镶白旗旗主的亲卫最是英勇果敢,他们合身扑上将多铎掩在身下,迅速向着内城撤退。清军不擅水战,木浮城一毁,在赣江之上他们便再无反抗之力,唯有固守赣州,方为上策。这一点多铎的亲卫兵知道,多铎自然也知道。在亲兵的簇拥与掩护下,在盔甲与手臂构成的盾牌后,隐隐露出多铎迷茫而悲怆的眼睛。
他又一次,败了吗?
***
顺着那次第沉没的木浮城向南,停泊在炮火安全距离外的指挥船上,数个湿漉漉的人影正在寒风中对峙。
“开战之前我跟你说过什么!”赵明州难得发了火,刺骨的江水化作浑圆的珍珠顺着发丝滚落下来。
罗明受表情颇有些憋屈,脊背却是挺得笔直:“别冒进,别贪功,安全第一。”
“你知道啊?我还以为咱们罗大将军聋了!”赵明州狠狠瞪了罗明受一眼,“我还说了什么?”
罗明受抿了一下嘴,心虚地小声嘟囔:“若是违背一条……”
“然后呢!”赵明州的目光追着他,让罗明受的脑袋几乎要埋到胸前湿透的衣襟里。
“桐君替你收拾我……”
“大点儿声!拿出你公然违抗军令的魄力来!”
“若是违背一条,桐君替你收拾我!”罗明受闭着眼睛大声道。
“好!”赵明州咬紧了后槽牙,一字一顿道:“副将罗明受,公然违抗军令,擅自突入敌阵,破坏军事布局,今日撤换罗明受副将一职,由甘辉暂代!”
罗明受震惊地抬起头,但只是和赵明州的眸光一碰,便认命地垂下了脑袋。他跟了赵明州这么久,早就摸清了对方的脾气秉性,知道今日的惩罚已经是给足了自家老婆面子,否则一顿军棍是免不了的。
毕竟当年赵明州一怒之下刺死了谢三宾,也是军法自处,他罗明受又有什么资格免俗。
“末将遵命!”他老老实实地认了罪,偷眼观瞧赵明州的表情。
最开始的一腔孤勇早已烟消云散,想到那支弩箭不仅没有射穿多铎的喉咙,反而给自己换来这般后果,说不懊恼是假的。再加上,罗明受深知自己此番着实惹怒了明州,变相地开罪了自己即将临盆的老婆,实在是叫苦不迭。
赵明州的嘴角绷得紧紧的,锋利如刀,一丁点儿转圜的余地也没有。江上的冷风一吹,带走了罗明受身上仅存的热气儿,让他不自觉地打了个寒战。
完了,明州阿姊真生气了,罗明受心中哀叹。
赵明州也不再搭理他,在一帮亲兵的簇拥下转身便走,独留他一人呆立在甲板上,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罗明受想要回船舱看自家媳妇,可看明州离去的方向,也是直奔桐君的船舱去了。自己若是进去添乱,只怕又要记一大过。他也不敢回自己的龟船,回去了要怎么解释呢,明明打了大胜仗,却反倒被撤了职,这可比一败涂地还要丢脸。
他狠狠地捻着自己的小胡子,到最后气得直揪,愣是想不出自己合适的去处。
“再揪可就没了――”风中传来一声促狭的笑意,罗明受赶紧抬头,只见齐白岳抱着一卷袍子走了过来,不等他回应,就劈头盖脸地将袍子罩在他身上。
罗明受心头一暖,在这“众叛亲离”的当口儿差点掉下泪来。
“齐小将……”他刚颤抖着喊了一声,齐白岳赶紧一挥手,正色道:“阿姊派我来是有任务的,可容不得你拉关系。”
他不容分说,将一个收拢整齐的纸卷塞到罗明受的手里:“你瞧仔细了,阿姊答应你的事可是做到了。”
