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州大陆四十九条灵脉,剑宗独占二十七。
尽管让出的是最小的那条箕尾山灵脉,对于落霞宗这样资源匮乏、宗门内灵气稀薄的小宗门而言,已经是绰绰有余。
我拒绝了。
浮玉峰主脾气火暴,当场发作:「哼,小小一个落霞宗,胃口倒不小!莫不是瞧不上箕尾山,想要天渝、凤鸣两条主灵脉?」
我冷笑:「便是你们将二十七条灵脉双手奉上,也不够换我师父一条命!」
「荒唐!」
一直隐忍不发的剑宗宗主,忽地拍案而起:「赵青松算你哪门子的师父?你生于剑宗,长于剑宗,一身剑法由我亲自传授,连手中衔霜剑都是剑池里得来!」
「为了一个资质平庸、修为稀烂的老头子,你先搅双修大典,后劈宗门石碑,再毁江蓠颜面,还嫌不够吗?」
「我们已经退步至此,你还要胡搅蛮缠到什么时候?当真要为一个赵青松把剑宗翻过来不成?!」
我神色岿然:「便是翻过来又如何!」
「孽障!早知你这般无理取闹,搅得天翻地覆不得安宁,还不如当初死在魔渊,全了剑宗的体面!」
我扯了扯嘴角,面色冷然:「父亲自然是巴不得我死,可惜我命硬得很。说起来,父亲应该很恨师父多管闲事吧?毕竟若不是他,我也不会活着走出魔渊,更不会今天站在这里,扫了父亲最看重的剑宗颜面!」
父亲的瞳孔猛地一缩。
十二峰主面面相觑。
谢长庚拧起眉头:「大师姐慎言。」
父亲紧盯着我,手有意无意地落在帝白剑的剑柄上。
明明知道衔霜剑已断,我境界大跌,他对我仍是心存忌惮。
修剑之人对强者的崇拜远超其他宗门,剑宗历任宗主都是门内实力最强者。
当年父亲以一柄帝白剑,击败神剑传人坐上宗主之位,半生引以为傲,自觉所谓剑主,不过如此。
直到后来我横空出世,一柄衔霜剑震慑九州。
父亲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少,最后一次切磋还是我未入元婴之时。
那时父亲已经是元婴后期,心情颇好地与我切磋。
那场对战酣畅淋漓,我一时忘形,用剑划破了父亲的衣袖。
紫玉缠金的掌门令牌掉在地上,父亲脸上的笑容如风流云散,一瞬间消失无踪。
那个时候我年纪还轻,只以为自己行为鲁莽,惹了父亲不开心。
后来躺在魔渊崖底,盯着翻滚咆哮的浓雾,才想明白何谓权欲熏心。
其实父亲不必担心,我并没有他对我下手的证据。
他做事那样谨慎,特地换下帝白剑,还扮成剑使模样,在我力竭之时从旁偷袭,干脆利落,一击即中。
他做得天衣无缝,唯独算漏了我对他背影的熟悉。
毕竟那道身影,我曾仰望了数百年。
我花了十年时间,从崖底爬上来。
才知道时移世异,日月轮转,距离我镇压魔渊,已经过去五十年。
那夜崖风猎猎,满天星斗倒悬。
无边夜色下,我满心彷徨,无意识地抱紧双膝。
天地之大,竟无一处是我归乡。
身后有哒哒声响起。
一个灰袍圆脸的老头倒骑着青驴,攥着酒葫芦,面色坨红。
看见我时,眼睛一亮,急忙将酒葫芦藏到身后。
轻咳一声,努力想装出仙风道骨的模样,却被胡子上挂着的糕点屑出卖:「小姑娘,我看你天赋绝伦,骨骼清奇,是个修道的好苗子,咳咳,老夫乃九州第一大宗门落霞宗的宗主,有意送你一段仙缘,收你做弟子,你可愿意?」
怕我不答应,特意补充一句:「来了你就是开山大弟子,其他人都得排你后面,威风得很。」
我听到自己说:「好。」
父亲恼羞成怒,脸色铁青:「胡言乱语!不知所谓!」
