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脚再次死里逃生,那位魏将军反被蛇吞了。
准确来说,那不是蛇。
应是一条蛟的幻影。
在行云楼醒来的时候,我无比确定。
我问方为道:「你不是说那条黑蛇是蛟的幻影,伤不了人吗?为什么它会活吞了魏将军?」
方为道忍不住笑:「我说的话,公主皆信吗?」
「嗯,我信。」
「那真是不巧,我刚好有句话要告诉公主殿下。」
「什么话?」
「听命于自己者,永不会受命于他人,所以殿下除了自己,谁都不要信。」
「什么?你也不能信吗?」
「能信,但不可全信。」
「……方为道,你真是个怪人。」
「公主当知,诸相非相,怪人不见得是坏人。」
「我能问你一些问题吗?」
「不能,公主莫问。」
「我知道,像你这样的高人,定有很多不可言说的秘密,你放心,我只问你一个问题。」
「我不会回答。」
「你三番两次地救我,究竟是因为什么?」
「臣不是说过,举手之劳而已。」
「可你这手伸得也太长了。」
「殿下想多了,臣所谓的举手之劳,是真的举手之劳,略施小计帮了你而已,于我而言算不得什么。」
我若有所思地看着方为道,点了点头。
也许他说得对,在绝对强大的实力面前,丁点儿的小恩小惠,真的不值一提。
他比我想象中的还要厉害。
就像是一位显赫皇子,给过街上濒临死亡的乞丐三次馒头。
乞丐会记他一辈子。
而他并不会把乞丐放在眼里。
就好像我筹谋许久,又想了很多种法子来对付淑昭仪,她却在听闻魏将军死后,惊惧交加,大病了一场。
无常。
真乃世事无常。
拔剑四顾心茫然,欲渡黄河冰塞川……我心中充满了茫然。
而方为道此人也真的如他所言,能信,但不可全信。
我不知道他哪句话是真。
这世上有些人,也许真的强大到不怕天谴报应。
如我问他,魏将军的死会不会使他沾染上天命垣的因果。
他啊了一声,慢悠悠道:「害他的是贶水蛟,与我方为道何干?」
我:「……」
第43章
淑昭仪的病一日比一日重了。
因为我又开始精神焕发,拿着一把凌霜剑,去她殿外大喊大叫——
「昭仪娘娘节哀!表舅舅虽然死了,但是五弟又长高了呢!表舅舅在天之灵会很欣慰的!」
侍卫拦着不让我进,我便又跟他们打了一场,然后扬长而去。
凉王这边又吃上了方为道献上去的丹丸,因他脑痛症又犯了,总是难以入眠。
方为道告诉他:「臣早就说过,并未发现北天异常,宫中无邪祟一说,陛下为何不信?
「昭仪娘娘请来捉拿妖物的尘济道人,此番触怒了玉清真王,因而连累了陛下遭罪。」
凉王一怒之下想要杀了那白胡子老头。
白胡子老头倒也聪明,早在事发那晚便带着徒儿逃出了宫。
后来我数次想要见凉王那老泥鳅,尽孝道问候一下他,均被内监拦在外面。
老太监道:「陛下旨意,赏赐公主禄田八顷,食邑千户,许您迁府外住,可自置官吏,若公主不愿离宫,在宫内住着也成,总之别来见他……陛下不愿见您。」
我生气了。
真的生气了。
老泥鳅这是把我当瘟神往外轰呢,我气得跳了起来,在他殿外大喊大叫:「父王,儿做错了什么?!儿做错了什么!你说呀!你倒是说呀!别躲在里面不出声!」
淑昭仪见不到,凉王也见不到,我一生气,兽性大发去找了安宁公主。
她总不可能一直躲在寝宫。
于是很长一段时间,我与安宁公主玩起了「猫捉耗子」的把戏。
但凡她带着宫人想要出来,我便揣着一把剑,阴恻恻蹲在外面等她——
「景宁王妹,你好呀,今日风和日丽,天气甚好,姐姐带你去割喉咙……哦不,放风筝。」
安宁公主啊的一声,吓得拔腿就跑。
我举剑在后面追,冲她大喊大叫:「放风筝!真的是放风筝!不是做人皮灯笼!」
「你不要过来啊!」
「啊啊啊,姐姐来啦!」
第44章
我有了更多时间,每日去蓬莱池找小蓝。
但是很奇怪,小蓝越来越心不在焉。
我对它道如今整个北凉王宫我都可以横着走,可它还是不愿跟我搬去景怡宫生活。
我问它到底在想些什么,莫不是在外面有了别的蛤蟆,小蓝欲言又止,一声叹息:「小蛙,我说不出口。」
说不出口?