罗明受吸了一下鼻子,拉开那小小的纸卷,只见上面写着两个名字:罗百战,罗千胜。
罗明受龇牙咧嘴地笑出声来。
第164章
多铎之死(七)没有枪没有炮,敌人给……
赣江之围首战大胜,明州军全体皆是喜气洋洋,远道而来的郑成功着实见识了赵明州水战的实力。
这一场仗打得可谓酣畅淋漓,面对清军提前布设的陷阱滚江龙,由罗明受带领的海寇队伍率先出马,是为水下的探路先锋。他们腰间所别的古怪器械名叫“断龙钳”,将现代的铁钳与锯齿合二为一,专为连接滚江龙的铁索而生。他们借着船队吸引炮火的当儿,潜入江水之中,将挡路的滚江龙尽数钳断。
接下来,便是赵明州率领的逃人队伍。她们灵活敏捷,最擅于暗杀阻截。体型巨大,火力迅猛的木浮城看着骇人,实则正面无懈可击,背面却全是漏洞,只要明州军能躲开正面的炮火,从侧面潜入城中,木浮城的花架子便不攻自破了。
而在这一切进行的过程中,船队不断燃灼烟筒,制造出浓烟滚滚的假象,将两支提前出发的队伍尽皆笼罩在浓烟的庇护之中。
“可是――”正在听赵明州解读的郑成功提出了自己的看法,“赵将军既然有断龙钳这般法宝,为何不直接毁掉木浮城水下的横梁,反而要先行潜入城中,偷袭城中士兵,再行毁城呢?这样岂不是画蛇添足?”
赵明州呲牙一笑,桐君生了个小丫头,继承了“罗百战”的名字,她心情大好,解释起来也愈发详尽耐心:“国姓爷,您想,这木浮城里可不仅有士兵这么简单,它还囤积有大量的武器弹药。一旦沾了水,这些宝贝可就全完了,所以我们只能画蛇添足,先行入城,把这些弹药有一个算一个都尽快运走,才舍得把木浮城沉了呀!”
“没有枪没有炮,敌人给我们造!”
不知为什么,郑成功只觉赵明州这番话几乎是唱出来的。
“原来如此。”郑成功叹服,继而又蹙起眉头,有些狐疑地看向赵明州,“可是,据我所知,这断龙钳花费甚巨,打造起来颇为麻烦,赵将军难道有未卜先知之能,早就猜到了那多铎会用此二计,而提前
做了准备?”
赵明州的脸上浮起一种复杂的神采,看得郑成功颇有些莫名其妙。郑成功不理解,明州心里却是清楚得紧,因为她所有的“未卜先知”,都是踩在面前这位国姓爷的肩膀上才得来的。
真正的南明历史线中,郑成功于1659年起兵十余万北伐,与清军在瓜洲大战,清军便如今日这般严阵以待,布设了滚江龙和木浮城。郑成功挑选了数十名善泅者,趁着夜色以巨斧砍断滚江龙;又遣巨舰十余艘,顶着炮火,火烧木浮城,仅仅一天便攻取了瓜洲。
而赵明州这次赣江大捷,几乎是照搬照抄了国姓爷的成功经验,再加上般般提出的“断龙钳”设想,这才以最少的死伤换取了最大的效益。
明州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笑道:“这都是因为国姓爷您的帮忙。”
“本藩?”郑成功浓眉一挑。
“是啊!就是你说的嘛,不打无准备之仗,我……我就多准备准备,就把这断龙钳准备出来了,诶!谁想到今天就用上了!”
赵明州有的没的瞎扯一通,推说要去看看桐君和干女儿,忙不迭地逃了,徒留下郑成功蹙眉深思:“不打无准备之仗……我说过吗?”
