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华公子会说,若能改天换地,华夏至死不渝;她会说,为了妹妹和自由,我战斗到了最后一刻……那朱由榔该说什么,我尽职尽责地过了傀儡的一生吗?
脑中混沌一片,赵明州扶着树干站直了身子,目光却僵住了。
被她目不转睛死死盯着的朱由榔尴尬得不知如何是好,想要换般般出来,可般般却打定了主意让朱由榔自己跟姐姐说,赵明州就这样看着朱由榔呆立在原地,面色变了数变,终于移步向她走来。
自从朝堂上风言风语乍起,朱由榔就很避嫌地减少了和赵明州单独见面的次数,即便是见面,那也是般般和明州两姐妹之间的私聊,他从不参与。
今日这一见,倒是把二人肚子里的话都掏空了,互相看了半晌,朱由榔才憋出一句:“朝堂上那些事,还请赵将军不要忧心,我……我一定能处理好。”
看着朱由榔那张欲言又止,小心翼翼的脸,赵明州的声音也不自觉地柔和下来:“没关系,我不会因为这些事情困扰。”
她说了假话。
“你也知道,我没有存那种心。”
朱由榔轻轻抬眸,和赵明州的眼神一触,便又匆忙移开。
“北伐在即,将军的全副心思自然都专注于此,我懂得。”
“不仅仅是因为北伐――”赵明州朝着朱由榔的方向前进了一步,“哪怕北伐成功了,这个皇后我也是不会做的……你明白吗,朱由榔?”
“我要推翻的就是这个”,赵明州将眸光向上一递,望向那片湛蓝的天空,“我不能又成为它的代言人,那实在太扯淡了。”
“我……我明白……”朱由榔的声音很轻,轻得几乎一股风就能吹散。
但其实,更重要的原因,赵明州没有明说。她的目光在朱由榔低垂的侧脸上轻轻滑过,那美丽到极致的面孔,已然超脱了性别的束缚,近乎妖异。可那双眼睛里,却充溢了隐忍,退让,孤独,那些最无法与人言说的情感,挤在眼瞳里,随着睫毛的扑闪,一点一滴,再也掩藏不住。
她很难讲清自己对于朱由榔的情绪,有穿越者的怜悯,有强势者的同情,有同盟者的感激,亦有共同维护同一个秘密的默契,这些情绪交杂在一起,让她也逐渐分辨不清。朱由榔说,华夏是她和这个世界链接的桥,这没有错。而朱由榔,则是护住她刀锋的鞘。
可以想象,如果没有这沉默的刀鞘,她在刀锋所指,所向披靡的同时,也定会将自己切割得支离破碎。
所以,她不想让他受伤,绝对不想。
希望他真的能明白,这些她没法说出口的话。
赵明州抿了抿嘴,将千言万语咽回肚里,转过身,向着道观门口走去。
“如果――”一声轻唤让赵明州止住了脚步,“如果有一日,北伐成功了,这个天下成为了将军想要成为的样子,人们过上了像将军向往的那样自由的生活,如果那个时候,我愿意交出王权,让这个天下再也不需要有皇帝――”
赵明州震惊地转过了身。
朱由榔立在那株巨大的半身倾颓的圆柏之下,目光灼灼发烫。
“到那时,将军愿不愿意――不――将军能不能允准,我与你……同行?”
第114章
长夜将尽(六)她在关心我!……
赵明州疾步上前,用手堵住了朱由榔的嘴。
在指尖的皮肤与朱由榔的嘴唇接触到的一瞬,朱由榔如同被电到一般,剧烈地抖动了一下。
“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赵明州的表情近乎严厉。
朱由榔苍白着脸色,轻声道:“将军放心,这座道观没有旁人――”
“我说的不是人。”赵明州将手放下,有些尴尬地攥紧了拳,“是天。我已经害了华夏,害了花斑马……还差点儿害了纪道长,我不想你也出事……”
她在关心我!
