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为道的高深莫测,给我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错觉。
作为一只聪明而警惕的蛤蟆,我决定先远离他。
此刻衣裳差不多稍干,我便向他辞行:「总之今晚多谢国师大人了,我小蛙……那什么,本公主做人从不食言,欠你的我会还,今后有用得到我的地方,国师大人尽管开口。」
我拍着胸脯信誓旦旦地许下承诺,以表诚心。
方为道却眼睛弯起,忍俊不禁。
见我眉头一皱,又作势轻咳一声,恢复了一本正经:「好,公主殿下,臣记下了。」
他的声音温温柔柔,给我的感觉却奇奇怪怪,我决定不再搭理他,转身离开。
岂料刚走了一步,先前在水中时,那种被灼热之气撕扯五脏六腑的痛感,突然加剧来袭。
我瞬间像是全身遭遇了一场酷刑,痛得无法喘息,跪在了地上。
方为道一把接住了我,半跪在地,将我拥在怀中。
他从衣袖里拿出一个青色小瓷瓶,从里面倒出一颗丹丸来。
那赤色丹丸晶莹剔透,一看便知很是金贵。
可我痛得厉害,也顾不得那么多。
顺着他的手,便将丹丸吞下。
他又救了我一次。
恢复体力后,我追问他我为何会突然如此?
方为道未曾多想:「公主可知,何为天命?」
「天命?自然是上天注定的因果和命数。」
「是,先前你问我为何帮你,因我知道真正的安平公主,注定亡于今夏,此乃她的天定命数。
「你既不曾害她,我断不会去害另一条无辜性命,自然之道为道,因而无论你是谁,举手之劳之事,我皆会帮你。」
「所以呢?我为什么会这么痛?」
「安平公主心疾而亡于今夏,乃她的先天命数,你既成为她,便要承担起这份因果。」
「可是安平并不是死于什么心疾。」
「先天命数,数可改,命不可改。」
「什么意思?安平怎么死的并不重要,死了就行?」
「是。」
「……见鬼的天命,凭什么要安平死!我不服气!」
「万物皆有命数,你服不服暂且不表,总之机缘巧合之下你成了安平,自然要承担她的疾症。」
「所以我方才是心疾发作,很有可能会再次死掉?」
「对。」
方为道的话令我脑子迟钝了下,我后知后觉地想起那仙官张宿,顿觉他果然是把我当成了蝼蚁戏耍。
踩死一只蛤蟆,度它成人已是大发慈悲,能不能活下去,活多久,皆是蛤蟆的造化,与仙人无关。
我气到咬牙切齿。
方为道见状,又声音温和地安慰我:「放心,我方才喂你的丹丸,有治愈心疾之效,日后我每月给你一丸便是,很快你便能好。」
「你,你这么好心?不会是想要把我养肥了吃掉吧?」
我冷不丁想起国师大人吃五毒虫的传闻,目光警惕地看着他。
方为道闻言笑出了声,他伸出手来,在我脑袋上揉了一把。
「公主放心,臣不吃人。」
公主放心,臣不吃人。
经他这柔声一句,我突然又想起自己如今已经摆脱了蛤蟆的身份,根本不必担心会被他吃掉。
看着方为道真诚的眼神,我终于忍不住感动了。
我真是防备心太重,这世上有很多的坏人,但也确实有像安平一样纯善的好人不是?
我要收回之前的话了,方为道怎么可能与那仙官张宿一样,同样能力强大,但他看上去真的有一颗悲天悯人之心。
想我一只蛤蟆,已经变成了人,有什么可被他图的,他再三帮我,原因只有一个——
因为他善。
「国师大人,你真乃天下难寻的好人,你知道吗,外面一直传你用人心炼丹,吃五毒虫,我从来不信!我一直告诉大家,那些谣言都是假的,国师大人很不错,是个好人!」
方为道:「……」
第28章
从行云楼离开的时候,天蒙蒙亮。
我没有回景怡宫。
那乌漆墨黑的地方,屋里还躺着两具尸体,有什么好回去的。
我一路走去了凉王所住的明殿宫中。
大摇大摆。
直到侍卫将我拦在殿外。
琢磨着凉王也该醒了,我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便开始号啕大哭——
「父王!父王呐!儿臣害怕!昨晚祖父突然托梦,要儿臣睡床底下,儿臣一觉醒来,屋里人全死啦!
「父王!您告诉儿臣发生了什么?
「昨晚祖父给儿臣讲了个故事,他说这故事您曾在他病榻前讲给他听,叫秃秃记,您还记得吗?
