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身的疲惫让桑宁再无力支撑,她喘着气,在地上呆坐了许久才缓过神来。
然而举目四顾,这破庙里哪还有小桑宁的影子。
桑宁猛地从地面跳起来,然而小腿酸痛不已,一个没站稳,又重重摔回地面。
有风从门外吹进来,风虽凉,但不刺骨,带着一些白日里潮湿的水汽,闷沉沉地压得她再一次觉得喘不过气。
她咬牙站起身,走出门,往破庙后的山崖而去。
淡月斜挂,山崖边新冒出绿芽的杂草随风起伏,仿佛哀鸣不已。
一身单薄瘦弱的女孩悄然伫立在灰黑色的石砾间,垂眸望着山崖下。
这是唯一的路了吧,因为——
她无路可走了啊。
可为什么呢?
为什么她不但不觉得悲哀,不觉得害怕,反倒是有点高兴,甚至是兴奋呢?
确实是该高兴的,她终于可以摆脱一切痛苦了不是吗?
她闭上眼,向着山崖纵身一跃。
然而身体迎风下坠的感觉仅仅只持续了一瞬。
有人把她抱在了怀里。
看见小桑宁跳崖的那一刻,桑宁没来得及想太多,本能地扑了上去。
她知道从这里跳下去不会死。
悬崖下是一条河,会带着小桑宁漂向远方。小桑宁会为人所救,拜入合欢宗,然后踏上那条既定的炮灰之路。
但那难道是什么好事吗?
她并不这么觉得。
身体不断下坠,山崖下的风呜呜咽咽。
桑宁的心跳得很快。
被水流吞噬淹没拍打的记忆清晰得恍如昨日,光这么想着,就让她有一种喘不上气来的感觉。
小桑宁察觉到抱着自己的那双手,手心冰凉,颤抖不止。
她睁着一双圆圆的眼睛看她,目光沉静,没有害怕,没有信任,没有丝毫情绪。
“你很害怕吗?”她问:“害怕为什么还要跟着我跳下来呢?”
“我不需要任何人来救我啊。”
她的声音被风啸声掩去大半,变得虚无缥缈。
桑宁愣了愣,思绪有些迟滞。
“我想阿爹阿娘和哥哥姐姐了。”
“我......只想要有人能够陪着我。”
***
空气中爆发出雷鸣般的轰鸣,赤红色的虚影瞬间被拳风吞没,散作漫天光点。
几息后,光点又重新凝聚成了人形。
风吹动着云时宴的白衣,黑发飘扬。
虚影神情肃重:“剑尊为何不再给他们,也给自己一个机会?”
云时宴冷嗤一声:“我为什么要给他们机会?他们又何曾给过别人机会?”
“剑尊魔心已起,日后难道甘愿成为一个只知杀戮的怪物吗?况且,”虚影叹息了声:“这定不是你的父母家人想要看到的结果。”
云时宴垂下的眼皮忽地掀起,眸底暗色翻涌。
空气陷入一片死寂。
云时宴却蓦地勾起了嘴角。
他眼眸微眯,从喉咙深处溢出一声低笑:“提他们做什么?都死了一千年了,尸骨都成灰了吧。”
“倒是前辈,”他顿了下,又略带嘲讽地道:“前辈只为炼一把破剑,便不顾一切跳了炼剑炉,可这把剑却屠尽了你的师门好友和妻子,前辈......又可曾后悔过?”
虚影微怔,少顷,却只是苦笑一声:“纵然后悔,我却也无力再改变什么,但是剑尊,你还来得及。”
他忽地指了指云时宴的侧后方,“你看。”
云时宴不必回头,也感受到了在这一瞬间铺天盖涌出的浓厚剑意。
在他身后,蓦然出现了成千上百柄剑,它们斜插在地,一层又一层,将最中间的一柄足有二十尺高,剑身直直插入地面的巨剑牢牢围在中间。
剑鞘通体银白,像是结了一层寒冰,其上雕刻着繁复神秘的符文,散发着凛冽剑意。
“剑尊的九阙剑就在那里,”虚影说着,似乎是笑了下,又指了指另一个方向,“可是剑尊,那个小姑娘好像需要你。”
云时宴的视线随着虚影手指的方向看去。
空气中仿佛有什么流动起来,凝眸之间,虚空中出现了桑宁抱着个女娃从悬崖上跌落的画面。
山崖下狂风呼啸,那纤瘦单薄的身影仿佛下一刻就要碎了一般。
云时宴没说话,晦暗不明的眼底却是冷得疹人。
“剑尊,要剑还是要人,你选——”一个吧。
虚影话都没说完,白色人影倏地便消失在了他眼前。
他眼眸眯起,似有笑意在嘴角蔓延开来。
许久,悠远苍茫的声音再度响起。
“如此,甚好。”
随着话音的消散,虚影也渐渐变淡,直至所有赤红色光点都湮灭于这一方天地间。
第14章
十里村(五)
夜色褪去,一丝晨光熹微。
桑宁眼睁睁看着被自己抱在怀中的小桑宁一点点长大成十七岁的模样,于此同时,她的身躯也渐渐变得透明。
最终,她对上了一张无比熟悉的脸。
朱唇榴齿,如新月般醉人。
她望着她,长久以来苦闷郁结的容颜,在这一刻,终于绽放出笑容。
桑宁能从那双琥珀色的眼眸中看到闪烁的星星点点,是一种鲜活的色彩。
她眉眼弯弯,忽然叹息了一声:“可惜了,真想让你一直陪着我。”
桑宁:“......”