朱由榔的眸光倏地亮了亮,极其乖巧地闭紧了嘴。
赵明州叹了口气:“现在一切事情以北伐为先,其余的事情……以后再说吧!”
朱由榔张了张嘴,哪怕赵明州以“以后再说”将这段对话强行终止,他还是想要缀上一句。可出于对赵明州一直以来的敬重与倾慕,他不能也不愿违背她的意思,只能将话哽在喉咙里,憋得脸色绯红。
赵明州的目光在他的脸上兜了一圈,竟然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
连她自己都说不清,这点头是什么意思。是答应他以后会好好考虑,还是出于敷衍给对方一个答复,亦或者给自己的动容一个交代。
勇敢的赵明州第一次,失去了勇气。她转过身,垂着脑袋,迅速离开了。
***
杏花树下,朱由榔用指尖缓缓拂过自己的嘴唇,眼睛定定地凝视着杯中旋转的茶汤。视野下方缓缓升上来一张可爱稚嫩的脸,般般担忧地望着她最好的朋友。
“小王爷,你还好吧?茶都凉了。”
朱由榔一怔,缓过神来,赧然笑道:“对不住,般般,我走神了。”
“你和阿姐聊得怎么样?”般般歪着头,将凉透的茶水浇在杏花树下,重又给朱由榔添了一盏。
“我可能……说了不该说的话。”朱由榔轻声道。
闻言,般般来了精神,端正地盘坐好,装模作样道:“来来来,施主细细说来,让般般大师替你分析分析。”
朱由榔点点头,一五一十地将自己与赵明州的对话和盘托出。
般般瞪大眼睛,撑着腮,听得格外细致,恨不得把二人对话里的每个字都拿出来琢磨一番。
听完,般般又惊又喜地捂住了嘴:“小王爷,你连那种话都说了!?阿姐一定吓到了,你为了她连皇帝都不想当了,我还觉得当得挺有意思的,你说不要就不要了!?”
“妈呀,瞿大人和苏大人要气死了,多铎和多尔衮也要气死了!要真有这么一天,那简直就是自上而下的光荣革命,史书里要大大地记上一笔啊小王爷!”
般般兴奋地在树下窜来窜去,踩得花瓣唰啦作响:“阿姐什么反应,阿姐有没有夸你是好同志!”
朱由榔苦笑着摇了摇头:“没有,赵将军反而更困扰了。”
“困扰……”般般将大拇指的指甲抵在一起,轻轻摩擦着,“被小王爷喜欢着,怎么还会困扰呢?被齐白岳那种讨厌鬼缠着才困扰吧!?”
般般的眼前浮现出齐白岳冷笑着的脸,情不自禁地翻了个白眼。
朱由榔微笑着揉了揉般般的头发,叹息道:“倾慕与否,终究还是我个人的选择,与赵将军无碍。赵将军只要做好自己想做的事情,走好自己想走的路就可以了。赵将军的宏愿,比之我个人的优柔心思要重要得多。”
“般般,你也不用为我烦恼,倒是要替赵将军多多谋划才是。”
般般拍了拍胸脯,梆梆直响:“虽然历史的发展已经出现了很多改变,但有一个人却始终没变。在我和阿姐的那个历史线里,这个人做出了与阿姐同样的选择,只不过他失败了。这次,如果他能和阿姐联手,未必就不能改天换地。”
朱由榔笑着颔首:“昨日我刚阅了赵将军呈上来的折子,字比先前俊秀工整多了,所言之事便是前往鼓浪屿,与郑成功商讨合纵连横的之策。”