好办,我可以去问蟋蟀弟弟。
对了,不久前我们找到了蟋蟀弟弟。
它就躲在不远处亭台草丛的石头下。
只是不似从前那般有活力,明显地萎靡了。
蟋蟀的寿命通常只有半年,但是印象之中,蟋蟀弟弟已经陪了我们好些年。
它真的是一只很高寿很高寿的蟋蟀了。
我如今不太好意思唤它弟弟,于是同小蓝一样,叫它催织。
我用一只好看的荷叶罐,将它装在里面,并且做了个布兜,无时无刻地把荷叶罐带在身上。
我问催织,小蓝怎么了?
催织一动不动,半晌,发出「瞿瞿瞿」的叫声。
我顿时张大嘴巴,整个人都愣住了。
反应过来,又哇哇大哭,指着小蓝道:「你真的有了别的蛤蟆!」
是的,小蓝在外面有蛤蟆了。
这事要从王宫灭虫一事说起。
小蓝和蟋蟀弟弟逃出凤寰殿时,在前往蓬莱池的路上救了一只名叫小曦的蛤蟆。
它同我一样,有着属于蛤蟆的美丽皮囊。
但是蟋蟀弟弟说它脾气比我好,很温柔。
我闻言更生气了,气势汹汹对小蓝道:「把它叫出来!我要看看它有多温柔!」
小蓝耷拉着脑袋,无奈道:「它胆子小,你会吓到它。」
「好好好!怪不得呢,你一直不肯跟我去景怡宫,说什么不能把麻烦带给我,原来都是骗我的!
「小蓝你怎能这样对我!你以前从不让我来蓬莱池,是不是早将它藏在了这里?!」
我哭得好大声。
原来人的眼睛,落泪时真的可以用汹涌二字形容。
小蓝忙不迭地解释,它面上带着焦急:「我从没骗过你,真的是不久前才认识的它。」
「既然是认识不久,那你跟它断了,跟我回景怡宫。」
「小蛙,我们如今不同路了,人和蛤蟆殊途。」
「什么人和蛤蟆殊途!我不管,你是我相公,我又没打算嫁人,以后我们还在一起生活,跟从前一样。」
「不可能跟从前一样了,小蛙,我要走了。」
「什么?你要去哪儿?!」
「冬日快要来了,小曦说想去南方看看。」
我做蛤蟆时的前生,以及做公主时的今生,从没有这么伤心过。
我的眼泪汹涌,忍不住蹲在地上号啕大哭。
我问小蓝:「小蓝哥哥,你真的很喜欢它吗?为了它竟要离开王宫,那我怎么办呢?我不能没有你。」
「小蛙,你如今是公主,你忘了你曾经说过,公主本是天上之月,硬挺直了腰杆,轰轰烈烈地活。
「你一直都很勇敢,即便没有我,你也能生活得很好,你往后的人生春和景明,会有许多值得期待的事情,也会遇到真正的命定之人。」
「我命定的是一只蛤蟆!不是人!」
「从前是蛤蟆,往后不是了。」
「小蓝哥哥,你不要离开我,你若是嫌弃我脾气不好,我以后改就是了。」
第45章
小蓝走了。
我苦苦哀求,加之威逼利诱,扬言要把那只叫小曦的蛤蟆捉来炖汤,均没能留住它。
我甚至提出,我愿意接纳小曦,以后我来保护你们,加上蟋蟀弟弟,咱们四个一块过。
话说到最后,小蓝依旧不答应。
我觉得自己卑微极了,瞬间来了脾气,站起来恶狠狠给了它一脚——
「始乱终弃的臭蛤蟆!」
小蓝如一块石头,扑通一声被我踢进了池塘。
我抽泣着,头也不回地带着蟋蟀弟弟离开了。
后来,我再也没有见过它。
冬日来临之际,新雪初霁。
有日我穿着件不算太厚的斗篷,怀里揣着荷叶罐,在前去行云楼找方为道的路上,经过了蓬莱池。
寂静水面了无声息,一片死寂。
岸边树木上的枯枝,有一半被雪覆盖,颜色灰白。
放眼望去,整个池塘满是苍莽,荒凉无比。
我没忍住,站在岸边哭了出来。
天气寒冷,我的鼻子哭得通红,又酸又痛。
我被小蓝抛弃了。
被抛弃的人是如此可怜。
可是如小蓝所说,我很勇敢,也很坚韧,我绝不会为了一只抛弃我的蛤蟆一直地流眼泪。
所以我擦了擦泪水,抱紧了怀里的荷叶罐,一步步离开。
我此次去找方为道,是为一件事。
蟋蟀弟弟近来愈发萎靡,总是一动不动,我想问问方为道有没有办法延长它的寿命。
方为道的行云楼很暖和,因为他的炼丹炉总是燃个不停。
他仍旧穿着一件纤尘不染的白袍衫,盘坐似仙。
见我过来,却起身去了内殿,拿了件成色很新的银狐披风出来。
只是近来他走路的样子有些奇怪,总是时不时用手扶腰。
我曾问他怎么了?
