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光是赵明州,齐白岳、桐君、罗明受、李攀、孔四贞都被人群簇拥着往寨子里引,连还等在马车里的朱由榔也被一堆人三跪九叩地请了下来,奉在山寨的主位上。张铁山还唯恐朱由榔坐得不舒服,在龙椅上铺上了自己压箱底儿的白虎皮。
朱由榔哪见过这阵势,上一次见到这种闹闹哄哄的场面,还是被俘虏在大西军的时候,他实在招架不住,换了般般出来。
般般乐得一蹦三尺高,央使着小德子把桌上的菜都给她夹了一遍。山里的菌子,天上的野鸡,水里的青鱼,地里的蝉蛹,般般吃得两眼放光,尤其是爱极了酒酿圆子,咕嘟咕嘟连喝了三碗。
看得张铁山心里泛酸,跟李虎臣絮絮叨叨:“这是让圣上缺嘴儿了啊……不容易,北伐实在是不容易。”
“大哥的意思是?”几碗酒下肚,李虎臣可算把心思从他的断枪上转移了开去,眼睛里有了些许光彩。
“俺的意思是,把山寨里的食材都给圣上带上些,让他路上好吃。这赵将军也是,饿着谁也不能饿着圣上……”
一旁的陈况微微歪过身子,低声道:“大哥,你这是有意帮他?”
张铁山赶紧把目光从般般身上收了回来,笃定地摇了摇头:“帮自然不会帮,寨子里的老小可经不起那般磋磨,俺只是……”他又有些不忍心地砸吧了一下嘴,“瞅着他可怜……”
他的视线太直率,引得般般也有所觉。般般放下吃了一半的山鸡腿,向着张铁山的方向看过去,只见那长着络腮胡子的大汉一脸慈爱的望着自己,般般回味了一下口腔里的肉香味儿,冲着张铁山竖起了大拇指。
一旁的傻春有样学样,也咿咿呀呀地高举起了自己的手。
这一看,张铁山更感慨了,不由得长吁短叹:“你们瞧瞧,怎么看……也就是个半大孩子啊!”
他转头寻求陈况的应和,一叠声地:“是不是?看脸上那稚嫩劲儿,比俺家幺儿大不了多少吧!”
陈况心中苦笑,此刻他无比盼望明州军抓紧踏上北伐的旅程,只怕再歇下去,山寨的大当家真要随着他们去了。
第157章
送飞秸(十一)切记,天机不可泄露……
明州走出闹哄哄的山寨内堂,在清爽的山风吹拂下长长吐了一口气。穿越之后,别的不敢说,她的酒量是一天好过一天。可即便如此,被那几个寨主轮番劝酒也实在是吃不消。见宴会上的众人都其乐融融,自家妹妹般般也有纪春山照看,明州便也放心踏出门来。
白日里的山寨极有压迫感,成百上千的寨屋堆叠挤压在一起,犬牙交错,随着山势向着寨门倾斜,灼灼欲扑人。及至夜晚,那些白日里阴森可怖的寨屋里都亮起了灯,昏黄的烛光氤氲了房屋的轮廓,软化了大寨的气势,反而让人升起怀恋之感。
赵明州以手撑腰,抬头仰望这无边无际的大寨。她最喜欢看灯,此刻肇庆城的灯火离她已经很远了,也只能看看这送飞秸的灯火聊做安慰。无论是肇庆城还是送飞秸,那些灯火下的家庭都有着相同的企盼。
人心思定,万户承平,只愿此番北伐,真的能驱逐鞑虏,还百姓一片安宁的天下。
正想着,赵明州只觉身后人影一闪。常年的训练与征战让她的反应早已异于常人,她无暇转头,只是用余光一瞥,整个人便如鬼魅般向着身侧闪去。就在她刚刚避开的瞬间,明州原先站着的地方便挨了一记响鞭。地上的尘土被鞭梢扬起,如雾如幻。尘影中立着一人,嘴角微微上扬,似笑非笑地盯着明州。
赵明州眉头微微一蹙,脸上却先泛起笑来:“晏寨主,晚上好啊!您这是……”
晏七娘轻哼一声:“赵
将军啊!巧了,今儿早上寨子里来了一只呆雀,嘴刁得紧,啄坏了我的果子。我本想它能见好就收,谁料它白日里威风八面还不够,夜里还出来溜达呢!赵将军,你说,这呆雀该不该打?”