“小王爷还笑得出啊……”般般颇有些恨铁不成钢,“阿姐身边来来去去这么多人,小王爷你得打起精神来啊!等阿姐这边谈妥了,咱们就效法隆武皇帝,御驾亲征,兴兵北伐,那时候,咱们和阿姐就再也不用分开了。”
少女轻轻吐出一口气,目光移向那片被杏花树遮蔽的天空:“只要在阿姐身边,无论未来究竟如何,我也不会再怕了。”
哪怕换了一个世界,她与阿姐所处的环境依旧与之前雷同。在前世,阿姐常年在外面打比赛,可能每周才能回来一次;而在这一世,阿姐成了大将军南征北讨,也是数月难得见上一面。前世,她被先天的疾病困在病床上;这一世,她又成了没有躯体的灵魂,被困在龙椅上。
她最怕的就是与姐姐分开,而命运却总是开着玩笑,将她们愈推愈远。
躺在病床上,无力而悲愤地知晓姐姐的死讯,永远成为了般般
摆脱不掉的梦魇。而这一次,她绝不要再体会那种痛苦,她宁可和姐姐一道,死在北伐的路上。
“呸呸呸!”般般转身,摸着杏花树的树干大力啐了三声,使劲摇晃着脑袋驱赶走脑海里蹦出来的想法。
朱由榔垂头看她,般般眼睛不知何时微微泛红,像极了月桂树下捣药的小兔子。
“般般,在你们那个世界,是你同赵将军相依为命。而在这里,又加了一个我。虽然我除了身份之外再无长物,可多一个人,命运的航道之上终究会多一个选择。所以――”
“不要怕,我们一起改变它。”
这句话,般般只觉似曾相识。
――不要怕,般般船长罩着你。
记忆中,刚刚穿越而来的自己曾信誓旦旦这样对朱由榔说过。而此刻,二人的身份倒是倒了个个儿。她终于明白了朱由榔的不易,而朱由榔也体会到了另一个时代的脆弱。
般般用牙齿轻咬了一下嘴唇,将冲到眼眶的泪水咽了回去:“嗯,咱们都不要怕。”
第115章
长夜将尽(七)我要阿姊――永远,永……
北伐债券的发行如同一双从天而降的大手,再一次搅乱了天下大局。又有两支队伍提前于前一世的历史线拨乱反正;郑彩拥立的鲁监国政权痛失重臣华夏,于厦门呈防守态势;大西军避免了与南明方面的战事,在四川潜心恢复发展;山东方面的榆园军提前数年形成了气候,让清廷头痛不已。
然而,无论整个中国大势如何风起云涌,赵明州始终是清廷的眼中钉,肉中刺。在摄政王多尔衮的指挥下,由多铎、鳌拜、吴三桂组成的联军开始向着南方进犯,他们准备与龟缩在漳州的孔有德一道,以强大的人数优势,彻底压制意欲北伐的赵明州。
而赵明州则要利用这段大军从北京到广州的时间差,达成与郑成功合纵连横的目的。因为是以和平谈判为基础的会面,再加上赵明州俩姐妹对郑成功极度的信任,这次赵明州只带了五百亲兵,以示诚意,以及外界盛传的“嫡亲弟弟”――齐白岳。
带上齐白岳是般般的意思,把明州弄得哭笑不得。
“阿姐,我不管,你把那个齐小疯狗带走啊!”
自从齐白岳撞上了赵明州和般般过分亲密的举动之后,他看般般和朱由榔的眼神就变了。再加上亦父亦兄的华夏惨死眼前,齐白岳的性格变得愈发极端偏执,也唯有赵明州才能压制得了。
“他死皮白赖地抢了我的姐姐我也就不跟他一般见识了,他阿姊阿姊地叫着我也不说什么了,可他现在那个刀人的眼神我实在受不了!”般般气冲冲道,“就跟咒怨里面那个小男孩儿似的,他直接去演都不用化妆!”
“我和小王爷怎么着他了啊!”
