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话还没说完,谢檀弈就从扶椅上站起,快步朝她走来。
她个子本就算高挑,但青年身体颀长,站起身还是比她高出许多,加上步子迈得大,三两步朝她走来,无形间竟形成一种压迫。
思绪一滞,后半句话堵在嗓子里,一时半会儿倒不出来。
皇兄向来喜怒不形于色,对她永远都带着温和的笑意,可今夜不同。他蹙着眉,神色凝重,黑如深渊的眸中似是压着怒火。
不知皇兄为何发怒,只觉得在这一瞬间周围的气氛显得十分可怕,她盯着地板,像个做错事的孩子般不敢抬头。
谢檀弈走到她跟前,伸手提起她的裙子。
先前长而拖地的襦裙被缓缓上拉,随即露出一双伤痕斑斑,被冻得通红的玉足。
谢静姝大窘,心虚地想躲,可却没地方躲,只能掩耳盗铃般用一只脚盖住另一只脚。
这些小动作落到谢檀弈眼中便成了一根刺,令原本幽深的眸子越来越暗。
“一点都不知道爱惜自己!”
他沉声训斥,裙子的布料从手中滑落,重新遮住那双受伤的脚。
谢静姝默默地挨着训,没说话,偶尔悄咪咪抬眼观察皇兄表情,看有没有翻身的余地。这是受训小孩的惯用伎俩。
但皇兄神情凝重,想必是生气到极点。
就因为她弄伤了自己的身体而生气吗?她觉得皇兄有点小题大作了。
她年轻,身体又好,就算更深露重容易染风寒,在床上蒙着被子睡一觉,第二天肯定就能活蹦乱跳了。没穿鞋被石子划伤几个小口子而已,搽点药就好,哪有那么矫情?
只不过是弄伤了自己身体,又没有在外面犯错,给皇兄添麻烦,至于这么生气吗?
胡思乱想之际,一件厚披风已经被皇兄披到她身上。披风浸染了皇兄的气息,淡淡的檀香,很好闻。披风头部是毛茸茸的狐裘,在脖子上严实地围一圈。屋里又烧着地龙,她很快觉得热起来。
身下忽的一轻,谢檀弈系好披风系带后拦腰将她抱起来,然后放到一张靠椅上。
这种感觉十分奇怪,谢静姝绞着衣袖,觉得有些不对劲,但又说不出来哪里不对劲。
抬头看见皇兄跟崔内侍说了些什么,崔内侍很快躬身下去准备。她连忙挣扎着站起来说:“瑛瑛这回不想喝姜汤,真的很难喝!”
但刚站起就又被谢檀弈按下去,“没吩咐放姜,坐好,别乱动。”
宫人们很快端来温水和药箱。
谢檀弈蹲下身,在水盆里拧干丝帕,然后捉住她的一只脚开始细细擦拭。
皇兄的掌心是温热的,拖着她的足跟。丝帕也是温热的,一点点擦拭她的足背,圆润的脚趾,甚至包括每一处趾缝。
等擦到足心时,她觉得痒,下意识蜷缩着脚趾往回收。可脚踝却被捉住,才往回收一点便再也收不动,直到整个脚的灰尘全被擦干净时谢檀弈才松手。然后换另一只脚。
双手搭在扶椅上,谢静姝静静地观察着皇兄。青年神色平和,仔细地替她擦拭着脚上的污渍。方才满得溢出的怒气仿佛在瞬间烟消云散,露出几分怜爱众生的观音相。
皇兄倒是很会变脸。
足心再次传来痒意,谢静姝手指用力扣着扶手。
就像是有一根羽毛轻轻地在她心口上挠了一下。不自在,但也并非无法忍受。
她已经不是小孩子了。
终于,紧抿的唇松开,她开口道:“皇兄,换个人吧。”
谢檀弈动作一滞,但很快从容地放下擦脚的绸帕,从药箱里取出药膏,指腹在膏体表层打圈,然后搽在细小的伤口红肿处。
“瑛瑛想换谁?是嫌兄长伺候得不够好?”青年的声音清冷疏离,宛若古寺钟鸣,听不出一丝带有邪祟的欲念。
“不是不够好,”谢静姝小心斟酌道:“是不合适。”
“哪里不合适?”
“皇兄是储君,身份高贵……”
青年温柔一笑,“你哥哥不摆那种虚架子。”
此路不通,谢静姝只好换最主要的理由——“你是我兄长,这不合适。”
“真有意思。”青年面上柔和的笑意逐渐变得冷了。
“小时候尿布都是我在帮忙换,那时候怎么没哭喊着说不合适?旁人一接近就闹,非要我不可。现在脚受伤帮你上药,倒成了兄长的不对。”
谢檀弈抬头,那双古潭般的眸子盯住她的眼睛,一字一句道:“小白眼狼。”
与此同时,沾着药膏的指腹用力按了按她足上细小的伤口,带着痛意的冰凉触感如电流般在她身体里四处乱窜。
“嘶——”她不由倒吸一口凉气。
苍天啊,竟然还有换尿布这等事!小时候阿娘怎么没跟她说过?
