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情绪激动,一口气语炮连珠,全然没注意到朝堂上越发死寂的气氛。
此话一出,就证明两人是认识的。
私养刺客,虽不被允许,偷着养的人也不少。但在大殿上侃侃而谈自己派杀手刺杀朝中重臣的事情还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刘乙道:“殿下,您认错人了,我不是去刺杀李中丞的刘丙,而是去刺杀突厥王子的刘乙啊!我是刘丙的兄长。”
谢绍舟慌张道:“父皇,他在胡言乱语。”
皇帝是何等多疑的性格,加上之前早就收到过御史台弹劾齐王的奏折,是以,他只是看着焦急的儿子冷冷开口:“可他的确是你养的刺客。”
“父皇,您不信儿子吗?”谢绍舟双眼猩红声嘶力竭地发问。
但皇帝仍旧保持缄默。
“贱人,你敢激本王!”情绪终于决堤,滔天怒火如洪水般倾斜而出,谢绍舟三步作一步快递走到刘乙面前。
——“接着齐王就抽出一把喂了毒的匕首,一刀刺入刘乙腹中,当场使其毙命!”
当然,这是后来襄芸转告谢静姝的话,也是朝中大部分人的亲眼所见。但真实情况却并不是这般。
刘乙吐出一口黑血,轰然倒地时,未瞑目的眼睛死死盯着太子所站的方向。
——殿下,您骗我……明明刺这个地方死不了的,可您却在刀上淬了蛇毒。
——既然如此,那还望您,照顾好我的家人,莫要辜负,我献出的性命。
储君长身玉立,宛若谪仙不染凡尘,低垂的眸从未朝刘乙自尽的位置看过一次,仿佛这朝堂上的所有罪恶皆与他无关。
一枚棋子已尽其用,便不该惋惜不舍。
见刘乙在眼前吐毒血而死,谢绍舟本就紧绷的神经彻底失控,他跟疯了一样又从刘乙腹中抽出那枚匕首往刘乙身上捅了十几刀,边捅边笑,边笑边骂,“贱人,你陷害本王,你敢陷害本王!”
他向来无法无天惯了,也不知此等行为会带来什么后果。
血洒大殿,皇帝面色阴沉,“来人,拉开齐王,把尸体给朕拖下去。”
“父皇!儿子没动手,是他自己刺死的自己!”
“住口,你是当朕老眼昏花吗?”
“父亲!阿耶!”谢绍舟又哭闹着哀求。
“朕说住口。”
天子发怒,方才嘈杂的朝堂瞬间安静。
他闭目用力按着鼻梁学位,思索着该怎么保下齐王的性命。若是杀个官员还好,随便安个罪名就行了,可偏偏刺杀的是突厥王子。若要包庇齐王给突厥王子判罪,那两国间也不用再交好了。
这时,宰相之首尉迟无晦站出来启禀皇帝,“陛下,王子犯法当与庶民同罪。此事若不处理,恐无法平息突厥怒火。届时两国交恶,边陲百姓陷于战乱,又要流离失所了。”
有人带头,群臣效仿。
突厥使者哀声叹息,“草原自古幼子继位,阿史那译王子是大可汗最疼爱的小儿子。大可汗派小可汗与我一起出使大周,咨询联亲事宜,便是拿出足够的诚意要与大周交好。可如今王子在大周境内惨死,等消息传回突厥,大周皇帝,你又该如何给可汗一个交代?”
一句句话像蜈蚣一样钻进耳朵里乱爬,头风突犯,皇帝按着脑袋顿觉头痛欲裂。
“斩立决,这便是朕对突厥可汗的交代。”
听到“斩立决”三个字,齐王顿觉五雷轰顶,“父亲,阿耶,您饶了孩儿吧,孩儿没有做错。”
谢绍舟像冲上高台去抱父亲的大腿,祈求父亲垂怜,可很快被羽林军拉下来。
他又扑上去扯谢承铎衣袖,“四哥,你我一母同胞,你为何冷眼旁观?你为何不愿帮我说一句求情的话?你是不是巴不得我死?难不成,你还怕我今后跟你抢皇位吗?”