「秃秃,年五岁,高密人孙齐之子,孙齐任嘉州司法参军,先娶杜氏,留高密,又欺瞒手段娶周氏,至蜀中赴任……」
我跪在凉王殿外,声情并茂地给他讲了一桩朝宋时期的杀子案。
这故事很残暴,身为司法官员的高密人孙齐,先有正妻,后娶妓女,对周氏欺瞒抛弃,被她告到了饶州知州。
周氏以二人所生的儿子秃秃为证据,孙齐害怕事情败露,将秃秃藏起,掐他的脖子,妓女陈氏从旁抓起秃秃双脚,二人倒提着把秃秃的头按进一大瓮水中。
五岁小儿死于生父之手。
孙齐却将秃秃的尸体埋在了官邸寝室后墙下,浑不在意。
这残酷的杀子故事,凉王曾在自己父亲病重时,刻意讲给他听。
只因先王当年更属意其长子继位,而端正自持的长子却因一场被诬赖弃城逃亡的战事,郁郁而终。
先王对长子的病故耿耿于怀,一直疑心是当时的凉王害了他。
凉王提心吊胆多年,倚仗着其岳父卢国公,成功地熬到了先王病重。
王位唾手可得,他却在一个为父亲侍疾的夜晚,刻意讲了个孙齐杀子的故事给先王听。
凉王自比无辜的秃秃,先王便是那禽兽不如的高密人孙齐。
而妓女陈氏,被他比作当时的王后。
凉王道,自己的生母,如同故事里可怜的秃秃母亲周氏,不被先王所喜。
而王后乃已故的先王长子生母。
因为兄长之死,父王和王后,多年来疑心猜忌,一直想杀害无辜的他,以及他可怜的生母。
「父王,虎毒尚不食子啊,儿做错了什么?」
这是凉王对自己的父亲所说的最后一句话。
而后本就病重的先王,被这句直接气死了。
此事天知地知,王宫里的蛤蟆知。
所以当我跪在殿外,讲完了这则杀子案时,面前的门突然便被人一把推开。
白日里,对于我的「胡言乱语」,凉王尚可不信,疑心是我「装神弄鬼」。
可眼下他当真是慌了神。
穿着一身松垮寝衣,便声音颤抖地推开门,满脸的不敢置信:「安平,你方才说什么?」
我跪直了身子,一瞬不瞬地看着他,缓缓勾起了嘴角——
「父王,虎毒尚不食子啊,儿做错了什么?」
我的声音很低,确保只有他一人能够听到。
我嘴角勾起的笑,恶毒至极。
是以凉王霎时变了脸色,用手颤抖地指了我半晌,突然昏厥在了地上。
第29章
凉王已经不再年轻了。
多年骄奢淫逸的生活,早已使得他的身体亏空。
而人到了一定年龄,本就容易昏庸。
这下他当真信了我被先王附身之事。
而我没有打算放过他,在他醒来之时,立刻哭得梨花带雨扑过去——
「父王!父王!儿臣好怕,儿臣昨夜梦到了祖父,祖父说这宫里有太多人想暗害我,唯有待在父王身边,儿臣才能活。
「祖父让我寸步不离地守着父王,方才父王不知为何昏倒了,儿臣已命人收拾了几件衣裳过来,今后我要与父王同住,为您侍疾,以表儿臣孝心!」
面对我的炮语连珠,加之抬出的先王祖父,病榻上的凉王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反应。
他此刻对我的恐惧,已经高出了天际。
正所谓,恶人须得恶人磨。
凉王自此之后,开始了他的苦难生活。
因为我时不时会在他床榻边发疯,前脚端着一碗汤药,一勺勺地喂他,父慈女孝。
后脚突然冷不丁阴笑,一脸慈祥地看着他——
「喜圆儿,好喝吗?」
凉王大骇,刚要唤内监过来,我突然醒过来一般,茫然地看着他:「父王,您怎么了?」
天黑后,惊惧的凉王执意要内监守夜,让我退去外殿。
我站在他的床榻边,握着拳头流泪,一脸倔强:「父王,祖父教导儿臣,为人子女最重要的就是一个孝字,是他让儿臣守着您,您若不愿,儿臣便是去死,日后又有何颜面面见祖父。」
说罢,我自顾自地在床榻边打了地铺,坚持要和内监一起守着他。
下半夜老太监打盹儿,我却来了精神,嗖地一下跳到凉王床上,面对惊醒的他,指着窗外兴奋大叫——
「父王!父王!我方才看到祖父站在殿外,您快看,祖父朝您招手呢。
「父王,还有我母妃和哥哥呢!你看到他们了吗?」
凉王绷不住了。
他不顾病体的安危,疯了一般赤脚下榻,一把抽出架子上的宝剑,指向了我。
我脸上的笑凝结了,眼神阴鸷,厉声问他:「喜圆儿!列祖列宗在上,你这是要杀子吗?」
说罢,我从袖子里掏出一枚玉带钩,冷冷地扔在了他脚下。
没错,那带钩正是他九岁那年偷扔在井中的。