我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我欠父亲和剑宗的,已经在镇压魔渊时拿命抵了,父亲和剑宗欠师父的,打算如何还?」
12
栖吾峰主笑着出来打圆场。
她是十二峰中唯一的女性,也是我母亲生前的好友,自小看着我长大,我一直唤她姑姑。
「宗主息怒,我是看着扶摇长大的,她从前最是敬爱你这当父亲的,这几日行为反常,言语无状,不过是受过赵宗主的救命之恩,太过痛惜他的陨落。」
「此事确实是我们有欠考量,原以为赵宗主只是舍身救下长庚,没想到还救了扶摇,既是如此便由我做主,再加一条灵脉,便将白鹿山那条也给了落霞宗吧,有了这两条灵脉,落霞宗发展成一个中等宗门不成问题。」
我嗤笑一声:「舍身救下谢长庚?我头一次知道,强取豪夺原来还能解释为主动舍身。」
栖吾峰主长叹一声:「扶摇,我知道你重情重义,可是现在不是意气用事的时候。两途花只有一株,却有两个人等着用,一个是前途无量的流风剑主,一个是寿元将尽的平庸之辈,孰轻孰重?」
我挺直脊背,望进她的眼底,满眼失望:「我只问一句,那株两途花,原本是谁的东西?」
她蹙了蹙眉,不说话了。
「即便原本是师父的东西又怎样?修行本就是逆天而行,机缘法宝全凭本事,两途花既然落到我手上,便是我的机缘,我愿意给谁就给谁。」
江蓠眼神轻蔑:「大师姐,你明明天赋卓绝,却自甘堕落,不思大道飞升,反而沉溺人间俗事,陪着一个老头子扮演过家家,这般浪费天赋实在让我瞧不起!枉我仰慕衔霜剑主事迹多年,一直以你为榜样。」
我握紧手中剑:「江蓠,师父是为了救你才性命垂危,你却为了别人抢走他的救命药,心中就没有半点愧疚?」
江蓠语气冷漠:「他不会白救的,我答应过他会振兴宗门,待我日后掌握了回雪剑,自然会照拂落霞宗,我答应他的事,自会做到,我为何要愧疚?」
「而且,但凡那一日你和师兄师姐有一位在他身边,我都不会有机会拿到两途花,只能说一切都是天意。天意眷我,你能奈我何?」
「大师姐,我奉劝你冷静想一想,论及对九州的价值,千百个赵青松,能比得上一个谢长庚吗?我只是做了对大家最好的选择。」
她目光扫过来,神情写满理直气壮。
我心头火起,衔霜残剑闪电般冲向她,锋锐的剑芒直射她面门。
浮玉峰主冷哼一声,雷霆剑出鞘,将残剑震歪。
一缕断口齐整的断发从她鬓角幽幽落下。
江蓠咬紧牙关,极力克制住身体的颤抖,眼中闪过一丝惊惧。
我冷笑一声:「我的价值胜过你,是不是就可以随便左右你的生死?」
江蓠面色屈辱,然而目光下滑,落在我手中残剑上时,忽地嗤笑一声:「若大师姐还是曾经横扫九州的衔霜剑主,我一个无名之辈自然无力对抗,可惜衔霜已断,如今我才是剑主,论价值,我比大师姐重要得多。」
剑拔弩张之际,昆吾峰主忽然眉头一皱,一道剑罡甩向门口:「何方鼠辈?!」
13
阁门瞬间分崩离析,木屑四溅,一道吃痛的哎哟声传来。
在场众人无不皱眉。
是向来声誉不佳的五行宗宗主道元子。
道元子从地上爬起来,尴尬地拍了拍屁股的尘土,满脸堆笑:「误会,误会!并非老道偷听,实在是这件事与我五行宗有关,诸位有所不知,那赵青松算是我五行宗的外门弟子,他的事自然是我五行宗的事。」
他左手拽过一个醉醺醺的道人,笑容谄媚:「这位是我师叔秋山道人,赵青松便是他的弟子。」
秋山道人醉眼惺忪地打了个哈欠:「……赵青松,谁呀?」
