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是我想多了,他身边时时围绕着那样多的人,不会孤寂的。
「来了。」
父皇一句话,把正要行礼的我弄得不知如何是好。
按照程序,应该我先说「孩儿参见父皇」,然后行礼,然后他说「免礼」,然后我再假惺惺地说「谢过父皇」……
如是三番绕来绕去几十句话,才慢慢绕到正题。
这就都跳过了?
「怎么不回话,冻傻了?」
我摇摇头,「您……有什么吩咐?」
父皇抬手指着这片空旷的牡丹阁,「看见这块地方了吗?前朝皇后的私园,花开时万朵牡丹齐放,去娇艳而存壮美。」
不管父皇再怎么吹,我看见的都是光秃秃白茫茫的一片雪地,所以心态很稳,丝毫不激动。
「送你。」
「啊?」
「烁儿还未出嫁,一直住在宫里;若凌和若准也在宫中留了宫室,回来亦可小住。唯独你没有,是荀贵妃疏忽了,如今朕补你一个。」
我看着偌大的牡丹阁,一时间出了神。
「还不谢恩?」
「父皇,我可以要别的吗?」
「赏赐是赏赐,嫁妆是嫁妆,牡丹阁是朕补给你的嫁妆,你收着就好。」
「哦。谢父皇。」
人人都有的东西,我没有;我回来的时候想不起给我,我做了「好事」才给我;明明是自己不在乎,偏要推到荀贵妃身上去……
叫我怎么开心得起来呢?
不过他只是送个心安,恐怕不在乎我想不想要。
他又问我:「炎炎现在可好?」
我反应了一下,才明白他问的是月盛炎。
「挺好的,刚刚从侯府搬出来,山上的屋子久不住人还在打扫,如今在我家暂住,昨晚亲自下厨给颂清做了梅花冻消夜,精神不错。」
很显然,月盛炎也成了颂清的友人之一。
我甚至没听他们说过几句话,怎么的,是神交吗?
我在璇玑书阁苦口婆心,劝得口水都干了,结果他俩成了好朋友?
不提了,伤心了!
「是朕对不起炎炎和她父亲。」
说到此处,父皇嘴角向下,眉头紧锁,陷入了悲伤了回忆里。
他和月先生是莫逆之交,月先生为了救他而身亡,连女儿也不能保全,他伤心是难免的。
不过我有想过,要是月先生没有死,他们现在会如何?
以月先生的功绩和能力,封个一字并肩王也不为过,可父皇肯吗?
他对月盛炎无限纵容,甚至超过几位公主,固然是因为月先生,却也因为月盛炎是个女子吧。
如果月盛炎是个男儿,和他的皇子抢王妃,结局可能就跟现在完全不同了。
说句戳心窝子的话,正因为月先生走得早,他们两人的君臣情谊才得以保全。
夫君曾对我说,人性自私,放在庙堂之高如是,放到江湖之远亦如是,四海之内皆准,细细想来,真是无从反驳。
「既然她听你的话,你就好好照顾她。」
「是。」
「你想要什么赏赐?」
这么直接?