那倒也大可不必。
她挽了挽嘴角,只“呵呵”干笑一声。
毕竟面对着一张一模一样的脸,甚至自己还占据了人家的身体,多少有些尴尬。
“我要走啦。”少女轻笑着道:“替我好好活下去吧。”
桑宁点头也不是,摇头也不是,只得含糊着应了声。
正此时,桑宁忽然感觉到空气似乎细微地晃动了一下。她隐约意识到,这个类似于幻境一般的地方兴许是要消散了。
反倒是另一个桑宁,她眼神一晃,似乎看到了什么,不由咦了一声:“你那个相好来得还挺快。”
桑宁:“???”
愣神间,远处天空密云纷纷四散,仿佛被一股十足蛮横的力量搅动,山崖上不断有碎石滚落。
强烈的下坠感骤然而至,与此同时,慌乱间被她随手塞在腰间的那把匕首,赫然发出一阵炫目的光芒,不过眨眼的功夫,变成了一把半透明的琉璃冰剑。
冰剑仿佛有灵性一般,绕着桑宁讨好似的轻蹭了下,随后飞到她的脚下,带着她便往气流波动处飞去。
此时,那波纹已如水面涟漪般越扩越大,涟漪中间出现了一个黑洞。
却在即将进入黑洞的刹那,一个凌厉的身影出现在了桑宁的视线中。
桑宁眼睛一亮,正要出口的“云时宴”三个字在看到紧接而来的画面时,骤然变成了一句惊恐的“小心身后”!
她的声音因恐惧而变了调,显得异常的尖利刺耳。
然而云时宴却好似没有听见一般,眼神只牢牢盯住了她。
桑宁想将他拉开,然而没有用。他周身似乎有一层屏障,将她死死隔绝在外。
而在他身后,无数赤红色光点凝聚成一柄犹如烈火焚烧着的赤红色利剑,携着无比狷狂的力量,直直刺入他的后背。
然后,消失在他的身体中。
桑宁眼前的一切都开始渐渐破碎,瓦解,陨灭。
耳边似乎有轻微的闷哼声响起
可桑宁已经听不清了。
她感觉自己仿佛都被分解成了无数的细小尘埃。
下一瞬,意识抽离,眼前一片黑暗,她仿佛坠入深渊。
***
大雪茫茫,纷纷扬扬下了一整夜,直到天亮时才稍稍停歇。
不知是哪一簇积雪落下,枝丫发出了轻而闷的折断声。
纤长的睫毛微颤。
桑宁蹙起细细的眉间,蓦地睁开了眼睛。
眼前是一棵苍劲的梅树,枝头坠挂着一层厚雪。
雪态冰姿,映着绮丽红墙,煞是好看,就是似乎......重了些。
她眼瞅着丫弯了枝条,绷到极限时,积雪便弹起来飞溅出去。
一部分直直朝她脑瓜绷来,她没躲得及,“噗”的一声,她的眼睫眉毛,头上身上都落满了雪花。
桑宁猛地坐起身,缓了好一会儿,总算想起自己经历了什么。
她隐约记得,在失去意识前,有人将她抱在了怀里。
那么,人呢?
她转头四顾,却并没有看到云时宴。
不会是......死了吧?
心里因为这个猜测而猛地一颤。
她深吸一口气,垂眸间,才发现自己手中正握着一柄琉璃冰剑,剑柄上还刻着什么字。
是......
归离。
归离剑?
桑宁自然是知道归离剑的,那是上古铸剑师百里杌铸成的无数灵剑中的一柄,是一极品灵器,但自从百里杌死后,便也无人再见到过这归离剑。
而另一柄由百里杌铸成的九阙剑,则是一柄名扬修真界的灵剑,也恰恰正是文中大反派衍霄魔君的本命剑。
这么一想,她心里无端泛起一种十分怪异的感受。像是冥冥之中,她和那个衍霄魔君扯上了什么关系一样。
她心下微颤,无意识地缩了缩指尖。
和那大反派扯上关系可不是什么好事,他是要灭世的,指不定脑子就有什么大问题,像她这样的路人甲炮灰角色,自然是离他越远越好。
那么问题来了,这剑她是留着还是扔了?扔的话......能扔得掉吗?