道元子急慌慌地摇晃他:「哎哟喂,我的师叔,你可醒醒吧,现在不是糊涂的时候。赵青松啊,就是那个你两百年前在伏牛山救下的放牛娃,如今的落霞宗宗主。」
秋山道人捂着脑袋想了半天,一脸恍然:「哦,是他呀!他并非我的弟子,当年我经过伏牛山,只是随手教了他几日。」
「临走时他颇为不舍,问我来历师承,我不想暴露身份被那凡间小子缠上,那日晚霞正好,我便随口编了个落霞宗,他一脸向往,问可否去宗门找我,我便说宗门没落,只剩我师徒二人,日后振兴宗门的重担便交在他的身上。」
秋山道人又惊又笑:「怎么,那小子还当真建了个落霞宗出来?」
道元子笑容满面地看向众人:「诸位也听见了,这赵青松受我师叔指点,由凡入道,也算是我五行宗的弟子,他通晓大义,舍身救下流风剑主,也算不负我五行宗的教导。」
「天道莫测,百年前我师叔随口一指点,百年后他的弟子为流风剑主挡下一劫,一啄一饮,赵青松的命数原来是应在这里,可见我五行宗与贵宗的缘分,早在百年前就定下了。」
「赵青松资质平庸,本不堪入我五行宗门,念在他以微贱之身,救流风剑主于危难,全了我宗与剑宗的情分,本宗主思虑再三,决定网开一面,特许他入门,他虽身死,名字可收入宗门弟子谱,也算全了他的心愿。」
他顿了顿,绿豆小眼里闪着精明的光:「诸位,落霞宗的建立,不过是我师叔的一个玩笑,不是什么正经宗门,当不起贵宗答谢,赵青松既然是我门中弟子,那箕尾、白鹿两条灵脉,自然该归我五行宗。」
「至于他门内弟子嘛,也罢,待此间事了,便破例让他们随我回五行宗吧。」
回应他的是一道凛冽的剑气。
咔嚓一声。
道元子头上发簪应声而碎,崩得四分五裂。
剑气紧贴头皮而过,直接铲平他从脑门到道髻的头发。
一眼望去,仿佛菜畦里突兀出现的一条光秃秃的田垄,模样十分滑稽。
道元子踉跄地后退几步,两股战战,牙关止不住地打颤。
他毕竟是一宗宗主,虽然惊惧,不得不强撑体面,哆哆嗦嗦地指着我:「大……大胆!我是赵青松的师兄,论理你……你应该叫我一声师伯!」
我眼皮都没抬,喝了一声:「跳梁小丑,滚!」
道元子脸色又青又白,当着剑宗十二峰主和万佛寺无量大师的面,若是被一个小辈吓破胆,他日后就别想抬起头来了。
他颤巍巍挥动手中拂尘,刚要放几句狠话。
一声琵琶铮鸣,道元子玄色描金的华丽外裳,猛地崩开。
眨眼间布条褴褛,四散纷飞,几乎盖不住他一身肥腻腻的白肉。
道元子惊叫一声,短手努力遮住上身。
几声嗤笑传来,栖吾峰主不堪入目地闭紧双眼。
二师妹柳眉倒竖,怀抱琵琶,一身红裳仿若一团烈火:「再敢狂吠,老娘让你赤身裸体走出这鼎剑阁!」
道元子猛地闭上嘴。
一道灰色僧袍弹射而出,轻飘飘落在道元子肩头。
他如同抓住救命稻草,手忙脚乱地披在身上。
僧袍偏瘦,根本合不拢衣襟,但此刻他也顾不上那么多了。
总比当众袒胸露乳的好。
「阿弥陀佛,二位施主息怒。」
14
无量大师开口了。
他德高望重,心怀慈悲,处事公允,在九州大陆上口碑极好。
就连师父也曾受过他的恩惠,时不时翻出来念叨。
我答应坐在这里,也只是看在他的面子上。
无量大师捻动手中佛珠,神情悲悯:「百多年前,我有幸与赵老宗主在浮屠海有过一面之缘,印象颇深。」
「当时恶蛟作乱望海城,以致生灵涂炭,他游历到那里心怀不忍,明知不敌,仍以筑基之身前往浮屠海,欲屠七阶蛟龙,救百姓于水火。」
「他是个有大善的人,心怀天下,舍生取义,悍不畏死,老衲活了一千余岁,似赵宗主这样的人,寥寥无几。」
