黑黢黢,圆溜溜,虽是不多,但重量却不可思议,实难想象森田直岛这样的小个子是怎么背得起这么重的货物。
罗明受兴奋地搓了搓手:“李攀要是知道我捡了你这么个宝贝,不得换我几把火铳啊!”他一边说,一边将森田直岛从地上揪起来,扯着他便跑:“走走走,这下你决计走不了了!”
第112章
长夜将尽(四)我去他的帝后同心。……
先按下森田直岛的命运暂且不表,明州军贩卖北伐债券一事却随着那篇《告抗清救亡全体同胞书》传遍了大江南北。永历朝廷似乎毫不准备掩藏自己北伐的野心,就这么敞敞亮亮的公之于众。枪打出头鸟,一瞬间,清廷所有的矛头便对准了公开发声的永历朝廷,而各地义军则得到了片刻的喘息之机。
无论是刚刚入主云南的大西军,还是远在厦门的郑氏家族,亦或是山东方面的榆园军,甚至是在明清之间反复动摇不知作何选择的人们,都在密切关注着永历朝廷的动向,或者说,赵明州的动向。
秋日正午的大海格外平静,柔软的海波一浪连着一浪轻抚岸边的礁石,如同情意绵绵的手臂拢着那海中央的小岛。小岛之上岩石纵横,岛中央的高处矗立一座怪岩,它棱角锋锐,如一柄古剑直破青天,与周围被海水冲刷得浑圆的石头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正午的阳光如同融化的松脂将怪岩层层包裹,让它呈现出一种琥珀般的通透感,氤氲了轮廓的怪岩倒像是海岛的精怪吐出的巨珠。
这怪岩叫做“日光岩”,乃是鼓浪屿著名的景观之一。
日光岩上躺着一人,那一头红色的卷发格外显眼。此时他正举着一封书信,格外认真地阅读着,连身后传来的脚步声都没有听见。
“布鲁斯。”低沉的男声自背后响起,布鲁斯吓了一跳,一个鲤鱼打挺从日光岩上翻了起来,迅速地将书信塞进了自己怀里,待他看清背后来人之时,方才长长出了一口气。
“福松,你吓死我了。”
郑成功早就习惯了这位荷兰医生一惊一乍的行事作风,无奈地笑道:“你又在神神秘秘研究什么?”
布鲁斯小心翼翼地从怀中抽出书信,在岩石上认真抚平,颇有些不舍地递给郑成功:“我在读圣女大人的信。”
“圣女大人简直就是医学上的奇才,我之前不是跟你说过吗,她建议我研究一下蚊虫对疟疾的传播,不可思议,她是怎么想到这一点的!她就那
样轻飘飘的解决了困扰了我多年的难题啊!在此之前,我们都认为疟疾是无迹可寻的,甚至有很多医生将疟疾归结为魔鬼的诅咒。而圣女大人竟然连这个都猜到了,福松,她还有什么奇迹是我所不知道的啊!”
看着布鲁斯夸张却真挚的表情,郑成功不由朗声大笑:“都说外来的和尚好念经,布鲁斯,你倒是被中国的圣女勾去了魂魄。”
多日来的愁绪一扫而空,郑成功登上日光岩,俯瞰整座鼓浪屿:“一个女人,竟是撑起了永历朝廷的半壁江山,当真是难得。”
“是啊,圣女大人在病中都攥紧了拳头,似乎向着无形的敌人挥打,她皱着眉头咬紧牙关的样子,真的太美丽了。”布鲁斯向往地抬起头,回忆着那次军营中的会面。那时的赵明州尚在昏聩之中,而他也因为齐白岳的喊打喊杀没有敢留在军营里等待赵明州醒转,这成为了他长久以来的遗憾。
“福松,圣女大人不是一直想同你联盟吗!咱们为什么不能和圣女大人一道北伐!圣女大人那一封檄文,叫……”
“《告抗清救亡全体同胞书》。”郑成功不假思索地回答道。
“没错,这封檄文已经传遍天下,我相信一定有无数有志之士愿意投奔圣女大人麾下!咱们难道无动于衷吗?虽然我不能算作你们的同胞,但是我的心是和圣女大人……也和你在一起的。”布鲁斯热情洋溢地剖白道。
郑成功叹了口气,指了指自己的太阳穴:“布鲁斯,你在医学上的成就卓然,可在权谋之事上还不如未出私塾的学生。”
“这怎么讲!”布鲁斯不服气地叉起了腰。
“因为赵明州发布的这项北伐债券,你知道已经让多少商户蠢蠢欲动了吗?债券的获益如此巨大,几乎相当于空手套白狼,十年时间,三倍收益,还免除了运输奔波之苦,葬送性命之危,这种稳赚不赔的买卖,有哪个商户不动心?而这,必然会导致我方的收益大幅缩减,那到时候我们的军粮找谁呢?哪有赔了夫人又折兵的道理?这是其一。”
“其二,我军现在屈居鼓浪屿,我虽名为郑家家主,可尚无统率之威望,实难服众。厦门有郑彩郑联兄弟坐镇,金门有叔父郑鸿逵驻守,我虽有兵马,却只在此弹丸之地龟缩,若再联合赵明州,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只怕势力会进一步缩小。”
“其三,那赵明州守广州,破多铎,千里奔袭直下泉州,可谓有信布之勇,立下不世之功。更兼之礼贤下士,爱兵如子,别说是肇庆城,这半个天下都在极言其才智勇气,说她是武曲星下凡,是百年难遇的蚩尤旗……”
郑成功目光深湛,凝望着天海一线之间:“这史书之上,唯有一人与那赵明州极为相似……”
