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昭没说话,只是脸色发白地按着胳膊吸气。像是在忍受着巨大的痛苦。
见他这般,瞬间有盆水当头浇在谢静姝滔天的怒火上,她停下来,担忧地问:“陆怀彰你怎么了?我也没有很用力啊……之前打闹都是这个力度……但你确实说了让我很生气的话,我反击也没什么不对。”
陆昭解开衣袖向上卷,露出白皙结实的小臂,肌肉锻炼得很漂亮,可惜上面有一条丑陋的,巨大的,刚结痂的长疤,从小臂向上延伸,到肩膀才停止。许是因为方才太过用力,现在又开始轻轻渗血。
如此瘆人的长疤赫然呈现在眼前,谢静姝倒吸一口凉气,也顾不上之前的争执,颇有些委屈地道歉,“我不知道你……早说嘛,早说我肯定不会动手,但还是会骂你!”
顿了顿,她又问:“这伤怎么来的?”
“是刺客,有刺客往我身上砍了一刀。我虽然也伤了他,但没捉住,让他给跑了。后来羽林军查到我,突厥使者一看我胳膊上的伤口,就声称这是我在暗杀突厥王子时被砍伤的。然后我就被关进了大理寺。”
“好强的刺客……竟然还能伤你……”谢静姝自言自语一阵后又问,“那刺客长什么样?”
“精瘦精瘦的,蒙着面,但看身形年纪应该不大。在男性中也不算太高,应该跟你差不多。”
“跟我?”谢静姝指了指自己,她不由开始对这番言论进行更深入的思考。
之前襄芸在跟她讲这件事时,所描述的刺客刘乙,明明是个长得五大三粗的中年男人。
不愿再跟谢静姝多讨论刺客的事情,陆昭继续接着之前的话题解释道:“妙仪,我不是在指责你和行缜相处行为不端,我没有那样想。只是有些吃醋。”
他大大方方地承认,“我们有婚约在身不是吗?圣上亲口下的旨意。等明年的这个时候,我便是你的丈夫,是将会与你携手度过余生的人。丈夫在妻子心里,地位应该比兄长更高才对。”
话是这么说没错,但就目前而言,皇兄在她心里是独一无二的,可能往后几十年都不会改变。
但兄长就只是兄长而已。若要组建新的家庭,势必要牺牲一点兄妹亲情。这才是正确的做法。
谢静姝忽然觉得有些对不起陆昭。
她向来吃软不吃硬,如今陆昭唇色泛白,可怜又深情地望着她,竟教她一时有些不知所措。只好拍着陆昭没受伤的那边肩膀保证,“好了好了,之前是我不对。我以后都最爱驸马行了吧?”
陆昭幽怨地看她,“这还差不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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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日西斜,谢檀弈来后院接皇妹回宫。
谢静姝赖在秋千上有些恋恋不舍,避开皇兄胶在她身上的目光。
陆昭诚恳地看向谢檀弈,“殿下可知必齐之姜?臣对公主之心便是如此。”
有诗《衡门》云:岂其食鱼,必河之鲂?岂其取妻,必齐之姜?
意思是,想要吃鲜鱼,不一定非得要黄河里的鲂鲤;想要娶妻,也不一定非齐国姜姓女子不可。
鲂鲤肉厚刺少,肉质细滑鲜美。“姜”是春秋齐国贵族的姓氏。《衡门》是要表达不慕名利,安贫乐道之心。
结合宫中流言,陆昭说这句话是想表明,即便妙仪非帝后所生,只是沈美人带进宫的野种,他也照娶不误。
但这句话落到谢檀弈耳朵里,却别有一番意味。
太子和妙仪公主是名义上一母同胞的亲兄妹。而齐襄公与文姜的不伦爱情亦被世人诟病千年。
必齐之姜?前辙可鉴,难道你一定要重蹈覆辙,强行霸占妹妹不放吗?