听着妹妹“气冲斗牛”的抱怨声,明州也只有苦笑的份儿,她也说不清随着年龄的增长,这个被她从尸山血海中背出来的孩子怎么变成了这般模样。似乎华夏一死,束缚在他身上的紧箍咒便瞬时消散,反而成为了助长他暴虐阴郁性格的催化剂,她也只能将他带在身边,防止他埋下更大的隐患。
在前往鼓浪屿的海船上,齐白岳吐得七荤八素,还是硬撑着不肯休息,笔挺地立在赵明州身旁。
赵明州冲一旁的女兵们笑着点了点头,轻声道:“去船舱里吃点心吧,这是海上,安全得很。”
“那我们给明州阿姊捎点儿出来吗?”小女兵们叽叽喳喳道。
赵明州摆了摆手:“不用,我也有点儿晕船,吃了甜的反而不好。”
闻言,小女兵们整齐地列队离开了,等到赵明州目光看不到的地方,才齐齐发出一声欢呼,啪啦啪啦的脚步声渐行渐远。
赵明州笑着摇了摇头,目光从齐白岳苍白的脸色上滑过,顿了一顿。
“臭小子,你最近怎么啦?”赵明州的声音很温和,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齐白岳早已成为了和般般相似的存在。
“没怎么……”齐白岳皱巴着脸,盯着甲板下翻涌不息的海浪。
“呕――”一股酸水冲上喉管,齐白岳扑到船边吐了起来。
“把目光放远些,越盯着近处的海浪看,你就会觉得越恶心。”赵明州拍着对方的后背,他依旧像小时候那般瘦,即便穿着棉甲,仍然能隐隐感受到他拱起的脊骨,硌得人手生疼。
齐白岳强忍着恶心点了点头,咕咚咕咚灌下一碗水后,扶在船舷上喘气。
“你……不太喜欢圣上?”盯着少年的侧脸看了半晌,赵明州终于问出了心中的疑惑。齐白岳和华夏处得很好,同没正形的陆宇火鼎也亲如一家,来到肇庆城之后,他对白毛儿似乎没什么恶感,对小胡子罗明受也赞许有加。可偏偏就是朱由榔,齐白岳是怎么看怎么不顺眼。
“嗯。”齐白岳丝毫不加掩饰地赞同了。
“为什么?”
“之前就觉得他柔柔弱弱的,扶不上台面。若不是阿姊你护着,怕不是死了七次八次了。那时就不喜欢,现在就更讨厌,他竟然敢逼着阿姊成婚!”齐白岳的嗓门情不自禁地大了起来。
赵明州简直要为朱由榔叫屈了,这都什么跟什么啊!
“不是他逼着我成婚,相反,是因为他的保护我才不需要成婚。在这个时代,大家的思想还没有进步到不婚不育,芳龄永继的水准,所以文臣们一门心思想把我推给他也可以理解。毕竟,手里实权太多了,总会被人忌惮,谁都不能免俗。”
“若他真的保护阿姊,怎么不把那帮大嘴巴都砍了!”齐白岳叫嚷道。
赵明州将手按在齐白岳的肩膀上,微微用力,少年的声调立时减小了,剩下半句话几乎是嘟囔出来的。
“白岳,很多时候,喊打喊杀不能真正解决问题。他是皇帝,不是土匪。再说了,同一个国家的稳定,百姓的安宁相比,一个人的幸福并没有那么重要。”
齐白岳嘴唇微微颤了颤,赵明州以为他又要吐,刚准备再给他拍背,却听他轻而又轻地呢喃道:“对我来说……重要。”
秋日的海风格外舒爽,带着大海特有的咸腥气味儿扑面而来,将少年被汗水打湿的碎发吹起,在风中形成一道柔软的弧线。齐白岳的睫毛很长,将黑瞳瞳的眼睛围在其中,如同触不可及的深渊。
“只要阿姊幸福,谁痛苦都可以。只要阿姊开口,我可以为阿姊做任何事,杀……任何人,包括――”
“齐白岳!”赵明州厉声喝止道。
“你现在的想法很危险,你知道吗!华公子就是这般教导你的!?我就是这般教导你的!?”
齐白岳扭过头,眼睛通红:“当然不是!华公子告诉我,朝闻道夕死可矣,告诉我君子之去就死生,其志在天下国家,而不在一身……他是朝闻道了,他是志国家了,可我呢!他丢下了我!我不要阿姊朝闻道,我不要阿姊志国家,我要阿姊――永远,永永远远陪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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