***
是夜,圆月如盘,高挂中天。
因为白日里的赣江大捷,明州军取得了完整的“制江权”,使得赣州城外的天然护城河已形同虚设,等于在攻城的进度上向前跨越了一大步。更可喜的是,此次大捷伤亡率极小,还缴获了堆积如山的弹药武器。这些弹药武器虽不比明州军的先进,但只需经过日本匠人森田直岛略作改良,就可以直接投入战场,可以说大大减轻了战备耗损。
再加上明州军副将桐君在同一日喜得贵女,更是让全军喜上眉梢,士气高昂。赵明州难得松了口,允准大家在攻城前一日略作休整,吃一顿大餐。
道长纪春山在军营的宴席上寻了一圈儿,都没有找到赵明州,最后在亲卫兵的指点下,于贡水与章
水的交汇处,寻到了他想找的人。
明亮的月色将波光晕得格外轻柔,仿佛白日里的大战未曾发生过一般。赵明州挽着袖子,同一群女兵舀取着江流最湍急处的活水,一旁的马车上已经汲取了满满四大缸了,可她们还是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纪春山抱着臂望了一会儿,最终还是叹了口气,加入了忙碌的行列。
“真有你的……”纪春山一边拉扯着绳索,一边没好气道,“每次找你就没闲着的时候……害得贫道也得跟着忙活。”
赵明州扶着腰直起身子喘了口气,凝望着远处热闹的军营:“我多干点儿,他们就能安心多吃点儿。倒是你纪道长――”她笑着冲纪春山挑了挑眉,“嘴里不情不愿,身体倒是诚实啊!”
纪春山刚欲反驳,就听见身旁的小女兵已经笑作一团,登时没好气儿道:“笑笑笑,小心你们将军让你们吃瓜落!”
一名小女兵看着纪春山长得清秀,自是不怕,梗着脖子回嘴道:“道长也小心我们将军请你吃乌龟肉!”
“诶!?”纪春山自诩大明国师,平日里就是王公贵族都对他以礼相待,今日倒让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女兵调笑,说出去成何体统。
“赵将军!”纪春山气得转头去寻赵明州,却见女子正仰头大笑,那张狂的气势,似乎一张口就能吞下那天上的月亮,纪春山本就虚伪的怒火瞬时便消了。
――多大人了,还是这般德行。
已经松开的绳索又一次挽回到胳膊上,纪春山摆出一副“本道长不与尔等计较”的架势,冷声道:“有那笑的功夫,活儿早干完了。圣上正寻你呢,抓紧去吧!”
闻言,赵明州揉了揉笑得沁出泪来的眼睛:“那我这――”
“贫道替你了。”
赵明州闻言,赶紧一拱手:“那就有劳道长了。”
仙风道骨的白发仙长迎风而立,正准备肃重颔首,却不料赵明州与小女兵的嬉笑之语再一次传入耳际。
“我走了,可别把他又欺负急了哈!”
“赵明州!”纪春山怒目而视,对方却早已一溜烟跑远了。
第165章
多铎之死(八)谢谢你,朱由榔…………
赵明州一路脚步轻快地往朱由榔所在的军帐中赶,及至帐口,才想起来自己还高高地挽着袖口和裤脚,又在帐外整理了一阵儿,方才通传一声,掀帘而入。
一个帝王的营帐外,只有一位负责通传的士兵,这在任何一个封建专制的时代都是不可想象的。身为现代人的赵明州并没有意识到,可身为帝王的朱由榔却是能够感知的。
哪怕身在大西军的囹圄之中,围着他打转的下人都没有今时今日这般稀少,可他却乐得如此。尤其是当赵明州走进帐中,昏黄的烛光打在她饱经风霜的侧脸上,朱由榔便更为庆幸,自己身边只有一个小德子侍候了。
“赵将军!”小德子热情地和赵明州打招呼,朱由榔也想起身,却被对面的画师制止了。
“圣上……还请圣上稍待。”
闻言,朱由榔前倾的身子不得已又坐正了,只是眸子凝在赵明州身上,露出温柔的笑。
帐子一角的美人榻上,傻春发出惊天动地的鼾声,身上还裹着朱由榔的大氅。小德子搬来一个扶手椅,紧挨着朱由榔身旁放下。
“赵将军,您坐!”