我呆愣愣地看着父皇。
「你要是只想为朕分忧,朕当然也乐得接受……」
「父皇求您让夫君回来吧,儿臣十七岁之后就没跟夫君分开过那么久了,他身体不好一个人在外面没人照顾,真的好可怜啊,他怎么也是您女儿的丈夫外孙的亲爹啊,您忍心我们一家分离,颂清颂雅念爹成狂日夜哭泣吗?!」
一口气不带停地说完这些,感觉周围的寒风都更凛冽了。
四周候着的宫人们,纷纷悄悄地投来钦佩的目光。
父皇盯了我半晌,冷笑一声,「呵,这么能说,不去茶馆当先生真是屈才了!」
「不敢当,不敢……」
「行了,下个月就让你见到姓宫的混账。你懂什么,他现在可不一定想回来。」
「谢父皇!那个……儿臣还有一个小小的请求。」
「哪儿来那么多请求!」
我小心翼翼地伸出一根指头,「最后一个了,我保证……」
父皇背着的手松开,往我这里走了几步。
他动作很快,快到我以为他要收拾我这一天麻烦事不停的不孝女,都做好跪地求饶山呼万岁的准备了,结果他忽地又停下了。
腰间的龙纹玉佩因为步伐过大,摔打着腰带上的金牌,发出「叮」的轻响。
那一瞬间,他用一种很复杂的目光看着我,就连语调都变得很轻。
「说吧。」
「颂清已经去了永信侯府族学,颂雅又在宫中,宣太傅可以归朝了吗?」
他没有回答,我怕他又说让宣太傅回去编书这种话,补充道:「听闻乌禅使者即将前来,宣太傅精通乌禅语,不如让他接待来使,彰显我新朝风范。」
父皇一抬手,内饰官就走了过来。
「传朕旨意,召宣韦为礼部右侍郎,紫禄馆大夫,负责此次乌禅使团觐见一事。」
「是。」
「小春,去看看颂雅,她很想你。」
说完这句,父皇就以公务繁忙为由走了,连午膳也没说和我跟颂雅一起吃。
我以为他是生我的气了,结果他接连十几天招幸年轻嫔妃,摆明了是生荀贵妃的气。
也是,帝王心术,我怎么会懂呢。
尽管弄不懂父皇,可那天发生的一切我都好好记着,每每心里不平难过的时候,都要拿出来反复回味。
那是他第一次叫我的名字,小春,姚小春。
比送我一座牡丹阁还让我高兴。
——
景元元年,冬。
「还有最后一件事跟你商量。」
「你这妇人真是麻烦得很,一件一件说个没完!」
打着补丁的潮湿棉袄,已经遮不住妇人隆起的腹部,妇人的脸在雪地里冻得发白,唇角乌紫,说话时不自觉地颤抖着,发髻松散,那张小巧却算不上美丽的脸被,枯黄如稻草般的乱发遮了一半,只露出一双黑湛湛如小鹿的眼睛。
漫天飞雪,天地都因此失了颜色,唯有那双湿漉漉的眼睛,是天地间仅剩的光彩,谁看了都不会忘记。
妇人伸出一个指头,朝面前的男子笑了笑,说:「最后一个了,我保证……」
「说吧。」
「把那头大猪卖了,换点粮食再走吧。」
「你疯了!把猪卖了你怎么活?」
「我在家里吃不了多少,能过活的。大冬天的,外面有什么呀,用猪换点粮食带上,不然我不放心,你答应我好不好?好不好嘛?」
「不行,我只是出去找点营生,最迟明年开春就回来,哪里需要把猪都卖了。」
「你不答应我,我就跟你一起去!」
「好好好,答应你好了吧,真是个倔子,咱们的孩子可千万别跟你这个当娘的学!」
「就学就学,我的孩子当然像我……也像你……」
雪地里,男人牵着猪渐行渐远,只剩下妇人扶着腰站在雪中。
她等啊等啊,等到冰雪融化……
等到腹中的孩子哭号着来到人世……
等了一个春天,又一个春天……
可答应回来的那个人,到她死也没有再出现。
20
「这……这是……」
不是我没见过世面,才这么一惊一乍。
我是说,再怎么见过世面的人,看到这一幕也得腿软。
眼前这几百个铁甲骑兵,手持长戟,腰佩寒刺,身材魁梧健硕到像是一餐能吃掉一头牛,赫赫然立在我奉国公主府外,谁看了不害怕?