藏在云袖下的手用力拨下一颗檀木佛珠,谢檀弈目光落在谢静姝饱满的后脑勺上,不说话。
让他来猜猜,皇妹方才跟陆昭聊了些什么,如今竟然心虚得连看都不敢看他。
三个人之间的气氛霎时变得有些紧张。
谢檀弈微微一笑,“怀彰对妙仪之心日月可鉴,孤这个做兄长的也能安心。”
紧张的气氛瞬间缓和。
他偏头看向躲在陆昭身后的少女,语气颇有些长辈的严肃,“妙仪,玩够了,就该跟皇兄回家了。”
“好——”
“这就来——”
谢静姝随口应着,声音拖得长长的,好像声音拖得越长,就能在这里逗留得越久。
她转头起身看向陆昭,用几乎只能看清口型的声音说,“我——走——啦——”
“好,下次见。”少年眼睛亮亮的,带着笑意和爱意,亦带着不舍。
谢静姝刚垂眸看路往外迈出一步,少年就侧头往她额头轻轻一啄,再若无其事地偏过头去。
她摸着额头往回看,只能看见少年俊秀的侧脸。喉间的圆珠在少女的注视下不受控制地上下滚动。
刚才应该没被皇兄看见吧……
谢静姝有些心虚,低头快步走到皇兄身侧,轻轻扯着皇兄衣袖急切道:“走吧,我想赶紧回宫了。”
陆昭目送兄妹二人背影离去。
若提前不知他们是兄妹,一定会有人误会这是对眷侣。
但情人和亲人总归还是不同,陆昭反复思忖,亲人不能做的事,情人能做。亲人再亲密也不过拥抱而已,情人却能缠绵悱恻,拥吻入骨。
归途的马车缓缓开动,谢静姝趴在窗边,刻意跟谢檀弈拉开一段距离。
夕阳的柔光照亮少女半张脸,饱满面颊上的绒毛也变得透明,活像颗挂在树枝上,新鲜多汁的水蜜桃。
谢檀弈坐在马车内阴影处,看着她。
但也仅仅只是,看着她。
手里搓捻着檀木佛珠,他克制地阖眼冥想。
必齐之姜?
不!是必齐之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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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连几日,谢静姝都在思忖那天陆昭对她说得话。
刺客,年轻,跟她差不多高。
难道说刘乙是出来顶罪的?如果不是刘乙,那么齐王就是被冤枉的。真正的刺客究竟是谁?
辗转反侧,彻夜难眠。终于,在风散乌云,露出一轮圆月时,她终于想起了那张,被遗忘在角落里的脸。
如果她的想法成立,那么真正在背后运筹帷幄的是……
浑身一阵恶寒,她搓着双臂,不得不叫翠禾将地龙烧得更热些。
翌日,谢静姝长驱直入太子内率府,找到魏三七。
少年看上去身体状况不太好,面颊苍白,嘴唇也毫无血色,像是才遭受重创过不久。
谢静姝站直围着少年转了一圈,他像棵小树似的长得飞快,许久不见,已经比她要稍微冒点头了。
魏三七僵直地站着,看上去有些腼腆。公主靠得太近,他几乎能闻到公主身上特殊的香气。
花香,还有一丝似有若无的檀香。
他不知公主来找他所为何事,也不敢开口询问,但只要公主能来,他就已经很开心。
莫大的幸福如洪水般涌来,他泡在水里,一时不知所措。嘴里也像是灌满了水,连一个字都说不出。但只要能站在公主身侧,那日日夜夜的念想便能得到满足。
“皇兄说你受伤了,我想来看看你。”谢静姝终于开口。
“其实、伤、伤得不重,谢谢公主能来。”
“我能不能看看你的伤口?”
魏三七受宠若惊,猛然抬头,小狗一样晶亮的眼睛满是压抑不住的欣喜,“公主是在,关心我吗?”
谢静姝疑惑地眨眨眼,对他这般激烈的反应感到十分不解。他是怎么从,她要看伤口等同于她在关心他的?
就像人类自我感动,为了彰显自己有爱心而投喂路边流浪的弃犬,弃犬却觉得自己遇到了神明。
谢静姝觉得解释起来麻烦,索性就承认了,“你毕竟是我带进内率府的人,多关照一些也是正常。”
她发现魏三七好像不太会隐藏自己的情绪,如今雀跃得几乎要飞上天的神情就摆在脸上。
思索半晌,魏三七又按着胳膊上的伤口,为难道:“伤口很深,会吓到公主的。”
“我不怕。”
谢静姝最不喜欢磨磨唧唧,直接上手解开魏三七绑在手腕上缚袖的布带,将衣袖往上一推,果然是一道触目惊心的疤。
魏三七出奇地听话,被她捉住手腕后就再也没动弹过。扎眼的绯红从脖颈一只蔓延到耳根。
但谢静姝并没有注意到那些,只是看着疤颤声问:“皇兄是不是让你去刺杀突厥王子了?然后再嫁祸给陆怀彰是不是?你在他胳膊上也砍了一道口子。他伤你伤到哪儿了?”