桑宁看着剑身此时似乎有所感应一般微微颤动起来,暗暗叹息一声,只得认命地将剑收进了储物袋。
反正她现在的修为还控制不了这归离剑,索性就先放着吧。
她揉了揉开始隐隐作痛的脑袋,从地上爬起来。
慵懒的阳光穿过稀疏的树影,映照着厚厚的冰雪,光影斑驳。缀满霜花的树木,在阳光下煜煜生辉,渐渐融化的冰层,发出细碎的塌陷声响。
桑宁不由怀疑,她这是已经出了云渺宗的禁地,还是又跌进了什么幻境中?
她抬脚走了几步,眼睛不忘观察四周。突然脚下被什么一绊,她低呼一声,连忙扶住一旁的树干稳住身形。
垂首看去。
很好,是个人。
她就说么,明明是一起出来的,怎么可能只有她一个,原来另一个半截身子都被埋了。
想起那奇怪的火焰巨剑刺入他后背的画面,她的心猛地剧烈跳动起来。
她深吸一口气,弯下了身子,手指颤抖着,小心翼翼将他脸上的雪拂开。
虽然很微弱,但确实还有气息。
她又伸手探向他的脉搏,指尖感受到细微的跳动,终于长舒一口气。
还好,没死。
甚至他体内似乎有一股强大的力量,正在修复他断裂的经脉和受伤的内府。
而这股力量,在他们从那条血红色河里爬出来的时候分明还没有。
她掀开他破破烂烂的衣服,奇怪的是他身上根本没有那柄火焰剑的伤口,甚至连一点烫伤都没有。
桑宁只觉得他大概是和她一样有什么奇怪的际遇,也没有再多想什么。
“云时宴?”
她喊他,这回他却没有任何反应。
有冰冷的夜风裹挟着细雪涌过身畔,丝丝缕缕的凉意仿佛要往人的骨缝里钻似的。
桑宁不由感叹自己的好运气。以前总觉得生活平淡无趣,如今短短几天,风雨雷雪,落水跳崖全经历了个遍。
她弯了腰扶起云时宴。
好在眼下有灵力在身,撑着他倒也还不算困难,只是地上积了一层厚厚的积雪,每一次举步都变得十分困难,更何况她还拖着一个失去意识的人。
“云时宴,今天我救你一回,可得抵消你之前救我的那几次啊。我这么弱,救你不容易的。”
“还有,我虽然在山洞里把你睡了,但你不也把我睡了吗?所以这事咱们也就一笔勾销啊,日后也莫要再提起了。”
“你上回是不是说要娶我来着?这我可还得再考虑一下。我到这里来都没见过几个人呢,除了你就是流光,万一以后遇见更好......”
桑宁说到这里一顿:“对了!我说我怎么好像忘了什么东西,流光......不会还被困在禁地里吧。”
话是这么说,但她也不可能再回去找他,就......
“让他自求多福吧。”
不知什么时候,雪又开始纷纷扬扬落下来。
靠在她身上的人浑身冷得像块冰。
桑宁侧眸看他,这才发现他原先只是苍白的唇此时已然冻得乌青。
这样下去显然不行,必须得尽快找个地方落脚了。
忽地,旁边一棵巨大的树梢间摇下大片雪沫,纷纷落在二人肩头发梢。
桑宁下意识抬起眼。
树梢上正坐着一个身着淡紫色襦袄的女子。
“对不住,”她的声音因寒冷而微微轻颤,“我方才没注意到树下有人。”
桑宁将肩上的人稍稍往后挡了下,问她道:“你待在树上做什么?”
那女子看了她一眼,少顷,才朝她迟缓地摇了下左臂。
她的左臂上似乎沾了不少血,像是被什么动物给咬伤的。
“我叫岁屏,是镇子里的医女,昨天来这里采药的时候遇到了狼,没办法才爬到树上来的。”
桑宁的视线落在那女子身侧的药篓,方才缓缓吁出一口气,一个错眼间,恰好瞧见那药篓里一条白色的影子正在缓缓蠕动。
她定睛一瞧,不由低呼出声:
“流光?!?”
第15章
好人
云时宴的灵识并没有完全封闭,只是因为被封印在九阙剑的这股强悍的力量离体太久,如今与他的身体不能很快融合,导致他一时无法动弹,意识也如同一盏微弱的蜡烛,在黑暗中摇曳不定,时而明亮,时而昏暗。
身侧的女子一直在絮絮叨叨地说着话,她的声音慵懒软糯,像是春日里最缠绵的风,话语间都透着股水润。
“......这事咱们也就一笔勾销啊,日后也莫要再提起了......”
一笔勾销?
想的倒挺美。
“......除了你就是流光,万一以后遇见更好......”
呵!
既然招惹了他,她以为她还有那个机会?
“流光......”
又是流光?
不过一个没甚脑子的家伙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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