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长庚定定地站在原地,对周围的一切充耳不闻,只是倔强地看着我:「大师姐不是要我死吗?为何阻拦?难不成是要亲自动手吗?」
我扫过眼前一张张脸。
有人愤怒,有人纳闷,有人失望,有人嗤笑。
父亲、师弟、姑姑、曾经的师门长辈,就连万佛寺的无量大师也在蹙眉摇头。
所有人都觉得我在胡搅蛮缠、无理取闹。
我怄得要命,胸腹间一团恶气,如怒火燎原,烧得我五脏六腑、心肝肺脏无一不疼。
人人都信奉大道无情,人人都衡量利益得失,人人都默认弱者合该为强者牺牲,我倒想问上一句:凭什么?!
「谢长庚,你给我听好了!你的命我不稀罕,我要的是一个公道。」
「你是该死,却不能因为我要你死而死,你欠的不是我,是因为你而丧命的赵青松!」
「你明明知道两途花来历不正,还是毫不犹豫服用,无非是觉得,对方是个资质平庸、寿元无几的老头,比不上你这个流风剑主重要。」
「是,论修行天赋,一百个赵青松也赶不上你谢长庚,可这不是你理直气壮享用别人血肉而毫无愧疚的理由。凭什么别人活该为你牺牲?就因为你是天才剑主,就因为你对九州更有用处?我告诉你,这世上不是只有强者的命才有价值。」
「无量大师说得没错,师父若知晓你的处境,很可能会主动把两途花让给你,可他自己让是一回事,你们抢就是另一回事!」
「没人活该为谁牺牲,你,你们,整个九州大陆,至少不该这么心安理得、理直气壮!」
「你们问我要什么?我要罪魁伏诛,我要你们认错,我要这天下记住赵青松之名!」
鼎剑阁内,众人一脸骇然,看疯子一样地看我。
陆明昭怒斥:「胡言乱语,不知所谓!弱肉强食,万千年来,皆是如此,你还要挑战天道不成?」
我不闪不避:「若天道不合我意,一剑挑翻又何妨?!」
碧澜峰主喃喃自语:「疯了疯了……」
陆明昭气得面色发青:「孽障,我看你是入了魔障了!今日我便替剑宗清理门户,免得你祸害苍生!」
帝白剑嗡嗡作响之际,天空突然传来一阵桀桀怪笑。
「若非入了魔障,昔日嫉恶如仇的衔霜剑主,又怎甘愿与邪魔为伍?」
「陆宗主,你可知她身边人是谁?」
鼎剑阁外,日光迅速敛去。
漫天血云翻滚,黑色招魂幡随风鼓荡,无数怨魂狰狞咆哮、冲之欲出。
无量大师面色一变:「好重的邪气!」
「血煞宗的老鬼不在大荒泽待着,怎么跑来了这里?」
16
血煞老祖是来找三师弟的。
「陆宗主,我与贵宗一居天南,一居地北,素无恩怨,何况七宝玲珑塔现世,我还有仰仗贵宗剑主之处,不欲生事,此番前来只为私事,还望贵宗不要插手。」
血煞老祖是化神修为的邪道三尊之一,凶名赫赫,曾搜罗十万冤魂炼制九杆招魂幡,性情睚眦,十分难缠。
陆明昭不想惹上这尊魔头。
他虽不惧,但剑宗弟子总要在外行走,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因此只是面色沉怒:「只要不伤我正道弟子,余者自便。」
血煞老祖的声音又尖又细:「多谢了。」
他转向三师弟,语气诱哄:「明渊,你在外面玩很久了,是时候跟老祖回去了,当初烧我洞府、杀我徒儿的事,只要你乖乖回去,老祖就不追究了,往后大荒泽还是像以前一样,你想怎么玩就怎么玩,可好?」
在场九州各宗,人人诧异惊骇地看向三师弟。
