颂雅小声嘟囔:「乡下也绝没有不吃自家女儿安家酒的父亲……」
父皇哭笑不得,「好好好,朕来就是了,送宫家的大小姐出去吧,朕这宫里是供不起这尊菩萨了。」
颂雅谢了恩,被父皇派亲卫送了回来,告诉我幸不辱命。
我当时压根儿不知道她闹了多大的事。
亓寺意回家就发起高烧,躺在床上喝苦药,那个随从也被打了板子赶出府。
父皇没说亓寺意不对,却也没慰问一句。
姚若凌在父皇身边长大,这点心思还是看得出的。她知道父皇生气了,于是她真的带着病中的亓寺意来参加宴会。
建御公主、嘉妱公主以及两位王爷见父皇明显偏爱颂雅,也都准时来了我家。
怎么说呢,过程曲折了些,但颂雅至少把该做的事都做到了。
不像颂清……
8
颂清的话题扯得就有点远了,得从他的爱好说起。
这孩子从小就比较老成,我是指,他不太喜欢跟同龄的小孩儿玩耍,也不太喜欢粘着我和他爹。
他从小就喜欢找老头儿老太太玩,听他们讲故事啊、下象棋、种地施肥的。
反正在我们村,对村史了解最清楚的不是村正,而是他。
有时候我见到老人家叫不出名字,还要颂清提醒:
「娘亲不认得啦,这是七奶奶娘家的表哥,他媳妇儿是隔壁村田大爷的姑妈,有个儿子在县里听差,还有个女儿嫁在镇上裁缝铺,和当年收留你的县丞家奶娘住一条巷子呢!」
颂清满脸「这都是实在亲戚」的欢喜劲儿给我介绍,把人家老头儿乐得不行,送了我们一大篓土豆,吃了七天都没吃完。
他好像天生就有跟老头儿老太太以及奇奇怪怪的事物打交道的本事。
在家宴当天,奉国公主府的邻居们都以各种借口不来参加宴会,不管是为了避嫌还是果真看不起我们家,都是实打实打我们的脸。
我其实并不在乎这点脸面,开宴本身也不是为了与那几个邻居打好交道。
但是颂清不想我被人轻视。
于是,他把他在京城四处游玩认识的几个老头儿老太太请来了。
对,就是他早早做完功课被宣太傅允许出去玩乐的时间认识的老头老太太。
毕竟颂清是个交友极其广阔的人,有时候广阔到让我们做父母的都害怕。
我还记得有一年他捡了匹胡狼回来,说是他朋友,喂了三个月。
一直到去年冬天我们没来京城那会儿,那条狼还老给我家叼野味来呢。
他请来的第一个客人,是个和尚,法号圆惠。
圆惠和尚穿着灰扑扑的袈裟,眼神混浊,脊背佝偻,看着像个要饭的叫花子。
可他一出现,父皇就站了起来。
圆惠和尚出家之前叫修崇,是前朝最有名的将领。
修崇是前朝死忠,叛乱四起后,他从三十万人打到只剩三百人,拱卫皇族不计生死,到最后身上都没一块好肉了,还披着生锈的铠甲守京城。
他是打定了主意殉国的。
父皇以京城百姓的性命逼他开城门投降,否则就屠城。
父皇敬重他,更不想他以守将的身份去死,他不愿让前朝有这么一个忠贞到完美的符号存在。
修崇最终还是选择了百姓,开了城门,折了军旗,跪地向叛军投降。
父皇要封他为新朝王侯,表彰他的忠义,他却剃了头发去山上做和尚,再不肯入庙堂。
如今,这个前朝的气节所在、英雄中的英雄、将军中的将军修崇,也就是如今的圆惠和尚,被我儿子邀请来吃安家酒了……
父皇正要亲自迎接,第二个客人乘着牛车来了。
前朝被废黜的燕山侯夫人司徒氏。
司徒夫人最有名之处,不在她尊贵的出身和享用不尽的财富,而在于她在国破家亡、夫死子丧之时,散尽家财,保存了万本藏书,建立了璇玑书阁。