谢承铎皱着眉命羽林卫抽刀割断自己的衣袍。如今除了保全自己的性命,别无他法。
齐王的哀嚎逐渐消失在宫墙之内,皇帝头痛欲裂,正要拂袖退朝,一传信的传令兵却来报。
“突厥内乱,大可汗弟弟,阿史那烨亲王弑兄称帝,他说,小可汗就留给大周皇帝当上门女婿了,不用再送回突厥。”
“你说什么?”皇帝拍椅而起,颤颤巍巍地伸手指着来报的传令兵,“再说一次。”
传令兵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只好又重复说一次。
“这时什么时候的事?”皇帝问。
“七、七天前。”
“七天前的消息你现在才传回来。你该当何罪!”
传令兵腿软得瞬间双膝跪地磕头,“皇上饶命,是我在路上被燕山劫匪劫持,所以,才、才误了时辰。”
“什么劫匪?你身上并无钱财,他们劫你什么?”
传令兵舔了舔干燥的嘴唇,难以启齿地开口,“那个匪头说我长得细皮嫩肉,要、要押我回去做压寨夫人。”
“胡言乱语!胡言乱语!”
“我、我也不知,匪头把我押回寨后,又开始嫌我长得不好看,把我放了。我这才快马加鞭赶回来送消息。”
太阳穴突突乱跳,皇帝按着头痛得连说话都困难。
就是因为这个传令兵传晚了消息,才令他错杀爱子。
“来人,把他拖下去砍了!”他说着看向面如土色的突厥使者,“还有他,也给朕拖下去砍了!”
来回不过一刻钟时间,他便一怒之下杀了三个人。
这时,皇帝杀得发红的眼睛注意到朝堂上的太子。
谢檀弈依旧平静地站在原处,面上没有任何表情,神圣得宛若寺庙中供奉的菩萨玉像。
皇帝没来由地一阵烦躁,先前觉得这个优秀到令他害怕的儿子会惹出许多祸端令他皇位不稳,现在看来,储君却是最安分的。
“太子带兵,去把燕山的劫匪给一窝端了!”
“是。”谢檀弈恭恭敬敬地应下,教人揪不出一点错处。
怒气并未消减,皇帝又下旨,“明年今日,陆昭同妙仪完婚,让他俩好好记着,因为这场婚礼,究竟死过多少人!”
退朝过后,谢檀弈堵住看上去有些失魂落魄的谢承铎。
对比起夔王,太子倒是气定神闲。他走到夔王身侧用只有他们二人能听到的声音说:“突厥王子是孤派人杀的,传令兵也是孤派人堵的。夔王若不想成为瓮中之鳖,还是赶紧想出对策为好。”
说罢,谢檀弈淡淡一笑,便如清风般走远了。
方才钻入脑中的信息太多,谢承铎竟瞬间有些头晕目眩。
不过是个活不过而立之年的病秧子,不过是个病秧子!而今怎会如此?
他止不住喃喃自语,头顶的太阳晃得他险些睁不开眼,只能勉强硬撑着扶墙,才能灰溜溜地跑到王贵妃宫里去。
几日后,东宫千牛卫将军领着一群人带着大箱子上燕山。
匪头指着大箱子问:“那就是答应给我的黄金?”
他不知来者是何人,只当是个富商。贪心大发地打开箱子一看,几个身手矫健的青年便从箱子里跳出来将其降服。
这时东宫千牛卫将军便高声道:“得太子令,剿匪。”
匪患解除,燕山周围百姓亦对传说中谪仙般的太子更加拥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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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轮滚滚转动,载着太子和妙仪公主的马车平稳行驶。此行是要去柱国将军府。
二人相对而坐,谢檀弈闭目养神,谢静姝有些无聊,则在对面拖着下巴看他。
皇兄果然沉稳,若是她在闭目安神时被人这么盯着看,肯定会噗嗤笑出声。毕竟有时候视线会是种感觉,就算闭目也能察觉。
最近宫里发生件大事,王贵妃要开始盘查十六年前沈美人生产时的事了。她竭尽全力将那些打发出宫的宫女全部召见回来,只为从这些宫女口中获取一点只言片语。
王贵妃如今是非得查出当年真相不可,目的就是为了拿出人证物证,把“妙仪公主非帝后所生”的言论捶死。
太子揪不出错处就揪太子身边人的。她的出生于这高贵的皇宫而言亦是一种过错。
要精确找到当年在沈美人所住的青鸾殿服侍过的宫女是项极其巨大的工程。首先,那一年离宫的宫女数量多,排查困难。其次年代久远,十六年沧海桑田,变数极多,甚至连是否活着都不清楚。再加上出宫后踪迹又无记载,只能靠人脉打听。可谓是耗材耗时耗物。
但这样巨大的工程对有权有势的夔王和贵妃来说也不算难如登天。
可吊诡的是,三四天过去了,居然没有半点消息。查遍十六年文书记载,甚至没有出现过一个服侍过沈美人的宫女的名字。如果这些见证过当年真相的宫女没有人间蒸发,那就是在离宫后,被人刻意抹去了文书上的记载。
如此谨慎缜密谋划,是想遮掩些什么吗?