「小春你来了正好,这是父亲留给我的铁甲卫,之前永信侯府护卫森严,他们都在深山中操练。我如今出来了,他们也就搬来公主府了。」
我想了想就明白了,这就是传说中的「斩阎罗」。
刀之所至,阎罗皆散魄。
斩阎罗,不是夸张的叫法,而是事实。
在前朝末年,月先生从战场中挑出最骁勇的几百前锋组成了这支队伍,其中每个人名下都亡魂无数,人挡杀人佛挡杀佛,哪怕是阎罗王见了都要愁地府人员泛滥成灾。
月先生用斩阎罗保护父皇顺利得到玉玺,却没能护住唯一的女儿。
他死后,斩阎罗被留给了月盛炎。
按理来说,京中除了皇帝任何人不得拥有武装护卫,但斩阎罗除外。
如今再也没人能对月盛炎造成体肤之伤,可父皇默许了斩阎罗为保护月盛炎而存在。
这是父皇对月家的亏欠。
我指了指那几百个膘肥体壮的人——以及战马,又指了指我这温馨惬意的公主府,无奈道:「住不下啊炎炎。」
颂清从门内窜了出来,「没问题的母亲,月姨和我研究过了,只要打通后巷就可修一片屋舍住下叔叔们,至于演武场,要委屈母亲把菜地缩减一半了。」
「可我的小白菜还没长大……」
颂清拽着我的袖子撒娇,虽然以他那张看起来就很会骗人的脸来说,这种撒娇毫无可信度,但颂雅不在,他就是家里最小的孩子,独享卖乖的特权,「母亲,你就答应吧,你忍心让月姨无人护卫身陷险境吗?」
我想起月盛炎昨天用飞叶五十步外射中盘子里的葡萄的事迹,觉得不管有没有护卫,她都不大可能身陷险境。
「你忍心斩阎罗叔叔们无家可归吗?」
他们在山上的房子又大又豪华。
月盛炎补充:「山上的住所我已经不住了,东西都搬了出来,以后也不会回去。」
「可那些战马……」
正在我绞尽脑汁地拒绝时,煦燕拿着一幅图,着急忙慌地跑出来,或许太过急切,连发髻也没束稳,跑到一半一头青丝垂落,显得格外不羁而烂漫,仿佛还是那个十几岁情窦初开的娇小姐。
「我画好后山的马场改造图了颂清!」
忘了说,隋煦燕,父隋遇机,景元初年与前朝大奸臣隋镶联宗进入工部,在隋镶倒台后,因贪污乾元殿修缮费被贬为九品县丞,在此之前,他原是营造司左侍郎,咸称其为「般书子」「赛鲁班」。
从这些称号不难猜出,隋家的家传手艺之一就是——修房子。
很显然,煦燕继承了这一优良传统。
所以我再也没理由拒绝炎炎的护卫霸占我的菜地、拔走我的小白菜、把我安宁祥和的公主府一大半变成他们的演武场。
知道已经无可推脱后,我立即给秦羡写了一封信,快马加鞭送去江南。
信的内容很简单,也很直白:
「公主府装修,缺钱。」
秦羡给我的回信五天后到了,随信而来的还有七千两白银和满满一船扬州的特色玩物。
「省着花,下个月再给。」
想想一天只知道拔我小白菜的颂清煦燕和炎炎,再看看秦羡手写的这几个字,我感动得差点没哭出来。
上一个给我钱随便花的人还是父皇,上上个是夫君,不过父皇的银子要用夫君女儿换,夫君的银子要去地里抓泥鳅卖,只有秦羡这么大气从容又宠溺地给我银子。
成国公太夫人的弟弟镇远将军,曾经妻秦羡而妾煦燕,真可谓给他金元宝他当秤砣用,实乃天下第一的庸人。
我打定主意离成国公府远远的。
就是小成国公方胜鹮最近很爱黏着颂清。
颂清不是说好只看大蟒蛇的吗?
