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子面露微赧:“出门前喝多了雪泡饮。”
方桐了然。
人有三急,没什么可丢人的。
“书肆后院有个看书的亭子,我在那儿等你。”她贴心道。
虎子涨红了脸,向她赔了声不是,匆匆出了书肆大门,往街角的民溷而去。
固州府城作为敬王的封地中枢,物阜民丰的同时,城市建设也做得不错,每隔几个街口便有一处民溷,形同现代的公厕。
方桐心知虎子不会马上回来,抱着借来的书去了书肆后院。
这家书肆主人极好风雅,在不大的后院修了一个小花园,园中假山上立起一座小小的凉亭,供客人看书休憩。
因着临近饭点,书肆里客人不多,后院更是无人,方桐登上凉亭,坐在长椅上翻开书本。
她刚看了一页,就听院外传来“哐啷”一声。
她从书本中抬头,按住被风吹乱的额发,朝响声处望去。
凉亭的地势居高临下,正好让她将院墙外的景物一览无余。
院外是条小巷,一个男人扶着外墙,摇摇晃晃往前走。
他身后倒着一个花盆,盆里的泥土摔了一地,不知是谁家把盆放在墙外,大概被他踢到,才发出了那声异响。
方桐定睛细瞧,却见那人抬起头,朝天上望了眼。
他这一眼正好对着她的方向,两人的视线碰个正着。
方桐看着那张黑瘦的脸,只觉有些眼熟。
她正自回想在哪里见过此人,就见对方“咚”地一下栽倒在地。
第93章 死亡
方桐已经想起这人的来历,黝黑的脸,削瘦的身材,应是前些天在驿馆见过的那位姓柳的王府属官,事后她听人提起对方名姓,叫柳从文。
她见对方倒在地上,挣扎了几下再次伏倒,这回一动不动,不知死活。
她沉吟半秒,抱着书跑出凉亭。
假山对面就是后院的角门,离柳从文倒下之处不远。
她跑回店中,本想让书肆老板叫人一起去后院看看,却见书肆门前人影一晃,有人往店中探头探脑。
那几人身着市井装扮,瞧着像是寻常路人,但眉眼凶悍,更是方桐这几日从未见过的生面孔,绝不是住在附近的邻人。
她直觉不对,将呼救的话咽了回去,借着书架的遮挡悄悄退回后院。
她在通往后院的台阶上放下书,快步来到后院角门,轻轻拉开门拴,只见柳从文依旧趴伏在原处。
她四下观望一眼,见两端巷口无人,提着裙摆跑到柳从文跟前。
她推推他的肩膀,见他毫无反应,用力将他一掀,随即倒抽一口凉气。
刚才那一下扯动未愈的伤口,疼得她皱了皱眉,但柳从文的状况比她更糟。
他胸口挨了一刀,鲜血染透他的衣衫,在黄昏的光线中透出一股浓烈而暗沉的死气。
他的脸上也布满死气。
方桐的手抖了下,探向他的鼻息。
鼻息几近于无。
方桐茫然一瞬。
就在这时,她的手忽然被握住。
柳从文蓦地睁大眼,两手如钳子一般抓住她的手腕,往她手里塞进一物。
他的喉咙
呼哧作响,似乎想对她说些什么,但最终一个字都没说出,只是紧紧瞪着她,然后头一歪,再也不动了。
方桐静止了两秒,猛地抽手,向后退开。
她看着地上的柳从文,他的眼睛仍未闭上,像是怒视着某处。
但他的眼神已经空洞。
方桐不自觉地胸膛起伏,只觉喉咙也被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
巷外传来脚步声,不只一个。
方桐瞬间回神。
她扯回钉在柳从文身上的视线,转身奔进院门,迅速插上门闩,就听外面有人奔入小巷。
“在这儿。”院外的人道,“你们四处看看有没有其他人瞧见。”
方桐不敢久留,以自己能使出的最快轻功身法,回到店中。
此时,门外逡巡的几人已经离开,方桐悄没声地绕过书架,站在角落里,望着密密麻麻的书本发呆。
她出了一阵神,就听有人在唤:“方姑娘?”却是虎子从外面回来。
方桐扭头望见熟人,内心稍定。
虎子见她看着自己不说话,疑惑地朝店里望了眼,又问:“方姑娘?”