“该打”,赵明州乐了,眸光下移,在晏七娘的鞭梢上若有似无地一瞟,“只是晏寨主这鞭子就剩半截了,只怕这呆雀再呆,也打不着吧?”
“你!”削葱根似的食指凌厉一指,几乎要点到赵明州的鼻尖儿上,“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心里的算计,什么车轮战,无非是妄图哄骗我们乖乖就范罢了!你且瞧着,咱们六位寨主哪个都不会上你的当。便是大哥,都不会让你哄了去!”
赵明州的笑容逐渐敛去,眸光晃了晃,轻轻叹了口气:“若天下百姓真能过上安稳日子,又有谁愿意跟着我北伐呢?晏寨主,你真当这天下人是傻子,只因我登高一呼,只因我这明州军的名头,便有成千上万的人愿意随着我送死吗?”
“当一只缩头乌龟,可比当一只前途未卜的出头鸟容易太多了。”
晏七娘虽然面上不屑,可心里头还是仔细听着的。正思量着,却忽听赵明州暗讽她是“缩头乌龟”,当即鞭子一甩,又要往赵明州身上招呼。
赵明州赶紧闪了开去,笑道:“晏寨主,你先说我是呆雀,我回敬一个缩头乌龟,咱们算是礼尚往来,怎么又要动手啊!”
夜色下,赵明州的眸子亮晶晶的,被酒气熏染得颧骨带着花的色泽,让那张本来平平无奇的面孔也随之生动起来。
晏七娘嘴角一撇收回了手,也压下被赵明州勾起的笑意,故作冷淡道:“甭管什么缩头乌龟还是出头鸟,你说得倒是轻巧,好像这两样儿都由着你选似的。”
她转过脸,正对着那一片灯火通明的大寨:“你可知这寨子耗费了多少代人的心血,若是真让你哄着去北伐,为了你所谓的胜利,又要付出何等惨痛的代价?到时候,说不定这大寨没了,天下依旧是那个闹哄哄的天下,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儿,我见多了。”
眸中的动容一闪而过,很快又恢复了往日那强硬而泼辣的模样:“寨子里老人都说,不见兔子不撒鹰,我觉得对着呢。空口说白话谁不会,你凭什么让我们信你呢?”
晏七娘悠悠然转过身,却惊觉赵明州已经离她很近了,近到她能看清对方眸子里倒映出的灯火,以及自己小小的身影。晏七娘脸一热,向后退了一步。
“我可以给晏寨主一个承诺。”赵明州郑重道。
“又是承诺,我记得没错的话,你上午才给了一个。”晏七娘挑眉讥道,却被赵明州接下来的话吓了一跳。
“我会给晏寨主亲手奉上多铎的人头。”
晏七娘瞠目结舌地瞪着她,谨慎地打量着赵明州脸上细微的表情,想从中找出她胡诌八扯的证据。可赵明州的眼睛一眨不眨,仿佛从口中吐出的不是一句轻飘飘的话语,而是一座不容逾越的山峰。
晏七娘心思急转,终于找到了反驳的切口:“这……这话说的,谁知道猴年马月啊!”
赵明州突然踏前一步,捉住了晏七娘垂在一旁的手腕。
晏七娘一惊,再回撤已是不及。
“你――”
“不知晏寨主愿不愿意与我赌一赌人心?”