21
大安朝史上最年轻的国公爷方胜鹮,最近遭遇了一些小风波。
原本他只是学苑里一个普普通通的学生——抛开他的爵位比所有同学的父亲乃至爷爷都要高这一点来看,他身子瘦弱,个头矮小,不够聪明,长得不讨人喜欢,还时不时地犯羊痫风吓到旁人。
除了用不完的家产和超一品的爵位,真是一无是处。
方胜鹮在上学前,就被自己母亲反复教育:「儿啊,咱们家现在是孤儿寡母,你可千万不能招惹了那些贵人,你平安长大,我也算对得起你那早死的父亲了!」
方胜鹮是个听话又懂事的乖小孩,他打小就知道,自己能做国公爷,跟他本人一块铜板的关系都没有,全靠他爹浴血疆场,靠他亲娘肚子有能耐,靠成国公府一屋子妻妾,除了他娘都生不出儿子。
所以尽管上学以后经常被以亓寺意为首的同学欺负,什么撕他的书抢他的笔陷害他揪了夫子的胡子什么的,他都一声不吭,让罚站就罚站,让打手板就打手板,只求一个安稳混日子。
可这种平静的生活,因一个人的到来被打破了。
方胜鹮记得那时一个普通的早晨,亓寺意正在炫耀他爹永信侯带他的公主母亲出城跑马,给他带了天星阁火得不得了的点心回来,还「大发善心」分给同学们。
满屋子的王孙贵胄,没有谁吃不起那几块点心,但是都很给面子地夸侯爷和公主真是伉俪情深,小世子令人羡慕。
方胜鹮属于最笨的,奉承都不上趟儿,最后只分到一块碎掉的芸豆卷。
他不喜欢甜食,但绝对不能不顺亓家世子的意,正打算混着浓茶吞服这块点心的时候,宫颂清来了。
方胜鹮曾在自家宴会见过奉国公主和那位据说很受陛下宠爱的小小姐,奉国公主虽说是农人出身,却肖似陛下,生得颇为英武,女儿眉宇间也像她,前舅母秦氏拿着鞭子出来,那小姑娘不仅不害怕,还探头探脑地想看。
在方胜鹮的印象里,奉国母女都与皇帝陛下相似,方胜鹮满以为他家的小公子宫颂清也是这种长相,却没想到宫颂清细眉凤目,唇红齿白,竟是个工笔画上的美人模样。
宫颂清背着书箱翩翩而来,亓寺意还没发话,他就一屁股坐到方胜鹮旁边。
方胜鹮手里的芸豆卷,都被他吓得捏变形了。
宫颂清冲他微微一笑,「我可以坐这里吗?」
亓寺意皱着眉给方胜鹮使眼色,示意要是就这么答应宫颂清,绝对饶不了他。
毕竟不久前,亓寺意才被宫颂清的妹妹胖揍了一顿。
方胜鹮也很清楚自己应该拒绝,在京中谁不是避奉国公主府如蛇蝎,怎么能让宫颂清坐自己隔壁呢,一定要撇清关系才好。
「你手里的是芸豆卷吗,我正饿了,送我吃好不好?」
方胜鹮被宫颂清的清浅笑容迷惑了,不知怎么松了手,然后就看见宫颂清吃掉了那块他不喜欢的甜腻腻的糕点,又拿出手帕帮他擦了手上的碎屑。
宫颂清琥珀色的眸子里溢出愉悦来,眼睫微动,像是夏日里在海棠花上休憩的蝴蝶忽闪翅膀。
他的每个举动都那么鲜活,带着温暖的气息。
「很好吃,谢谢你。以后我们就是朋友了,多多关照。」
拒绝的话被抛诸脑后,方胜鹮傻愣愣地说:「不客气……你喜欢吃的话,我让人再买一些……」
这可捅了马蜂窝了。
亓寺意本来打算给宫颂清一个下马威,让他看清楚谁才是这里的头儿,现在他改主意了,他决定把方胜鹮和宫颂清两个一起收拾。
然后,方胜鹮亲眼见着,自出生起就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世子爷接二连三的挨罚。
一方面,他不管用什么手段栽赃陷害,宫颂清都很以最快的速度查出谁下的手。
顺带还要嘲讽一下一开始要处罚他们二人的夫子,「学里就这么大的地方,还弄不清楚这些小事,怎么指望夫子您入朝为官代君牧民。」
夫子羞惭到请了病假,两天后就换了人。
另一方面,他特别会蛊惑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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