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十二垂眼看看她的后背。
“别磨蹭了,”方桐催促,“我冷。”
她还没穿衣服,一条披风没法保暖,还得露着背让人上药,小风吹过,很快泛起一层鸡皮疙瘩。
封十二低应了声,递了块帕子给她,转身去暗格中拿药。
方桐拿着帕子瞧瞧:“干净的?”
她一紧张就话多,忍不住想开个玩笑放松一下。
“没用过。”身后传来封十二的回答,接着便是瓶瓶罐罐放在小几上的声音。
方桐将帕子绞成一股,试着想往嘴里送,犹豫了一下,回头:“你上药很快吧?”
封十二低着头,拔开瓶塞:“嗯。”
方桐看着他灵活的手指,认真叮嘱:“你轻一点儿。”
封十二抬眼。
他黑漆漆的瞳孔中没什么情绪,显得格外冷静。
“你转过来,趴我身上,方便上药。”他重新垂下头,将一张黄纸对折,把瓶里的黑色药粉倒在纸上。
方桐没有扭捏客气,她把披风掩在胸前,转过身,打量他一眼:“怎么趴?”
病人上手术台前都会和医生确定姿势,她直接把封十二当成了她的主刀。
封十二停下手里的动作,似乎有些不确定,顿了下才道:“比刚才那样略低一些。”
方桐看看长椅:“这椅子行吗?”
马车上的座椅不宽,两人叠在一起已然有些勉强,何况还要上药。
封十二抿了下唇:“去地板上。”
第86章 地板上
封十二说完,率先起身,在地板上坐下。
他背靠车厢,伸直两腿:“来吧。”
他语气平静,面无表情,却不知怎的让方桐看出一股慷慨就义的架势。
她拖着披风走过去,蹲下身,慢慢在他腿间找了个合适的姿势。
“这样……可以么?”她小声问。
她也不知自己为何要放轻音量,窗外车轮辚辚,马蹄哒哒,自己一开始说话的声音就不大,理应传不出去。
封十二看了眼伏在胸前的姑娘。
她一头乌黑的长发被她撩到身前,却仍散了几缕在背上。
他手指微微一动,替她将那几缕散发拂开,他的动作很轻,甚至没怎么碰到她的身子。
方桐只觉背上像有一丝轻柔的风吹过,有些发痒。
她动了动,再次确认:“这样趴着行吗?”
“嗯。”封十二拿起备好的药粉。
眼看他抬手,方桐唤了声:“等等。”
说完,她匆忙将拧成一股的帕子塞进嘴里,往前一扑,抱住他的腰。
“唔唔。”好了。
她发出囫囵的声音示意。
封十二只觉腰身一紧,被她死死环住。
他怔愣了一瞬,有些哭笑不得。
他看着她肩背紧绷的皮肉,心知她表面淡定,其实一定很害怕。
这么深的创口,便是落在他身上,也会十分难受。
熟悉他的人都知道,他平日受了伤,无论多么痛都不会表现出来,那不是因为他比旁人迟钝,而是因为这种痛苦只能自己承受,让人看见也没什么大用。
但眼下,他宁愿方桐不那么淡定,她和他不同,她不需要那么多伪装,她应当想哭就哭,想笑就笑,就像她还是猫的时候一样。
封十二垂下眼,将药粉洒在方桐的伤口上。
方桐的身子剧烈抖了下,嗓子里泄出一声呜咽。
她想过上药会疼,但没想到这么疼。
伤口像被一把刀重新划开,刀尖还在里面搅了两下。
她的眼泪不受控制地夺眶而出,整个人痛得头皮发麻,嘴里的帕子掉了下去,双手不自觉地勒紧封十二的腰,十根细白的手指艰难地扭在一起。
她后悔了。
方桐泪眼汪汪地想,早知上药这么疼,她宁愿伤口裂开,坏掉,也不要遭受这种酷刑。
她怀疑封十二给她上的不是药,而是毒,还是会腐蚀皮肉那种。
背心的疼痛还没消退,左肩又是一烫。
她已经分不清封十二到底用的是药还是烙铁,身子猛地打了个颤,一口咬住他的肩膀。
封十二上药的动作一顿,看了眼她埋在自己肩上的脑袋,转开视线,继续将手里的药粉敷在她的伤处。
他就像一个精益求精的画师,非要将画作的每一处晕染得当,才会满意地停笔。
方桐在他怀里死去活来,活来死去,只恨时间过得太慢,有好几次都想让他停手。
但他似乎看出她的意图,不等她躲开,就将左臂横过她的腰身,将她牢牢禁锢在怀中。
方桐疼得脑子发懵,恨恨在他肩上又咬了几口。
两人折腾半晌,终于上完药。
方桐伏在他胸前轻轻喘息,一句话都不想多说。
不知过了多久,背上灼热的痛感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股钝钝的麻胀。
方桐怀疑自己痛傻了,才会忽然感觉不到疼。
一只手擦过她的额头,抹去她鬓边的冷汗。
“好些了吗?”封十二问。
方桐闭着眼,没力气,不想说话。
封十二的声音更低:“这药是军中特制,刚敷上去会很疼,但过后能麻痹伤口,让你不那么难受。”
方桐转过头,对着他的侧脸,气若游丝:“怎么不早说?”