如今的她已经是个鸡皮鹤发的垂垂老妇,拄着龙头拐杖也只得小步行走,却仍然可见当年精绝风度。
连父皇都尊称她为璇玑老夫人,而她称呼我家那倒霉小子为:颂清小友。
好么,我的辈分瞬间就混乱了。
至于第三个客人,他的出现,连宣太傅都坐不住了。
颂清把儒学宗师、文界执牛耳的泰斗观尧山人给请来了。
观尧山人不久前才拒绝了父皇征辟他为入朝为宰的召令。
拒绝了七次……
父皇还拿他没办法……
因为父皇是个造反的泥腿子皇帝,屁股都还没坐热,人家却是天下文人心中的无冕之王。
显王和福王都费尽心思招揽他,毕竟得到了他就是得到了天下文人的支持。
可惜他们都没成功。
我儿子成功了……
弟弟们守在观尧山人的山门外等候,试图打动他那颗坚硬的心的时候,我儿子正在他屋里跟老头下象棋。
这件事情告诉我们,有一点小爱好在关键时刻是多么重要。
观尧山人出现的时候,父皇终于正视起颂清。
他问颂清,为何请这些客人来,是谁教的他。
颂清说:
「娘亲要我请邻人共贺乔迁之喜,可我送了请柬,他们却不来,实非睦邻所为。
「皇上,颂清虽小,奉国府虽微,亦不愿与碌碌者为邻。
「天地万物效法自然,往高处亮处生长,颂清也当如此。此处三位,是颂清良师,亦视我为益友,可谓向阳友邻。无须人教,也无人有本事教。」
颂清话落,全场鸦雀无声。
观尧山人呵呵大笑,「善,小友大才!」
所有人也跟着笑。
因为他们明白,颂清这般能耐,真是没人能教的。
他就是天生的啊!
——
《武帝野史.二十一卷.海晏公传》
奉国开宴,四邻皆请辞推拒绝,避而远之。
海晏公年虽幼,气甚巨,邀圆惠禅师、璇玑夫人、观尧山人赴宴。
对上道:「吾当向阳而上,不与碌碌者为邻。」
观尧山人称善。
帝亦大喜,抚掌笑言:「他日当与朕为宰执矣!」。
编者注:海晏公掌天下文脉之志,幼年已可窥一阙。
9
宴会当晚,父皇和圆惠师傅胡诉衷情,聊着聊着喝大了。
和尚是不能喝酒的,所以父皇是单方面喝大了。
好吧我承认,衷情也不是互诉,是我父皇单方面跟人家碎碎念。
他扯着圆惠的袈裟,念叨自己年少时听说「崇修罗」征战疆场的故事时有多么激动,恨不得捡起镰刀上战场一同杀敌,没想到真正见面时,两人竟只能兵戈相向。
「可是你错了!你守错了城,也忠错了君!修崇不能为我所用,平生大憾啊!」
一边说一边还吐了,让圆惠那本就不干净的袈裟雪上加霜。
我能理解父皇的感受,修崇是个杀神阎君般的存在,曾经带新兵击杀乌禅边匪三千人,也曾万军丛中取敌将首级,边疆匪患多年,要是没有修崇,中原说不定早就沦入异族之手。
哪个中原少年,心中没有一个一袭黑袍刀尖滴血的偶像存在呢。
宫颂清:「皇上根本不懂圆惠师傅。」
宫季卿:「圆惠此生唯一一次败仗,不是输给他,而是输给前朝的昏君。」
我收回前面那句话,很明显,我家这两个少年就没有把修崇当作偶像。
在父皇痛哭流涕毫无尊仪之际,夫君和颂清一左一右拉开他和圆惠师傅。
父皇的内侍想阻止夫君,谁料看着醉得跟软泥一样的父皇摆了摆手,「让驸马跟朕去更衣。」
正往这边走的显王,用一种饱含深意的目光看了我一眼。
我没去打扰,知道父皇有话要和宫季卿说。
巧了么,宫季卿也有好多好多话准备跟父皇说。
我本想去跟嘉妱公主聊两句,没想到璇玑夫人主动找上了我。