此消息传出,妙仪公主的真实身世昭然若揭。
有些话听多了,就会止不住产生动摇。再加上那幅画像,谢静姝如今更加不敢百分百确定自己是帝后的女儿。
一种前所未有的迷茫感将她笼罩。
消息虽传得肆意,皇兄对她与从前相比却没半分差别,甚至很多时候她觉得皇兄待她比以前更好。大概是想安抚她动摇的心吧。
思及此处,谢静姝内心如棉花般柔软地凹陷下去一块。
“皇兄。”她黏黏腻腻地喊了一声,“瑛瑛是你的亲妹妹吗?”
谢檀弈缓缓睁眼,幽深而坚定的目光盯住她的眼睛,“以前说过的,瑛瑛永远都是我的妹妹。”
这番语气,这般目光,这样的话语让她感到无比踏实,就像是吃了颗定心丸。
“有没有想过我有一天变成另外一个人?那个人跟你没有血缘关系,根本不是你的妹妹。”
谢檀弈没有立刻回答,反而盯着她的脸看了许久。那如观音般清冷而富有神性的眸子一点点变暗,宛若皎洁的明月被稀薄的黑云一层层吞噬。
“哥哥?”谢静姝迟疑地喊了声。
“什么?”
“哼,你不专心听我说话。”谢静姝撇了撇嘴,“我刚才问,有没有想过我有一天变成另外一个人?那个人跟你没有血缘关系,根本不是你的妹妹。”
“没有。”青年长睫轻颤,答得斩钉截铁。只不过向来清澈的嗓音不知何时变得低哑。
“拉钩!”谢静姝伸出小手指,执拗地坚持,“就像小时候一样,说好的话不许变,我永远都是你妹妹。”
谢檀弈轻咳几声,笑道:“都多大了还要拉钩,要不要皇兄再立个字据?”
“啊,皇兄你提醒瑛瑛了,重要的事当然是要立字据的!还要拿你的玉玺盖章。”谢静姝挪动身体,从对面座位坐到他身边。
“喏,先拉钩吧,立字据的事情等回宫后再说。”她将小拇指送到谢檀弈跟前。
少女手指白皙,指尖泛着淡淡的粉红。
谢檀弈垂眸凝视半晌,最终还是无奈地答应了皇妹的请求。
“说好了哦,谁要是敢反悔,谁就是混蛋!”谢静姝摇着手腕认真道。
混蛋吗?谢檀弈内心轻嘲,他本就是混蛋。
拉钩、盖章、礼成。
“太好了!”谢静姝扑过去抱住皇兄。
皇宫里她谁都不在乎,除了皇兄和母后。如今母后早已离世,宫中她所放在心上的不过皇兄一人。只要皇兄永远认她当妹妹,何必管其他人口中妄言?
她如同小时候般,一只手勾住皇兄的脖子,脸埋进在皇兄披在肩上毛茸茸的狐裘中,几乎整个人都扑进皇兄怀里。
但谢檀弈并没有伸手抱她,只是哑着嗓子问:“瑛瑛,你知不知道自己已经长大了?”
她并没有听出冰层下的暗流涌动,更没有听出话里暗含的特殊情感。
“知道啊,你现在都嫌我变沉了,压着你了!长高后就是会变重的嘛,哪有光长高不长肉的道理?不然就成骨灰盒了。”谢静姝闷闷不乐地推开他,“看来好哥哥也是要看妹妹年纪的。”
“瑛瑛向来能说会道。”谢檀弈轻声笑了笑,静静地凝望着她。
那目光沉沉的,像水,谢静姝浸泡在水里,莫名有些不自在。
视线漂移,她盯着皇兄腕上的檀木佛珠手串看了半晌。
马车行驶速度变缓,估摸着快到将军府,谢静姝准备起身坐到原本的位置上去。
可谢檀弈却突然环住她的腰身向下揽。重心失调,她整个人栽进皇兄怀里。
这是个很紧密的怀抱,甚至箍得她身体有些疼。令她想起那年冬雪夜,山寺中的情形。那时他们刚遭遇了一场重大的变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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