让她有点儿心理准备,总比一上来就用酷刑的好。
封十二嘴角一扬:“说了就不会疼?”
方桐瞪他一眼。
他的脖子近在咫尺,她只要一张口就能将他的脖颈咬断,方桐在心里幻想自己是吸血鬼,用力磨了磨牙。
封十二感觉到颈边拂过的鼻息,暖暖的,带着一点湿意,他微微侧首,看向她的脸。
她的脸就靠在他肩上,像棵失了水的小白菜,蔫蔫的,几绺沾了汗水的湿发贴在苍白的脸颊,脸上有些不知是泪是汗的水渍。
他抬手将她的发丝拂开,顺手擦干她脸上的湿痕。
他的动作自然而然,两人都没觉得有什么不对。
但下一秒,几乎是同时,两个人骤然分开。
方桐像是回了神,坐在地板上,攥紧披风的系带,眼神飘过来飘过去,最后落在封十二肩头。
他肩上的衣料被她弄得乱七八糟,又湿又皱。
她匆忙垂了眼,却见自己还跪坐在他两腿之间,耳根蓦地一烫,说不出为什么就开始发热。
她在心里唾弃自己,见过哪个病人对医生害羞的,他俩这是在治伤,治伤!
方桐清清嗓子:“你能不能帮我拿下衣裳?”
她现在觉得,自己不能只想象封十二是医生,应该把他当作澡堂里的搓澡工。
搓澡工嘛,与客人向来坦坦荡荡,你露你的,我露我的,谁也不会害臊。
不过……异性搓澡的澡堂,怎么听怎么不像个正经地方。
方桐脑子里像
养了一百只鸭子,它们在澡堂里游来游去,吵吵嚷嚷,最后,一只最好看的鸭子从水里冒出来,张口说话――
“你的。”
封十二把一套衣裙递到方桐面前。
方桐木然接过,就见封十二解开他自己的外袍。
方桐盯着他,眨眨眼:“你这是……”
话未说完就见封十二拿起一件干净的外袍穿上。
方桐嘴唇一动,无声说了个“哦”,别开眼,非礼勿视。
封十二三两下换好衣裳,走到车门边,背对着她盘腿坐下。
这是替她守门,让她放心更衣的意思。
方桐的嘴角不自觉地一弯,解下披风,拿起衣裙一件件换上。
封十二看着面前的车帘,马车在官道上疾驰,大风将车帘吹得鼓鼓涨涨,风声与车轮声交织在一起,汇成一股急流涌入耳中。
在这嘈杂的声响中,他听到身后有衣裙O@作响,偶尔混入一丝闷哼,那是方桐扯动伤口却又不敢喊疼。
他深吸口气,闭上眼,眼前却又晃过那暗红狰狞的伤,和她乌黑汗湿的发。
第87章 下毒
临水县内,文会仍在轰轰烈烈地进行。
敬王封玉扬虽提前走了,该给的银钱一分不少,通通砸在了文会上。
街上人山人海,五岳山人在酒楼上方负手远眺,青鸾走过去,递给他一杯酒:“瞧这热闹的场面,受人景仰的滋味如何?”
五岳山人接过酒杯:“尚可。”
青鸾讥嘲一笑:“你们这些男人,都爱口是心非。”
五岳山人转动酒杯,看着里面清澈的酒液:“你给封十二那幅画是何用意?”
青鸾轻笑一声,斜倚栏杆,低头瞧着街上人头攒动:“那不是画,是毒。”
“毒?”
青鸾点点头,眼波流转,侧目看他:“红绡是用毒的高手,我让她往颜料中加了些东西。”
“有何用处?”五岳山人问,“那幅画是你亲手所绘,想必不会马上致人于死地。”
“当然不会,”青鸾笑道,“我知道你还不想他死,所以我只是临别之前,送了他一点儿小礼物。”
她用手指勾起一绺发丝,轻轻绕在指间:“那毒名为‘相思境’,初时接触没有任何危害,但若在身边放上三日,毒素就会侵入肌理,让人逐渐衰弱,骨酥体软,卧床不起,成为废人。”
五岳山人皱眉:“你就不怕他察觉?”
青鸾轻笑:“这毒在发作之前,就连验毒高手也难以查出端倪,等他彻底毒发,至少也要半年之后,到那时谁知道是我动的手脚?”
五岳山人沉了脸:“你行事之前,为何不先与我商量?”
“我为何要与你商量?”青鸾瞥他一眼,似乎觉得奇怪,“咱们上笔交易已经结束,你我路归路,桥归桥,何况你最终也是要除掉他的,我不过顺手帮你一把,有何不可?”