血煞老祖狠辣无情的名声,从他早年杀父弑母、屠戮全族,以亲族之血炼制第一杆招魂幡时,就已声闻远播。
「奇了怪了,此人莫不是他亲儿子?这血煞老祖何以如此低声下气?」
「呸,依血煞老祖六亲不认的狠毒,有了亲儿子,搞不好第一个拿他祭旗,哪里会养这么大?而且,你看两个人长得哪有半点相似?」
「噫——这倒是。」
几人笑了笑,继续一头雾水地看热闹。
并不知道,他们随口猜的,与真相相差不远。
三师弟确实是血煞老祖养大的。
只不过不是作为儿子,而是作为杀器。
八百年前,血煞老祖与阴祟道人争夺邪道飞升大能五毒散人的洞府,九杆招魂幡毁了三杆,自己还身受重伤,狼狈逃回大荒泽。
伤好之后,他余恨未消,决定培养一个能攻击神魂识海的杀器,专门对付阴祟道人这样无形无骸的对手。
他以无念骨为架、孽海莲为心,将三千佛陀血和万年菩提叶,封于凤凰神木中,经五百年日精月华,孕育出一个婴孩,便是三师弟。
后来,血煞老祖带着三师弟找阴祟道人报仇。
三师弟吹动白骨哨,重创阴祟道人,却也被他的阴豸魂兽所伤,本能所驱离开战场,寻了个安静的地方疗伤,没想到阴差阳错,躲过了血煞老祖的搜寻,成了自由之身。
然而他乃灵气所化,神智混沌,并不懂得如何在世间生存。
风餐露宿,雨打风吹,浑浑噩噩游荡在大荒泽,最终被一户花农收留。
花农一家四口,生活在大荒泽边缘,生活清贫却快活。
小女儿阿喜只有七八岁,整日叽叽喳喳,正愁没有玩伴,见三师弟什么都不懂,连话都不会说,就学着从前父母教她的样子,拉着他学说话认字。
阿喜告诉他天上那个刺眼的圆球叫太阳,不太刺眼的叫月亮,亮亮的麻子点叫星星。
他跟着阿喜懵懵懂懂。
原来天上落下的水叫雨,落下的花叫雪,吹得人脸疼的是大荒泽永不停歇的风。
原来除了腥臭的十方血池和咆哮沸腾的怨魂,世界也可以是安静平和、清香扑鼻的,有柔软的花瓣和热乎乎的小手。
阿喜自己识得的字还不多,却总想在这个听得认真的学生前卖弄,于是搜肠刮肚地捧着书本到处缠着人问,捡根树枝在地上偷偷练会了,再假装轻松地教给他。
阿喜对这个学生很满意,反正写错了,他也看不出来。
三师弟跟着阿喜学会了说话、写字、种花。
他觉得一切有意思极了。
可是有一天,阿喜不见了。
阿喜的家人也不见了。
他寻着暗自打在阿喜魂魄上的印记,一路找到血池。
黑色的招魂幡在血海里翻腾。
那是血煞老祖的徒弟在祭炼新的招魂幡。
刚被吸进招魂幡里的生魂痛苦地尖啸,被禁制灼烧得左突右撞、残破不全。
他自小听惯的哭号声,此刻不知怎么变得极为刺耳,痛得他不得不捂住耳朵,弯下身子。
他眼睛忽然蒙上一层薄薄的水雾。
他不知道这是什么,阿喜还没教他。
他诧异地抹了一把,指尖上的水渍晶莹剔透,好奇地舔了一口,涩得人心口发堵。
他皱着脸甩掉水渍,目光追着那滴水珠,却看到黑色的怨魂里一朵白色的小花,一闪而逝。
那是他打在阿喜灵魂上的印记。
他蒙蒙地想,怎么会在那里呢。
血煞老祖坐在翻滚的血云上,目光殷切。
三师弟依然是面瘫模样,扫了神情堪称和蔼的血煞老祖一眼,皱了皱鼻子:「臭,滚。」
血煞老祖面色一青,戾气陡生。
正要发作,山门口一个剑宗弟子倒飞出去,一阵银铃般的娇笑声从门外传来。
「好弟弟没说错,的确臭得很!弟弟嫌老家伙臭,不如跟姐姐们走啊,我们合欢宗可是香得很,包管弟弟你满意——」
17