方桐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捏了捏拢在袖中的手指,却沾到一手滑腻。
那是柳从文手上的血,他抓住她的时候,将他的血也留在了她手上。
方桐松开手指,对虎子道:“你等我一下。”
说完,她回到通往后院的台阶上,将放在那儿的书本隔着衣袖抱起。
她抱书时抬眼望向远处的院墙,在这儿听不到任何响动,不知那几人是否走了。
她与虎子离开书肆,走了一小段路,忽然道:“从西街走更近,我们走那边吧。”
虎子不疑有他,点点头,陪她走了过去。
方桐盯着脚下的石板,暗自数着靠近小巷的剩余时间。
她特意改道就是因为从西街附近能看到小巷里的情形,她想确认柳从文到底死了没有,后来出现的人还在不在那儿。
眼看就要走到巷口,她的心越跳越急,这时,忽听一声尖叫,一个妇人慌里慌张从巷中跑出。
“救命啊!死人哪!”
此时路上的行人极少,但附近人家都在准备晚饭,一听这声叫唤,顿时有好几家开门探出头来。
“王婶,出什么事了?”
“你们快来看吧,巷子里死人了!”
王婶语无伦次喊着,一些人家的男人听见,连忙去巷子里查看,这一看更不得了,急急忙忙唤人去报官。
现场很快乱作一团,不少人聚集在巷口议论纷纷,没过一会儿,捕快带着衙役赶到,从巷子里抬出一具尸体。
尸体用一块布蒙住了脸,但方桐还是从对方的衣着认出,那正是柳从文。
她心里像坠着一块大石,沉甸甸的,带着几分茫然。
她不是头一回见人死在面前,封十二杀山匪的时候,她离得并不远。
但柳从文不是山匪,他没有对她造成任何危害,他俩不过一面之缘,连话都没说上一句,这人就这么死了。
方桐眼前仿佛晃动着他死前的画面,他的眼睛死死盯着她,一双手更是抓着她紧紧不放。
他想说什么?是向她求救?还是有别的话交代?
方桐闭上眼。
“方姑娘,你没事吧?”耳边传来虎子的询问。
方桐摇摇头,睁开双眼,望着衙役们远去的背影,轻声道:“不知死的是谁?”
“府衙离驿馆很近,”虎子道,“你若想知道,我明日替你打听。”
“不必了。”方桐扯动嘴角笑了下,“如果是重要的人,不用打听也会传开的。”
虎子纳罕地看她一眼,总觉得她的口气有点奇怪,但方桐说完这话就像恢复了正常,她平静道:“走吧,我们先回驿馆。”
回到驿馆,方桐径直进了自己的房间。
她放下手里的书本,将几乎僵硬的双手放进水盆,死死撑在盆底。
手上的血迹早已干掉,即使泡了水也没见干净多少。
方桐拿起香胰子,涂满双手用力搓洗。
水里混和着血气和香胰子的味道,腥味愈发古怪而浓烈,方桐屏住呼吸,将手心手背搓了又搓,连袖摆掉进水里也顾不得。
“方桐。”有人叩响房门。
“谁?”方桐下意识回道。
说完却是一怔。
她抬起头,一眼看到镜中的自己。
天已擦黑,屋中光线昏暗,她苍白的脸映在镜中,犹如女鬼。
门外的人等了一阵,不闻她的动静,又问:“天黑了,怎么不点灯?”
方桐咬咬下唇,她听出来了,这的确是封十二的声音。
“我――”
“我进来了。”
两人同时开口,房门一响,封十二的身影出现在门边。
第94章 密信
方桐扭头看向门前的人影。
庭院中早已燃起灯火,显得屋里更加阴暗。
封十二站在门边,迅速朝屋里扫了眼,目光落在方桐身上。
方桐撤回视线,低头看向自己的双手,血污混着胰子的泡沫,仿佛分过尸似的,一片狼藉。
封十二同样看见了她的手。
他微微皱眉,走了进来:“你受伤了?”