伤在后背,很疼,差点把他腰都斩断了。
魏三七正想开口说,可突然反应过来,公主这么问,定是先前不知道刺杀之事。
他用另一只手捂住嘴巴,水汪汪的眼睛无辜地望向谢静姝,用力摇头,表明自己什么也不会说。
欲盖弥彰。
“谢谢你,我明白了……”谢静姝松开他转身往屋外走。
“公主!”魏三七急切地唤道。
“怎么,还有事?”
魏三七摇摇头。他只是看见公主失魂落魄的样子很难受。
见谢静姝转身又要走,他思忖半晌,一口气把心里话都说了出来。
“公主,您不要难过,也不必担心。那件事,我真的办得很好。每一处地方都做干净了,不会有人发现端倪。所以,希望您不要,生我的……气……”
谢静姝倒是被这人奇特的脑回路逗笑了,“没生你气,好好养伤。待会儿我差人送些东西来。”
公主走后不一会儿,魏三七果然收到大箱小箱装的物资。
有银丝炭,有绸缎衣裳,有名贵食材药膏,有过冬的棉絮,外面是用蚕丝做的被套,甚至还有用化妆匣装的一盒黄金!看得孙参军眼睛都发直,心想这公主口味真奇特,本身年纪就小,竟然找个更小的嫩娃娃当男宠。
当然,背靠太子的妙仪公主出手也是真大方,搞得孙参军都想把脸洗干净跑到公主面前搔首弄姿,看能不能让公主瞧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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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宫后,谢静姝径直冲入东宫。
“皇兄呢?”她逮着崔内侍问。
公主来势汹汹,一双多情的杏眸微微发红,像是才哭过不久。
崔内侍行礼道:“公主请随奴来吧。”
他不知殿下和公主又闹了什么矛盾,殿下今日就像是有预料般,对他说——“若妙仪今日来找孤,不管她是何种架势,哪怕是拿着刀,都带她来见孤。”
屋里熏着檀香,神色庄严的菩萨像立于神龛之中。
谢檀弈将一叠写满诗词的宣纸点燃放入火盆中。火舌吞噬得快,教人看不清纸上的字迹。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停在八扇围屏后,谢檀弈望向屏风中映出的纤婀身影,平静道:“瑛瑛,你来了。”
第26章 你也觉得荒唐,对吗?……
宫人们垂头躬身, 稀疏退出殿内。他们脚步很轻,像是幽灵一般,连影子都藏得出神入化。
只听吱呀一声, 崔内侍将大门合上, 自此以后, 偌大的殿内就只有他们兄妹二人,仅有八扇围屏将他们隔开。
谢静姝站在屏风后,半透的纱布上印着皇兄的影子。瞧人影的形状, 皇兄应该是坐在扶椅上, 正透过屏风看她。
殿内静得可怕,心提到嗓子眼, 像是被一块石头哽住,疼得人说不出话。
明明方才来时怒气冲冲,可一入殿,听到皇兄的声音,她就像只泄了气的皮球。可谓是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
她垂头, 伸手抠屏风上的双面刺绣, 踌躇着要不要进去, 什么时候进去, 进去后该说些什么。
咚、咚、咚。
她听到皇兄用手指敲桌的声音。
缓慢的,一声接着一声,时而重时而缓, 勾得她本就慌乱的心时而上时而下。
“怎么还不过来?”
青年的声音从屏风后穿刺入耳。
即使在催促,青年储君的声音依旧不急不缓,一如既往地清冷, 听不出任何情绪。如法庭上冷情冷意的判官,能把底下的犯人彻底压死。
谢静姝的心像是被重重地敲打了一下。
明明是她跑来质问皇兄,她才是占理的那个,怎么现在全然阴阳颠倒了?
对,她才是占理的那个,该给出解释的是皇兄而非她,不能怂。
做好心理准备,谢静姝深吸一口气,双手放于腹前,梗着脖子绕到屏风背后,望向青年储君,斥责道:“皇兄,你利用我!”
虽已经绕过屏风,但宫殿偌大,他们之间仍旧隔着一段不小的距离。
供奉着观音像的神龛安置在高处,青年储君玉冠高束,着牙白缠枝莲花锦缎襕袍端坐于神龛之下,竟教人一时分不清谁更似观音。
轻敲桌面的指节骤然停止,青年储君似笑非笑地看向她,“皇兄怎么利用你了?说来听听。”
问题反抛回来,谢静姝又急又气,一时竟不知该如何控告。
皇兄的确使了连环计,她在这个计策里究竟是起什么作用的呢?
指甲死死掐住另一只手的掌心,杏眸绯红含雾,竟是委屈地要哭出来。
她又觉得自己要拿出气势,不能就这么被拿捏住,只能深吸口气,外强中干地大喊一声,“你拿我当诱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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