赵明州扫量了一圈,见对面的画师正奋笔疾书,心里也明白了大概,笑了出来:“早知道我穿体面点儿。”
嘴里这么说着,她还是依言坐在朱由榔身旁。别在腰间的白虹刀有些硌人,她便从腰间卸下,将白虹刀大咧咧地搁在膝头。
赵明州也是累了,一屁股坐下来毫不收劲儿,周身漾起一蓬微尘,将身边的朱由榔也笼了进去。那些在烛光中飘飘荡荡的尘土里,有着赣江水特有的潮湿气和挥之不去的火药味儿,同朱由榔龙袍上的熏香混合在一起,让人闻着暖烘烘的。
朱由榔微微一笑:“赵将军无论穿什么都……威风凛凛。”
这边厢二人聊得有来有回,那边厢画师却是愁得直嘬牙花子。他自问见多识广,可实在是没画过这般画像。圣上与武将平起平坐不说,武将膝头还放着一把利器,这……这不合规制啊……
可圣上没开口,他也不敢说什么,小声嘟囔了一句:“圣上,这刀……也画吗?”
朱由榔和颜悦色地颔首道:“自然,要把赵将军分毫不差地画下来。”
画师心头无奈,但也只得依言挥毫。雪白的宣纸上,逐渐晕染出二人面容。男子眉目如画,唇角含笑,身子不自觉地向女子一旁倾斜。放在膝头的双手微微收拢,指尖陷入明黄色的下裳里。女子颜色平庸,双眸却是明亮灵动,下颌抬起,自有睥睨天下之豪气。她的脊背挺得笔直,一手撑膝,一手按在长刀之上,似乎下一瞬就要奔赴战场。
赵明州用余光瞟了一眼朱由榔,男子弯着眉眼,似乎很是开心。忙活了一整日,赵明州已经很累了,可是她不想扫朱由榔的兴,把屁股默默地往椅子后蹭了蹭,靠着椅背减轻腰部的酸痛。
她自认为动作幅度很小,可
还是被朱由榔察觉到了。
朱由榔迅速站起身,动作快得让画师都没来得及拦阻。他走到傻春酣睡的美人榻前,一手扶住傻春的头,一手轻轻抽出一个软垫。整个过程轻缓平和,傻春只知呼呼大睡,一丁儿都没有感知到。等到傻春的脑袋又躺回榻上,唇角的涎水方才滑了下来,在榻上积起一圈粘稠的水洼。
朱由榔抱着软垫,走到赵明州身边,微微倾身,将其塞到赵明州腰部与椅背之间的空隙处。
“辛苦将军了。”朱由榔轻声道。“还请将军再忍耐片刻。”
军帐中的烛火被朱由榔伏过来的身子遮住,形成一片充满安全感的阴影。从明州抬头仰视的角度,正好能看见朱由榔白皙流畅的下颌,以及修长脖颈上一颗不易察觉的小痣。赵明州咽了一口唾沫,脸腾地烧了起来,最后一丝困意骤然消散。
与赵明州同样反应的,还有正在挥毫泼墨的画师。他怔愣地看着那位传言中的中兴之主,小心翼翼地照顾着同样大名鼎鼎的永历朝第一勇士,仿佛对方是一丛易碎的雪绒花。画师擎着毛笔,嘴巴无意识地大张着,和打鼾的傻春倒是有异曲同工之妙。
“爱卿――爱卿?”
画师缓过神来,就看见朱由榔正笑眯眯地望着他。
“还请继续吧。”
“遵命!”画师赶紧收回自己放飞无际的思绪,将全副注意力都集中到面前的画纸上。
许是那烛光太温柔,亦或是坐在朱由榔身边让明州感受到了难得的安宁与平静,一向警觉谨慎的明州不知何时竟然睡着了。待得再睁开眼,已是第二日的清晨。
这无梦的一夜睡得格外酣畅。数年来,明州都被光怪陆离的噩梦折磨着,从最开始雌雄莫辨的神明低语,到后来扬州城的浮尸百里,再到华夏一而再再而三从高高的城楼上坠落,她已然学会了用睡醒后长时间的沉默,来对抗梦中彻骨的寒凉。
而这一次,明州的脸上竟然带着笑。
帐外传来明州军操练的呼号声,同赣江奔畅的流水声、明快清脆的鸟叫声混合在一处,让人不由得神清气爽。明州施施然伸了个懒腰,正欲起身,却发现榻边还趴着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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