瘦削的食指上布满了老茧,摩挲在柔软的掌心微微发痒,她一笔一划地写下了几个字。
待写完,赵明州轻轻合拢晏七娘已经渗出细汗的掌心,一字一顿道:“当时当日,多铎必死。”
她松开了手,静静凝着晏七娘的眼睛。远处传来守夜人的梆子声,三更天的露水打湿了晏七娘的睫毛。
“赌了。”晏七娘将鞭子一圈圈缠回自己的腰际,“听闻那镶白旗主最爱吟诗作赋,强装风雅,正好剜来喂我的红隼。”
赵明州笑了:“成交。”言毕,食指在自己唇上轻巧一封:“切记,天机不可泄露。”
说完,便独留晏七娘一人立在夜色里,飘然而去。
赵明州又在山寨里转悠了会儿,确定没有人跟着之后,方才一路小跑回到了张铁山提前安排好的厢房。一推门,般般正在房里候着呢。
“成了吗,成了吗?”见明州轻轻掩了门,般般再也按耐不住好奇,一叠声地追问着。
“看那表情应该是成了。”赵明州一扫刚才神秘倜傥的模样,捏着下巴回答道。
“般般,你说得那事儿准吗?”
般般紧绷着朱由榔漂亮的面皮,郑重其事地点头:“阿姐你放心,般般让他三更死,绝不留他过五更。再说了,这烽火连天的,早一日晚一日谁又知道?最重要的是他得死。”
赵明州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
半晌,她有些别扭地挠了挠脖子,仿佛那里起了一片疹子一般:“这事儿,小王爷说不是更有说服力吗?非得我去?”
般般一挑眉,压低声音分析道:“阿姐你信我,今天上午,我打眼一看,掐指一算,就觉得那晏寨主对你不一般。”
赵明州使劲揉了揉般般的脑袋:“你小屁孩儿懂什么……放着小王爷这样的好皮囊不用,非让我使什么美人计,想一出是一出。”
“姐,你就瞧好吧!”般般信誓旦旦道。
二人的对话一字不落地传进了那唤作“宁芳”的冥想庭院里,朱由榔静坐饮茶,擎着茶杯的手不由得抖了一下。
一瓣开至极盛的杏花飘然而落,正好坠入那泛着涟漪的清茶里。
朱由榔脸色微红,凝着那被雪白的花瓣半遮半掩的,倒映在清茶中的面容。
“好皮囊……”他轻声道。
第158章
多铎之死(一)敢问齐小将军,那药粉……
三月初,安远县三百山。
自送飞秸一别,明州军已在路上一月有余。期间发生了几次小规模的战役,明州军皆大胜而归。细细数来,部队的人数不仅一个没少,反而多了数千,乃是沿路村镇城市投奔而来的义军。众人皆气势高涨,只待与郑成功的船队汇合,踏平赣州,啃掉这北伐路上的硬骨头。
赣州,自古乃兵家必争之地,其位赣南,扼闽粤湘赣之要冲,水路辐辏,控四方通衢,为兵马粮草转运之枢纽。周遭沃野千里,农田肥茂,又兼职高城坚壁,山川形胜,易守难攻,可谓东南之屏障。而赣州所在的大庾岭商道更是南北货物的重要集散地,能为军事行动提供大量的资金支持。
若明州军此役能拿下赣州,不仅能将其作为东南地区最为重要的军事防御堡垒,更能作为北伐的前沿阵地,为后方组织和部署争取时间。
众人一路长途跋涉,在距离赣州城数百里的安远县驻扎下来。两日后,郑成功的船队如约而至。
只见,水天相接之处,无数艘舰船浩浩荡荡,踏水而来。船帆招展,遮天蔽日,甲板之上甲胄鲜明的士兵整齐列阵,一派昂扬豪壮之气。
赵明州与朱由榔、纪春山等人,早早便在镇江河畔等候,脸上皆是喜气洋洋。众人之中唯独一人魂不守舍,她孤身一人坐在房间里,透过窗格双眼无神地凝着不远处的赣州城。
“我听将军说,你有两日没好好吃东西了?”身后传来熟悉的女声,孔四贞怔愣的眸子颤了颤,有些不耐烦地移开了视线。
“要你管。”
李攀端着一个小小的食盒坐到孔四贞身边,也不在意少女脸上明目张胆的烦躁,一边开着食盒一边柔声劝道:“将军说了,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你这可有两顿没吃了,我从厨房给你舀了点儿米油出来,还配了一碟小点心,你要不尝尝?”