「奉国公主。」
「不敢当,璇玑夫人快免礼。」
「公主可知道颂清送进我璇玑书阁的第一本书是什么?」她说话时语速不急不缓,声音不高亢也不沙哑,处处都那么恰到好处,让我那点儿小紧张消失无踪。
见我面露茫然,璇玑夫人告诉我:「颂清拿了一本《鹤谱》来。」
我依旧一脸茫然。
「《鹤谱》算不得是孤本,世间传下来的一共六本,三本在璇玑书阁,一本在宫中御书房,一本在嘉妱公主府,还有一本,据说在皇上破宫之日被烧毁在前朝十三公主府。」
我「哦」了一声,努力转动小脑袋,试图弄明白璇玑夫人想跟我说什么。
没办法,他们这些人说话就是喜欢藏着掖着。
一共六本,五本都有主了,还有一本在……
所以说……
「所以说颂清拿假书骗您了?!这死孩子,怎么能干这种事呢,我……」
璇玑夫人:「公主,您知道老身在说什么。」
「我明白,等客人走了我就收拾颂清!」
璇玑夫人无奈摇了摇头,「公主既然心意已决,老身也不再多说,只是若有用得上老身的地方,不必客气,老身自当鼎力相助。」
「是因为那本书吗?」
璇玑夫人想说「是」,却看见不远处的颂清,她那因为年华老去而显得寡薄的嘴唇微翘,「也是因为颂清,他那样的孩子,应当在这世上恣意活一遭。」
后来我有向颂清打听过,他到底做了什么,让璇玑夫人对他那么好。
颂清告诉我,当他决定进璇玑书阁后,就开始打探璇玑夫人生平,弄清璇玑书阁的由来,临阵磨枪苦读古籍,走破三双鞋,愣生生把璇玑书阁所处的地形图画下来,最后瞅准时机,在一次雷雨天,冲进去帮璇玑夫人救她被雨淋的书……
有这精力,别说只是想交下璇玑夫人这个朋友,就算是想篡位,估计也不是没可能。
颂清说,那是因为璇玑夫人值得。
我不太赞同,总觉得他做什么事目的性都太强,如果真的欣赏璇玑夫人就该直截了当与之相交,而不是这样一味算计。
「比如我与你爹爹,我们当初只是陌生人,可情不知所起,自然而然就发生了,无须刻意经营。」
颂清说:「哦,璇玑夫人和圆惠师傅也是这么想的。」
忽然特别想打孩子。
「大姐姐在笑什么呢,说出来也让我笑一笑?」
娇憨丰润的嘉妱公主缓缓走来,走动时青色的裙摆微微漾动,如涟漪一般,显得轻盈动人。
看见她时,我的心意外平静。
不是因为看不起她,恰恰相反,是太看得起她了。
宣太傅跟我说过,嘉妱公主是个绝顶聪明的人,如果她是个男儿身,皇位不可能轮到姚家。
所以我压根儿没打算跟她斗,实话讲吧,我就不配做她的对手。
「大姐姐做什么这样看着我?」
「烁儿太美,我看呆了。」
尤烁儿婉转一笑,「大姐姐一点也不像传闻中那般……」
一手把我推上嫡公主之位的嘉妱公主,终于忍不住了。
10
「大姐姐说是在看烁儿,其实眼睛错也不错地看大姐夫去的方向呢。」
尤烁儿与我并立,软得如轻烟一般的宫装蹭过我的手臂,酥酥麻麻的,谁能想到这么一个温软娇媚的小丫头,手下少说也有几十条人命呢。
别误会,嘉妱公主不打仗,她这小体格也打不了仗。
这事儿要从荀贵妃第一任丈夫说起。
荀贵妃初嫁嫁的是大司徒尤满,尤家几代执掌刑狱司,前朝末年民乱四起,乱世需用重典,尤烁儿是闻着亲爹身上的血腥味长大的。后来天下大乱,尤家称霸一方,尤烁儿积极参与她爹尤满的造反事业,成长为一位优秀的刑狱使。