他道:「无妨,不小心伤到了。」
眼下方为道将手上的披风给了我,道了句:「天渐冷,公主下次出来,把这个穿上。」
轻裘的银狐披风,既柔软又暖和。
我有些感动,虽然我失去了小蓝,但是身边还有方为道,上天待我不薄。
方为道问我找他何事,我将荷叶罐递给他,说明来意。
荷叶罐里的蟋蟀弟弟,看上去奄奄一息。
方为道垂眸看它,道了句:「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它已经活了太久,也该去了。」
「我知道,我当然知道,可我舍不得,想多留它一段时间,起码撑过这个冬天。」
「那又何必呢,天下无不散之筵席。」
「可是,催织对我很重要,方为道,若你也有所珍爱的东西,当知情义二字最难以割舍,我愿尽一切努力留催织一序,求你帮我。」
我跪坐在方为道面前,神情真挚,声音诚恳。
方为道微微蹙起的眉头,使人不知他心里在想些什么。
过了许久,他才抬头看我,弯了弯眼眸:「把它放在我这儿吧,兴许能多活一阵。」
我赶忙点头,凑上前去,看方为道捻起盘中一根草茎,轻轻触碰荷叶罐里的催织。
他神情专注,望向催织的眸光好不轻柔。
摇曳着的丹炉火光映在他无瑕的侧脸上,愈显玉树银花般的皎洁。
秋水为神玉为骨,俯仰眄睐容止侧,正应国师大人的风姿。
我也不知哪里升腾起的邪念,暗戳戳在他耳边,低声问道:「凉王近来深居简出,可是又病了?」
方为道「嗯」了一声,侧目看我。
我们俩的距离很近,咫尺相对,我看得清他面上每一个细微神情。
我道:「不久前,淑昭仪已经病死,如今凉王身体也不太行,王室之中剩余的王子不多,且都很平庸,最有希望继承王位的仍是五王子梁焱,他才十二岁,你说日后若我辅政于他,可还行?」
方为道大抵没想到我还有这样的野心,诧异地看我。
我眉头一拧,将手放在了他的肩上,阴恻恻道:「怎么?你瞧不上我?」
方为道:「……」
我:「你觉得蛤蟆公主不懂治国?」
方为道:「……公主说说,该如何治国?」
「治国之道,就像烹饪小鱼,不能随意翻搅,多搅易烂;也不能不搅,不搅会糊掉。
「一个国家治理得好不好,唯在百姓苦乐,我虽一直待在北凉王宫,但知道以凉王那老泥鳅的德行,民间百姓过的不见得很好,恐苦难多于安乐。
「若我来执政,必定律法严明,思百姓之危,思国家之乱,再思前朝兴亡,三思而后行,加之我的小聪明,何愁治理不好一个国家?」
一只蛤蟆变成的公主,说出这种大话,着实是引人发笑。
可方为道神情认真地看着我,却没有笑。
他深邃的眼眸之中,藏着一丝波动:「可惜,公主不能得偿所愿了。」
「嗯?为何?」
「因为北凉气数将尽,就要亡了。」
「什么?」
我瞪大了眼睛,飞快地转动脑子。
自天下纷争,北方及西南分裂十余诸国,加之柔然铁勒等游牧部落,战争其实从未停过。
北凉开国,乃为先祖王上斩前朝凉州牧,定都姑臧,方有了今日河西王霸之地。
姑臧城以北的柔然,多年来已被大魏打得落花流水。
姑臧城西南地吐浑与秦国,虽与北凉也曾交恶,起过几次规模不小的冲突,但凭他们就能使得北凉灭国,我倒不信。
虽说北凉如今治国不当,实力大不如从前,但在周遭小国眼中,仍是不好招惹。
唯一能轻易使北凉灭国的,大概只剩下实力强大的大魏。
回想近些年,那位新任的魏国君主赫元戈,先伐夏国,后灭燕朝,确如方为道所言,此人英图武略,有天下帝王之相。
可是不久之前,他分明还向凉王开口,想要求娶一位北凉公主。
阴谋。
我闻到了阴谋的味道。
同时又深深为自己的命运感到了悲哀。
我虽当了一段时间的公主,生出了些许野心,也自认为不容小觑,但在即将崩塌的国家面前,我算个蛤蟆!
问:复生成了即将灭国的公主,该怎么应对?
答案当然是跑。
我可不想因为安平的身份,在最后时刻自杀殉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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