方桐匆忙把手泡进水里,边洗边道:“不是我的血。”
她顿了顿,声音更低:“是柳从文。”
说完,她鼻子蓦地一酸,盯着盆里的血水,飞快眨了眨眼,将眼中的热意逼了回去。
封十二见她的袖摆垂在盆边,浸湿了小半截,伸手过去替她卷起袖子。
他没说话,只静静将她两只手的袖摆都往上卷了几折,露出她白净的手腕。
白净的手腕上,仍有几处血渍清晰可见,方桐搓洗的动作停了下,用力将腕间的血迹抹去。
她盯着盆里的血水,沉默一瞬,开口:“柳从文死在书肆后面的小巷,我见到他的时候,他还有一口气。”
可也只剩一口气。
她闭了闭眼,嗓音微哑:“他胸口中了一刀,身上都是血。”
她的右手无意识地握住自己的左腕,仿佛那上面仍然残留着黏腻的湿意,使劲又搓了几下。
封十二听到柳从文的死讯,眸色微沉。
他见她将手上的皮肤搓得泛红,拉开她的手:“等我一会儿。”
他端起水盆去了屋外,不多时折返回来,将一盆清水放在洗脸架上。
清水冒着微微热气,他握住她的双手放入水中。
温热的水流漫过方桐指间,一股暖意涌向四肢百骸,她发了一会儿呆,只觉心里那根紧绷的弦慢慢松懈下来。
“抬手。”封十二道。
方桐下意识抬手。
掌心微微一凉,原来是封十二给她重新抹上香胰子。
他像当初给小猫洗爪子一般,将她的手指一根根洗净,连手腕也重新清洗了一遍,这才取下架上的布巾,将她的手擦干。
方桐怔怔由着他施为,望着他在昏暗光线中垂下的眼睫,只觉全身涌上一阵疲惫,让她不想动弹。
“要换衣裳吗?”封十二看着她湿掉的袖摆。
方桐两眼一错,回过神来。
“等等,”她伸手探进袖中的衣袋,从里面抽出一枚小纸块。
纸块上都是血,柳从文的血。
“这是柳从文临死前塞到我手里的东西,”方桐道,“我还没打开看过。”
“有别人看见吗?”封十二接过纸块。
“没有。”方桐与他说了几句话,神情逐渐正常,“他一个人跑进小巷,然后倒地不起,我本想找书肆老板一道过去,却在店门口发现几个可疑人物,我没敢吱声,偷偷从后院的角门溜了出去。”
“柳从文说了什么吗?”封十二问。
方桐摇头,想起当时的场景,心口又是一沉:“他趴在地上一动不动,我把他翻过来才看到他胸口插着刀。”
她抿抿唇,平复了一下情绪,继续道:“我凑过去试探他的鼻息,刚一伸手,他就抓住我,给我塞了这枚纸块。”
她苦笑了下,说道:“我被吓着了,来不及检查那把刀,听见附近有人过来,就赶紧回了后院。”
封十二安静听她说完,看她一眼:“能够不被人发现,你已经做得很好。”
方桐眼眶一热,扭过头,看向窗外的灯火。
院中绿树掩映,露出一角院门,十日前,她就是在那里见到了柳从文。
“这是头一回……一个认识的人死在我面前。”她低声道,“我看着他咽气,什么也做不了。”
她与柳从文并不熟络,更谈
不上有何交情,但她讨厌这种无力感。
这种无力感就如面对她自己的死亡一般,无法预知,无法抵挡。
“我说了,你已经做得很好,”封十二看着她眼底细碎的莹光,加重语气:“你不必自责。”
“我没有自责,”方桐抽了下嘴角,略显自嘲,“我只是很难接受一个好端端的人,突然死掉。”
封十二走到屋角,点燃烛架上的蜡烛。
橙黄的光亮了起来,方桐微微眯眼,有些不大适应突如其来的光亮。
“我杀人的时候从不想这些。”封十二点完最后一根蜡烛,灭掉手上的火折子。
“你杀人是因为别人想害你。”方桐道,“可一个普通人的死不一样。”
封十二望着跳动的烛火:“单就结果而言,没什么不一样。”
方桐愣了下。
“的确,”她垂下双眼,望着自己的鞋尖,“死了就是死了,没什么不同。”
这个话题很沉重,她抬手握着拳头揉揉眉心:“不说这个了,先看看纸块上写了什么。”
封十二打开纸块,这是一张三寸见方的白棉纸,质地柔韧,纸上以端端正正的楷书写了几行字――
“明光照万木,暖风摧寒烟。
蝶舞花弄影,莺歌月上弦。
沉香醉游子,临窗意绵绵。”
他一眼扫过,沉吟不语。
方桐走过去,借着烛火看清上面的内容,微微蹙眉:“这是一首诗?”
封十二点头:“看上去是。”
方桐轻轻念出诗句:“这诗韵脚不伦不类,对仗也不工整。”
“柳从文是敬王府的典簿,文采出众,如果这是他的诗作,实在难负其名。”封十二道。
“会不会是藏头诗之类的秘语?”方桐推测,“他拼死也要把这东西交我手上,对他来说一定很重要。”
“诗中的秘语可以慢慢破解,”封十二道,“但他为何要把它交给你?”
“我在后院假山上的时候,他看到了我。”方桐道,“我们刚来驿馆那日,他从院门路过,应当见过我?”
封十二盯着手里染血的纸张,沉思片刻:“他死之后,你说听到了脚步声,有看到什么人吗?”
“我躲进后院,听见外面有人说话,像是来找他的,听脚步声像有三四个人,我怕被人发现,就回到前面的店铺,”方桐回忆道,“对了,我回到店里的时候,在门外探头探脑那几个人也不在了。”
“还记得他们的相貌吗?”封十二问。
方桐细细想了一阵:“有三个人,打扮像是普通百姓,相貌没什么明显特征,但我感觉得出,他们身上有种江湖气息。”
“白鸟阁的刺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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