据说京中名媛聚会,她片出来的烤乳猪比名满西北的厨子还漂亮,很难不让人联想是用什么练出的好手艺。
论身份、论兵力、论财力,尤满样样都是上佳,本是天下之主的有力争夺者,奈何他有点小缺陷,就是命不太长。
没等到统一天下,先等到了阎王。
于是各方势力群起而攻之,风卷残云般侵吞尤满的势力。
尤烁儿在危急关头,带着母亲和大量钱财一路南逃,把荀贵妃送到了我父皇床上。
宣太傅原话说的是:「尤烁儿料定姚氏能称王。」
当时尤家和荀家都气个半死,既气她在父亲尸骨未寒的时候,着急把亲娘嫁出去,又气她选来选去,选了个泥腿子农民。
现在大家都改口了,说她慧眼识英雄。
朝野都觉得,尤烁儿跳上跳下是为了让她弟弟姚守做皇帝,我却觉得那些人格局还是不够大。
尤烁儿做了这么多,怎么可能只是想当一个公主?还是非皇帝亲生的、名头上的公主。
就算她以后当了皇帝的姐姐,顶天了也就是个护国金封大长公主,生了孩子照样跟驸马姓,孩子照样继承不了她的爵位功绩,人一死公主府就被朝廷回收,几百年后史书上也只是一句「皇四女,温良恭俭,少有贤名」。
谁稀罕那几句话带过的好名声啊。
要是只想要这些,她还不如把自己嫁给父皇,生个儿子做继皇帝,自己当太后不好吗。
仔细想想,也不是没有可能……
不过深知内情的父皇怕是不敢要她,毕竟尤烁儿会刑讯,万一哪天晚上睡着睡着把父皇给片了呢。
反正我听宣太傅讲了许多尤烁儿的故事后,合理怀疑:她就是自己想做皇帝。
如今这位女壮士就在我身边,像条毒蛇一样「滋滋」吐着信子,我哪敢不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来对待。
「不是看夫君,是在担心父皇,更衣这么久迟迟不回来,不知道是不是醉得狠了。」
「大姐姐拿我当小孩子哄,我不依的。」
妹妹诶,你在我面前装娇弱小姑娘,我也不想依啊!
11
「说起来,大姐姐府上四时花木齐全,又有亭台苗圃、菜园果园,真是逸趣十足,不知是哪位大师设计的?」
公主府太大,我家里这群老老小小又一个比一个有主见,所以干脆每个人划分了区域负责自己那块儿的装修。
于是奉国公主府就得到了雅致僻静的书房琴房——来自宫季卿先生;
色彩明丽的游廊和演武场——来自宫颂雅小朋友;
移步换景设计奇巧的后山花园——来自宫颂清小朋友;
以及煎炒烹炸十项全能的大厨房和异常突兀的菜地果园。
很明显,厨房以及菜地都出自唯一没那么多闲情雅致的奉国公主本人之手。
我家就这样变成了海棠花后面种着小白菜,石榴树挨着丝瓜藤的奇特格局。
其实嘉妱只是想说我的公主府很乱吧……
「哪里哪里,我们胡乱翻修的,肯定比不上你的公主府。」
烁儿捏着帕子半遮着嘴唇轻笑,动作慢而不刻意,当真是将尊贵融在一言一行中。
「大姐姐谬赞,不过大姐姐既然有意,烁儿就斗胆邀请姐姐来嘉妱公主府做客,可好?」
她轻巧地按住我的手腕,阻止了我的拒绝。
「别急,说不定父皇和姐夫说完了话,大姐姐就改主意了。」
我心中一动,心想莫不是尤烁儿知道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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