“圣女贞德!”布鲁斯大声道。
郑成功给他的一根筋气笑了,摇了摇头,道:“我可不信她是甘愿屈居人下的圣女贞德,只怕她心怀王莽之志。”
“王莽,那是谁?中国的圣女贞德吗?不是叫花木兰吗……怎么又叫王莽了?”布鲁斯兀自在那儿嘟嘟囔囔,郑成功却不想再跟他鸡同鸭讲,转身踱下日光岩。
“把你那颗春心咽回肚子里,她意在沛公,我可不会给她人做嫁衣。”风中遥遥传来郑成功远去的声音。
***
赵明州仰面躺在蒲团上,打了一个大大的喷嚏。一旁闭目凝神打坐的纪春山蹙了蹙眉,但骤起的眉头又很快平展开来,换成一个促狭的笑。
赵明州揉了揉鼻尖,翻身坐了起来,凝望着窗外的明丽秋景。
“你倒是挑了个好地方,舒坦,清净。”
“你若是不来,我这儿更清净。”纪春山想也没想,便轻飘飘地怼了回去。
赵明州瞪了一眼纪春山那张素发臻首的神仙相,重又歪歪地躺了下去,长长叹了一口气:“我不走,只要我踏出这山门,什么张大人李大人又会苦口婆心地来劝,烦死。”
正是筹备北伐最紧要的时候,不知朝堂之上吹起了什么风,开始张罗着要给朱由榔立后。这倒也没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毕竟朱由榔早就成年,寻常帝王在他这个年纪别说皇后了,就是孩子都有一大堆了,可他却依旧孤身一人,要为他寻一个妻子再合适不过了。可尴尬的就是,朱由榔可不仅仅只是朱由榔。这天底下,恐怕没有一个女子能接受朱由榔的双重身份,是以朱由榔也一直是将要求立后的帖子留中不发。可如今,这股风吹到了赵明州身上。
也不知道哪位大聪明提议,干脆让大将军赵明州为后,效法战国时期的齐宣王,散尽后宫,勤政改革,帝后同心,其利断金。
“我去他的帝后同心。”赵明州恨恨骂道。
第113章
长夜将尽(五)将军能不能允准,我与……
疏朗的秋风顺着微开的窗户侵入,扬起赵明州的衣角,也灌满了纪春山宽大的道袍。他敛了眉眼,难得严肃道:“你是真不知道还是装不知道?瓷娃娃他……是真心喜欢你。”
“他不肯娶亲,可不仅仅是因为身体里有般般的灵魂,更是因为从第一次见到你,他的身边便容不下别人。他性子柔弱,不敢当面与你讲,可他看你的眼神,对待你的态度,是藏也藏不住的吧!”
纪春山语重心长地剖白换来的却是赵明州一声善意的轻笑:“纪道长,怎么,咱们道观现在改月老祠了?你这是把我最后一个躲清静的地方也污染了啊……”
赵明州站起身来,随意正了正衣冠,纪春山也随着她的动作抬头,屋外的阳光洒进来,给女子微扬的下颌线读了一层金边。
“纪道长,你是真不知道还是装不知道,我和般般终究是要走的。无论我们拼尽全力对这个时代做出了怎样的改变,无论我们结交了怎样生死相依的朋友亲人,我们终究……是要走的。”
“你若是真心为了朱由榔好,就别再撮合我们,这对我对他都不公平。”赵明州说完,头也不回地大踏步走了出去。
纪春山没有拦阻,只是目光在那挺得笔直的脊背上黏着了片刻,叹了口气:“油盐不进,过犹不及。”
前脚刚踏出殿门,赵明州那笃定的脚步便乱了起来,她迅速窜到庭院里,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她用手扶着一株圆柏的树干,垂着头盯着地面。热腾腾的血气充溢上头脸,被秋日的凉风一扑,让薄薄的面皮儿呈现出一种好看的绯色。
在她心目中,与其说朱由榔是一位帝王,倒不如说,他是一个温柔的影子。他陪伴在她与般般身边,从不插手,从不多话,从不找事,她让他做什么,他便做什么;般般央他说什么,他就说什么。他尽心尽力地做着她们的傀儡,从来没有表现出一丝一毫的怨怼。而这样的时候多了,时间长了,连赵明州都快要忘了,朱由榔也是一个有自我意识,有独立思想的人了。
她自问穿越到这个时代之后,她没有向封建主义低头,没有压榨过任何人。可她却忘了,她真真正正奴役过的,只有朱由榔一人。
他真的还是他自己吗?还是说,他早已被迫变成了一个自己都不认识的人……
一股巨大的愧疚感涌上心头,赵明州突然觉得朱由榔格外地可怜。她并不是没有感受到他对待她的与众不同,只是因为他一直以来的温柔与退让,让她有意无意地忽略了这种“不
同“,以至于可以任意驱使这种“不同”。
人们都说,在临死之前自己曾经的人生会如走马灯一般从脑海中掠过。赵明州是死过一次的人,她没有体会过所谓“走马灯”,但她承认人在死前尚有残存的意识,会挣扎着发出对世间的最后一次呐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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