“天天将军将军的,烦死了!”孔四贞狠狠瞪了李攀一眼,扭过头去不理她。
李攀端着一碗白晃晃的米油擎了半天,也没见孔大小姐回身来接,只得又好脾气地放回桌上,蹙眉思索了片刻,故作轻松道:“你可知那多铎快到了?”
孔四贞咬着后槽牙不吭声,却听李攀继续
道:“附近的瑶寨传回了消息,孔有德的大军前日出城,抢走了大批牛羊,想来就是给那鞑子提前备下的。按时间来看,只怕不出三日,多铎大军就会到达赣州。”
“那我们为什么不趁着大军到来之前,先把赣州打下来呢?”孔四贞倏地转过头,盯着李攀问道。“我早就跟你们说了,所有你们能想到的,最难啃的硬骨头都会涌到赣州来,如果赵明州再这般托大,有她好果子吃!”
“将军有自己的考量。”李攀笑了笑,又把碗端了起来,“我跟你说这些,只是想让你宽――”
“啪”地一声,被吹得温热的米油飞溅而出,泼在雪白的墙面上,形成一片粘稠的污迹。
“我说了不吃!”孔四贞如同一只炸了毛的猞猁,冲着李攀露出了尖锐的虎牙。
李攀不动声色地抚了抚自己被烫伤的食指,叹了口气:“那好,那我晚上再来。”
言毕,李攀收敛了地上歪倒的木碗,掩门离去。
待到那门缝中再也看不见李攀的身影,孔四贞鼻子一酸,蹲到地上发泄似的哭了起来。她觉得自己始终是孤独的,无论是父亲那儿还是赵明州这儿,她都是一个异类。自从她偷看了赵明州写给父亲的信,她的心就不自觉地偏向了仅有一面之缘的赵明州。
她如饥似渴地打听着一切从肇庆城传来的讯息,尽自己所能劝说父亲给双方留条后路,不要做得太绝。也正因如此,她被父亲关了禁闭。当她偷听到父亲即将开拔前往赣州的消息时,她几乎是没有一丝犹豫,就成为了出逃的叛徒。
可当自己真的到了明州军这边,对父亲日以继夜的愧疚就像淬了毒的钢针,不断地在她心上扎。她既无法做一个闭目塞听的孝女,亦无法像李攀一样做个毫无二心的忠臣,她被挤在那个无形的夹缝里,感觉快要窒息了。
孔四贞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冷眼滂沱之中,模糊的赣州城却愈发清晰起来。、
如果真像李攀所说的那样,多铎大军不出三日就会到达赣州城,留给爹爹的时间也许真的不多了……
孔四贞止住了抽泣,站起身来。
***
夜幕降临,安远县的临时营地中灯火通明。十几个火头军抬着木桶穿梭其间,为众人添上热腾腾的鱼汤。赵明州特意撤去了主位高台,只将几张榆木桌拼成长案。――这是明州军的规矩,每逢庆功宴必要撤去尊卑座次,连天子亦不例外。郑成功的船队带来了不少海货,鱼虾蟹贝琳琅满目,为这简陋的营地增添了几分难得的丰盛。
两军主帅并肩而坐,宾主尽欢。普通士兵与一军之将不分你我,推杯换盏,谈笑风生。齐白岳坐在赵明州身侧,正低头把玩着手中的杯盏,眸光时不时向自家阿姊一瞥,唯恐她喝多了冷酒。他虽年纪尚轻,但在明州军中已是独当一面的将领,再加上此番桐君因为身体惫懒,不愿作陪,齐白岳和罗明受倒成了级别最高的副将。
“齐小将军比上次见面时又长高了不少。”许是感受到了齐白岳紧盯的目光,郑成功浓眉一扬,冲他宽和地笑了笑。
齐白岳知道郑成功对于明州军的重要意义,只得紧绷着下颌,不冷不热地干笑了两声,可眸子里却是半点儿热情也没有:“劳国姓爷挂心。”
赵明州酒气有些上头,沾了油腥的手掌胡乱在齐白岳脑袋了抚了抚,笑着道:“是啊,跟竹子拔节似的,以后绝对是一米八大高个儿,到时候还得请国姓爷多照顾照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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