一群薄纱覆体、身姿婀娜的美貌女子,怀抱乐器,赤足走进剑宗山门。
个个雪肤花貌,笑语盈盈,仿佛一群误入此间的乐坊歌姬。
只是在场的人,没有一个敢小看她们,因为她们是西极岛合欢宗的弟子。
她们的师父玉面罗刹,是当今邪道修为最高的大能,功力通玄,连血煞老祖都不敢轻易招惹。
为首之人,足系金铃,风情摇曳,雪白的额间一点朱砂,怀中抱着一把碧玉琵琶。
那女子扫也没扫云端上的血煞老祖一眼,一双美目在三师弟的脸上滴溜溜转了一圈,抛了个勾魂的媚眼,才恋恋不舍地收回来。
她面向鼎剑阁,微微福了福身,声音好似带着把小钩子:「剑尊大人,沅沅奉师尊之命,捉拿百年前叛逃宗门的师妹,您不会阻拦吧?师尊说了,您若阻拦,她只好亲自来找您,五百年未见,她老人家想您想得紧,只是郎心似铁,您总躲着她。」
剑宗宗主五指一紧,神色冰冷:「你们合欢宗的事,与我何干?」
沅沅转向二师妹,嘴角上扬,眼睛里却没有半丝笑意:「霓裳师妹,百年未见,师尊她老人家想你了,叫我带你回去,你不会叫师姐我为难吧?」
「同门一场,我可不像师妹你那样狠心,为一个臭男人,对同门说杀就杀,可怜绾绾师妹和修远师兄,本该与我们一道,饮酒作乐、肆意寻欢,如今尸骨都化成灰了,倒叫门中姐妹伤心。」
「咦?师妹如今怎么孤身一人呢?那小铁匠呢?你为他残杀同门,背叛师尊,一路逃亡,他怎么不陪在你身边?哎呀,莫不是他还在怪你害他六族俱丧,家破人亡?」
二师妹抱着琵琶的五指一紧。
二师妹刚入宗门的时候,经常坐在屋顶,手拎梨花白,对着月色大醉一场。
她的事,我从那些颠三倒四的醉语里,也能拼个七七八八。
她自幼长于合欢宗,被玉面罗刹收为亲传弟子,深得宠爱,被当作下一任宗主培养。
前途本来一片光明,直到她接了一次任务,遇到神剑山庄的公子——秦川。
神剑山庄有一块祖传的南明离火矿石,刚好可以镶嵌在合欢宗主的七弦琴上。
只是无论她开出多少灵石宝物,对方都不肯交换,合欢宗主失了耐性,索性派出门下弟子强取回来。
其实那次任务本不该二师妹接。
只是她被同门师兄缠得心烦,便抢了师姐的任务,找个借口离开西极岛。
神剑山庄的人热爱打铁,经常闭门不出,师妹蹲守月余,才终于等到有人出门。
那是一个年轻的男人,衣着朴素,眉眼坚毅。
后来师妹才知道,他是神剑山庄的公子秦川。
二师妹假装绊倒,摔在他篝火堆旁,想借机进入神剑山庄,过程却很不顺利。
没人告诉过她,神剑山庄的火不是普通的凡火,她真的把胳膊烫伤了。
好在,顺利地进入了神剑山庄。
二师妹养伤期间,只见过秦川一次。
她向来引以为傲的美色,对他而言,还不如一块烧红的铁疙瘩。
二师妹不信邪,赌上合欢宗亲传弟子的尊严,变着法儿地勾引他,可惜一切努力如泥牛入海,别说打动他,连个影儿都没在他心上留下。
她亲自洗手做羹汤,给他送去,他头也未抬,就把她连同那碗绿豆汤晾在一边。
她心里气急败坏,骂声连天,脸上却带着温良的笑,深情款款地看着他。
秦川当她不存在,手上的铁锤一下下有节奏地抡在铁砧上,铿锵有力,火星四溅。
汗水打湿衣衫,勾勒出形状美好的肌肉线条。
他打铁时极专注,眉眼镇静,浓密的睫毛垂下,在古铜色的皮肤上打出两弯阴影。
像蝴蝶的羽毛轻轻挠在心上。
解暑的绿豆汤凉了,她的脸却有些烫。
她想,或许小铁匠生性木讷,不喜欢柔弱贤良的女子,那她就换一种方式。
后来,她趁无人注意钻进秦川的被窝。