「两途花本是赵宗主之物,此事毋庸置疑,回雪剑主不问自取害他身死,理应受罚。只是此事确实别有隐情,是不得已而为之。」
「前不久,七宝玲珑塔突然重现西海之畔,唯有神剑剑主方能入内查看情况。」
「衔霜剑主也是修行之人,应当知晓七宝玲珑塔的重要性,自苍岚真人飞升上界后,九州大陆三千年未现接引之光,我等皆怀疑通天之路出了岔子,却苦于无从探查。如今苍岚真人本命法宝突然现世,必有缘由,或许接引之光的秘密就藏在其中,此事关乎九州所有修行者,连正邪两道都暂时放下怨仇。」
「那个时候,我等皆以为你已殒身魔渊,卧岚剑主自错失宗主之位后,便离开山门不知所终,回雪剑则尚未出世,当时唯一能进入玲珑宝塔的,便只有流风剑主谢长庚,可惜他当时为心魔所困,唯有两途花方能解救。」
「谢长庚的安危直接关乎九州大陆所有修行者,若是赵宗主知道缘由,以他的性情,必然甘愿舍身让出两途花。」
「老衲也惋惜赵宗主之死,只是事已至此,无力更改,只能尽力寻求弥补之法。我与剑宗诸位已经谈妥,待流风、回雪二位剑主从西海畔查看归来,再让他们去落霞宗请罪可好?」
「不好。若他们百年不归,我便要等上百年,若他们千年不归,我难道要等上千年?」
无量大师颔首:「既如此,那这样如何?无论赵宗主当初为何创立落霞宗,他生前的心愿都是振兴门派。江、谢二位施主身受赵宗主大恩,愿以剑主之身加入落霞宗,身兼两派,如此一来剑宗与落霞宗,亲如兄弟。九州各大宗门也会铭记赵宗主的大义之举,日后必会对落霞宗多加照拂。」
「不出百年,落霞宗必然崛起为九州一大宗门,届时弟子如云,门庭煌煌,赵宗主泉下有知,亦可含笑,剑主可满意?」
「不满意。落霞宗有我和师弟师妹,百年内崛起是定然之事,无须他人锦上添花。再者,我落霞宗门槛甚高,不收忘恩负义、欺师灭祖之徒。」
「那就让二位剑主前往无极山扫荡妖魔二十年,以示惩戒,够吗?」
「不够。」
无量大师长叹一声:「阿弥陀佛,剑主究竟如何才能罢休?」
一道饱含怒意的声音响起:「大师不必问了,我知道大师姐想要什么!无非是恨我用了两途花,想要我给她师父抵命罢了!」
15
谢长庚霍然起身,手中流风剑出鞘,横在脖颈,眼中划过一丝伤心:「我的命是师姐给的,我的剑术是师姐教的,大师姐想我死,我死便是,还望师姐不要再为难师尊,为难剑宗!」
「长庚,不可!」
一柄残剑疾射而出,流风剑呛然落地。
谢长庚不是做戏,尽管衔霜及时打落流风剑,他的脖颈还是划出一道深深的血痕。
殷红的血争相涌出,打湿他身上的剑宗紫衣。
阁内众人乱作一团,急忙拿出丹药灵草,为他止血。
栖吾峰主又急又怒:「扶摇,你失心疯了不成?!你与那赵青松相识不过数十载,竟忍心为了他要长庚的性命!你可知他因何心魔缠身,还不是因为你?!」
「那赵青松究竟给你灌了什么迷药,竟让你为了他,与自小教导你的父亲、一心仰慕你的师弟、曾经的师门好友,与天下宗门同道为敌!」
她眼神凌厉如刀:「幸而赵青松已死,否则如此祸乱你心神、挑动我剑宗内斗之人,我必千里杀之!」
玉璋峰主摇着羽扇,神情困惑:「我实在是不明白,大道修行,谁人不死?不过是一个小小的落霞宗主,何必如此大动干戈?扶摇,我们已经看在你的面子上退让至此,你再咄咄逼人,就不要怪我们翻脸无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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