说来也巧,这玉带钩乃是我做蛤蟆时,小蓝送给我的卧枕。
它一直被我留在凤寰殿的泥穴里。
小蓝曾道,在认识我之前,它曾经做过一段时间的井底蛤蟆。
后来顺利出井,还是因为宫人们担水之时,忘了收绳。
我早就说过,小蓝是一只与众不同的蛤蟆。
它对这玉带钩的来历一清二楚。
所以今日我才能将玉带钩扔在凉王脚下,看到他浑身颤抖,不敢置信的萎靡模样。
凉王心底的最后一道防线,彻底被我击垮了。
他手中的剑掉落在地,跪在我面前,双手哆嗦着捡起了地上的玉带钩。
「父王,父王,儿知错了……」
仿佛一瞬间又苍老十岁的凉王,声音喃喃,头发凌乱。
他在痛哭流涕。
但我知道,这不会是他真心悔过的眼泪。
人深藏在本性里的恶,一旦爆发过,永不会湮灭。
浪子可以回头,是因为尚未铸成过大错。
而恶人的悔过只会因为恐惧,他们根本不屑于回头。
所以我小蛙要在这里告诉各位,对人性抱有幻想,是十分愚蠢的行为。
若问我是怎么得出的结论,因为凉王前脚跪在我脚下忏悔,后脚便命人悄悄去了司天监,召集有能耐的术士来对付我。
这些皆是方为道告诉我的。
凉王属实是想多了,放眼整个北凉,哪还有比方为道更厉害的术士。
他找来的那些民间术士,根本看不出我有任何问题。
而方为道亦没有帮他。
他只会谦和有礼地告诉凉王:「臣夜观星象,并未发现北天异常,许是陛下与先王之家事,臣等无能为力。
「不过陛下近来夜不能眠,想来脑痛又犯,臣为陛下炼制了丹丸,陛下按时服用,可保身体康健。」
别说,服用了丹丸的凉王,情绪稳定多了。
除了嗜睡,他开始对我有了一种自暴自弃的顺从。
第30章
鉴于凉王恐惧于我,又奈何不了我。
他真的把我当爹一样供着了。
因为他总结出了经验,只要他顺从我,我就不会无缘无故中邪发疯。
总之他如今对我的感情很复杂,厌恶之中,又带着些许的纵容。
到了他这把年龄,本就对生死怀有畏惧,眼下更加敬畏起列祖列宗之说,自然是不敢动我。
小蛙我彻底迎来了身为公主的辉煌时刻。
如今的北凉王宫,谁也不敢得罪安平公主。
就连一直找机会想对我下手的淑昭仪,也无可奈何。
话说如今的淑昭仪,当真不易。
她的眼睛因为被我喷了癞刺毒汁,虽得到了救治,但视物已大不如从前。
她和那位魏将军,终日活在恐惧之中。
因为不久前的一次王宫家宴,我坐在凉王身边,看着年满十二岁的五王子梁焱,意味深长道了一句——
「五弟长大了,真是越来越像魏将军了呢。」
宴席上的魏将军变了变脸,淑昭仪则笑容勉强地对我道:「公主说笑了,外甥不都是长得随舅吗?」
「呵呵,表的呢。」
「……表舅也是舅!」淑昭仪咬牙切齿,厉声说道。
她多年来在后宫掌权,早已养成了专横的性子,一时很难改变。
相较于她的恼怒,我倒是声音不紧不慢,笑吟吟道:「昭仪娘娘的脾气不似从前了,想当年您身怀有孕,来我母妃宫中吃了块八珍糕,回去便道腹痛难忍,致使五弟早产,父王震怒之下废了我母妃,你还哭啼着为我母妃求情,说她是因为嫉妒父王宠爱您,一时想不开罢了。
「昭仪娘娘如今上了年纪,倒没了从前的体恤之心,不过安平皆都明了,毕竟从前是我母妃对不住您,可是话说回来,五弟自幼活泼,身强体健,一点儿也不像早产儿呢。」
我面上挂着耐人寻味的笑,成功激怒了淑昭仪,她腾地站了起来,用手指着我:「你这是何意?!」
我端起面前一盏茶,并未搭理她。
淑昭仪立刻痛哭流涕,上前跪在了凉王面前:「陛下!您要为臣妾做主,当年之事确凿,臣妾未曾迁怒于公主,怎料她却对臣妾怀恨在心,血口喷人!」
「我又没说什么,昭仪娘娘何故如此,莫不是心虚?」
我放下茶盏,一脸无辜。
淑昭仪又是一番痛哭,举手发誓,以证清白。
一脸倦容的凉王,揉着额头,终于不耐地开了口:「安平,住口。」
当着满座妃嫔及王公家眷的面,我自然是要给凉王留面子的,所以哼了一声,未再说话。
目光不经意瞥去,果不其然对上了一脸怨恨的安宁公主。
以及一脸茫然的笨蛋贞嫔。
6/15 首页 上一页 4 5 6 7 8 9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