「大师姐,你知道吗?小铁匠的床板跟他的人一样,硬邦邦的,硌得人心里发慌。」
那夜,二师妹从月挂柳梢头等到月至中天,秦川都没有回来。
她等啊等,等到迷迷糊糊睡着了,早上推开门时,才发现秦川在门口坐了一夜。
身上披着曙光,肩头挂着白霜,冻得瑟瑟发抖。
宁可这样,也不进房。
二师妹这一生自负美貌,从未在男人身上受过挫败,然而那一刻恼怒和委屈一齐涌上心头。
她忘记自己的任务,忘记自己合欢宗弟子的身份,咬牙切齿地抬腿狠狠踹了他一脚。
不承想用力过猛,反而被他硬邦邦的肌肉弹到地上,把自己摔了个跟头。
她再也憋不住委屈和难堪,哇的一声哭出来,只觉得神剑山庄和自己处处犯冲。
她哭得伤心,坐在地上边哭边蹬腿,鼻涕眼泪糊了一脸,模样丑极了。
她自暴自弃地想:美有什么用?再精心的装扮,他也不看她一眼。
没想到,他头一遭手足无措起来:「你……你哭什么?你不是合欢宗的妖女吗?怎么……怎么这么容易哭啊?」
二师妹愣住,原来秦川早就知道。
冰壳被凿开一条缝,就离彻底破碎不远了。
后面的事情水到渠成,二师妹顺利拿到南明离火矿石带回合欢宗。
合欢宗主芳心大悦,把那把象征继任宗主身份的白玉琵琶赏赐给她。
她本该高兴的,只是拨弄琵琶时,心思总忍不住飘远,时常会想起呆头呆脑的小铁匠。
二师妹的异样太过明显,很快被自己的师妹察觉。
她们年纪相仿,师妹一直嫉妒她更得宠爱,于是将始末告诉了合欢宗主。
合欢宗主表面不动声色,暗地里却派弟子屠戮了整个神剑山庄。
她说,合欢宗的未来宗主,不该动情。
合欢宗主手段雷霆,青麒山的神剑山庄灰飞烟灭,唯独秦川活了下来。
这是合欢宗主特意吩咐的。
她说情之一字,古怪得很,世间万事万物皆以死为终结,可情字恰恰相反。
它以死为生,以生为死。
最相爱时,对方若死了,那他就会长进自己的骨血里,像寄生的藤蔓,扎根在每一寸血肉中,谁都拔不掉。
还是活着好,活着才有变数,有了变数,爱才会扭曲变形。
毕竟,再浓烈的爱意也熬不过时间无垠,抵不过世事无常。
她说对了。
秦川恨上了二师妹,恨上了合欢宗,然而最恨的还是直接屠戮秦家满门的那两个合欢宗弟子。
他拎着铁锤去报仇。
可他一生只懂打铁,于武学一途并不精通,不但没有报仇成功,还被爱慕二师妹的合欢宗弟子斩断左臂。
后来二师妹每次说起这件事的时候,都会狠狠灌上一口酒,被辛辣的酒水激出眼泪。
她说:「大师姐,我从没有见过像那天那样大的雨,小铁匠的断臂被秀樾师兄踩在脚下。大师姐,你说那道剑光怎么就那么快呢?快到我来不及阻止。噌地一下,我就眨了一下眼睛,他的胳膊就掉下来了。小铁匠的脸比死人还白,可他说他还会回来。他说只要四肢里还有一肢尚在,他就算爬也会爬回来报仇。那天在场的师兄师姐都在笑,只有我知道,他是认真的,他平日不爱说话,可说过的话,每一句都会做到。我比谁都清楚小铁匠不是那些人的对手,他每次前来报仇,最后受伤的只会是自己,我阻止不了他,所以我替他杀了那些人。我知道他不会因此就原谅我,我只是……无法眼睁睁看着他受伤,那滋味真的……比我死还难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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