五岳山人冷冷道:“我是怕你打草惊蛇,坏了我的计划。”
青鸾呵地笑了声:“我可没这么傻。”
“你既要下毒,怎么不用别的法子,偏要大费周章送他一幅画。”
“你当我不想送别的?”青鸾挑了挑唇,“别的东西他不一定会接,就算接了也未必肯带在身边,但这幅画他一定会看。”
“为何?”
“你说过,他在魏城一战成名,那个地方对他很重要,”青鸾道,“男人的第一次无论好坏,总是难以忘怀,何况那是他最辉煌的时刻。我听说东夷平定之后他便被皇帝召回,从此留在京中深居简出,对一个男人而言,只要尝过被人仰望的滋味,又怎么舍得放下。”
“所以你笃定他会把画收下?”五岳山人沉吟,“你不怕他怀疑其中有诈?”
“他怀不怀疑都会把画留在身边,”青鸾胸有成竹,“他若怀念那段时光,就会时时展卷观赏,他若怀疑其中有诈,更会对着画仔细揣摩。他看得越久,中毒越深,而他这一路都是坐的马车,那幅画自然会随他一同到固州。”
从临水县到固州,近有十日路程,足够让封十二中毒难解。
五岳山人听她说完,沉默良久:“你为何要对付他?”
“因为他一次都没进过芙蓉院。”青鸾笑道,“这个理由足够吗?”
五岳山人看着她轻飘飘的笑容,幽幽一叹:“你们女人实在难懂。”
青鸾勾起唇角:“你别以为我对他有什么心思,我只是看不惯有人无视我的存在。”
她张开双臂扶住栏杆,俯身朝外望着下方:“在我的地盘上,只有我俯视别人,没有人能俯视我。”
行进的马车奔驰了半日,在一处村落停下。
封玉扬扶着腰从车上下来,叫苦不迭。
“小十二,我们不如在这儿歇脚,住一晚再走。”
封十二跳下马车:“现在才正午。”
封玉扬抬头看看阴云密布的天空:“你看天上哪里有太阳。”
封十二不答,吩咐侍卫去给马匹喂草料。
“你别只顾着马,还是管管人,”封玉扬拉着他道,“去固州的路我比你熟,以咱们的脚程,下一个镇子得夜深才到,依我看,我们不用太赶,今日在村里歇一歇,明早再启程,不会耽误多少工夫。”
“明日到了下一个镇子,你是不是还要再歇?”封十二一眼看穿他的意图,“还是说你想溜回临水县去?”
封玉扬嘴角抽搐:“我哪有那么不守信,既然答应和你一块儿回去,当然是一起上路。”
“你若想留也不是不行。”封十二忽然道。
封玉扬一愣:“什么意思?”
封十二抬头看了眼前方的官道:“意思就是,你可以留下来。”
封玉扬半张着嘴:“啊?”
“留不留?”封十二问。
封玉扬望着他,神情变幻不定:“小十二,你别拿我开心,是你说要我回固州,我才提前跟你走,怎么着,这下又想抛下我?”
“那就不留。”封十二转身走开。
“哎!”封玉扬急了,“你倒是听我把话说完。”
他拄着玉杖一瘸一拐追过去,只见封十二将一幅画轴递给侍卫。
“这又是做什么?”封玉扬打量画轴,“这是今早青鸾给你的那幅画?”
封十二道:“脏了。”
封玉扬见画轴上沾满乌漆麻黑的墨渍,呆了呆:“青鸾的画虽不比大家,也是别具一格,你就这么弄脏了?小十二,你是把整个砚台摔上去了吗?”
“小猫顽皮。”封十二简短回了句,吩咐侍卫,“把它烧掉。”
眼看侍卫生起一堆火,将画轴放入火中烧成灰烬,封玉扬默立半晌,摇头:“郎心似铁,真是郎心似铁。”
封十二看他一眼,封玉扬打了个哈哈:“你放心,我绝不把此事告诉青鸾姑娘。”
“说也无妨。”封十二径自走开。
封玉扬啧了声,跟在后面亦步亦趋:“你刚才说让我留下,此话当真?”
封十二微微点头。
“为何如此突然?”封玉扬问,“难不成你发现了什么?”
封十二停下脚步:“我需要你在临水县替我盯着高天材。”
“高天材?”封玉扬面露不解,“盯他做什么?”
“洛州。”封十二道。
第88章 坦白
“洛州?”封玉扬疑惑,“这我更不懂了,你是担心他和洛州那人有牵连?”
“不,我是怕他接到洛州的消息不敢回我。”封十二道,“有你在,他至少不敢慢怠。”
“你太看得起我了。”封玉扬笑道,“这些底下的官员,一个个欺上瞒下,花样百出,就拿那位走失的方姑娘来说,咱们在临水县这几日,高天材连根头发都没找着,洛州那事涉及北河军,你以为他就不敢瞒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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