谢静姝大窘,十根脚趾蜷缩成一团,恨不得现在挠地挖条地道钻下去。
啪——谢檀弈轻轻打了一下她的脚背,颇有些严肃地问:“紧张什么?到东宫来可以放轻松些。你这样缩成一团,我还怎么上药?”
哎,哪里是紧张,分明是尴尬。
不过话说回来,皇兄也不过只比她大个五六岁,还不到六岁呢。她需要换尿布的年纪大概也就不到一岁,皇兄那个时候也不到七岁。还好还好,都是小时候的事,不用在意,完全不用在意!
成功说服自己,蜷缩的脚趾逐渐放松。
皇兄看上去如此坦荡,她是不是太大惊小怪了?真不知道自己在别扭些什么。哥哥帮妹妹搽药,貌似没什么不对。
心里还担忧着别的东西,是以她不再纠结此事。
趁着皇兄帮她按摩脚踝,她试探性地喊了声,“哥哥……”
谢檀弈没抬眼,“说吧,别憋着。三更半夜鞋都不穿来东宫所为何事?”
皇兄竟然还不知道吗?明明东宫消息是最为灵通的。
但怀疑的想法一闪而过,谢静姝很快便义愤填膺道:“突厥王子被人暗杀了,突厥使者怀疑是昭哥哥动的手。理由是目前只有昭哥哥跟突厥王子有利益冲突。现在昭哥哥已经被刑部转交至大理寺关押了。”
她越说越生气,“刑部那群酒囊饭袋,随便冤枉好人!昭哥哥怎么可能蠢到引火烧身,比试前一晚去刺杀对手呢?这分明是有人想栽赃陷害!”
鼻头酸软,眼眶微湿,谢静姝伸手扯住皇兄的衣袖,抬起小脸撒娇哀求,“哥哥,程延尉不是我们这边的人吗?你让他查明真相好不好?还昭哥哥清白好不好?”
谢檀弈拿湿手帕将手上的药膏擦干净,如观音般清俊的面目状若沉思。他没说好,也没说不好。
水漏滴滴答答,谢静姝心急如焚。
难道皇兄也不相信昭哥哥吗?为什么?皇兄聪明绝顶,怎会看不出这般劣质的把戏?
她又怕外面风大,皇兄因此没听清她说的话,想站起来贴到皇兄耳边再大声说一次。可刚有起身的动作,便立刻被谢檀弈按下去。
“才搽了药,别站。”
纵使这声音温柔至极,谢静姝还是觉得委屈。
“我就站!就站!”她摆出小时候耍无赖的架势,泛红的杏眸倔强的盯着谢檀弈看,“皇兄要是不帮陆怀彰沉冤昭雪,我就光着脚站到门外去冻死自己!”
谢檀弈语气瞬间沉下来,“那我只能把你捆起来了。”
“你把我捆起来,我就绝食!等饿死了到阴曹地府里见到母后,我就说是皇兄苛责!是他把您的好女儿给活活饿死的!”
“想绝食的话就绝,哥哥绝不拦你。”谢檀弈森冷道:“反正你若少吃一口饭,陆昭就多蹲一天牢。到时候陆昭为断头鬼,你做饿死鬼,如此也能同过奈何桥。真是好一个夫妻双双把家还!也让母后看看你为她寻的好女婿。”
刻薄刻薄刻薄刻薄!!
一番话说得谢静姝哑口无言,只能无能狂怒地大喊了声,“哥哥!”这才让皇兄没说出更刻薄的话。
她盯着谢檀弈那双阴沉得快要滴水的眸子,小嘴一撅,扭头趴在扶手椅靠背上哭闹,“你对瑛瑛一点都不关心。”
这时,身后传来一声轻轻的叹息,似是有些无奈,无奈之下似乎又藏着些别的感情。
“皇妹对陆怀彰倒是关心,难为你深夜不睡觉也要跑来找我帮忙。”
她吸了吸鼻子回头,视线正好对上皇兄那双黑曜石般的眼睛。
目光沉沉地向她压过来,竟然让她觉得有些喘不过气。
为什么?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感觉?
视线开始漂移,她一时不知该往哪里看。
很想躲,恨不得立刻逃离。可皇兄快步走过来,掌心捧着她的脸,拇指指腹一点点将她眼角的泪水拭干。
“傻瑛瑛,何必拿自己的身体健康去威胁别人?你这招,就只对哥哥有用。”
颀长的身体遮住烛光,神情隐匿在黑暗中。方才慌不择路想逃离的心情也渐渐变淡了。
她扑过去抱住皇兄的腰,狠狠把眼泪擦干净,嘟嘟囔囔道:“我才不傻,就是知道对你有用才用的。若是换了别人,威逼利诱才是首选。哼,反正现在你要是还不答应,我就不撒手。”
谢檀弈按着她的后颈,轻声笑道:“快去睡觉吧小无赖,等过几天,一定会有好消息。但前提是在你脚伤好之前不能乱跑,更不能离开东宫。还有一点,在你和陆怀彰成亲前,只能见三次面。”
谢静姝眸光一亮,雀跃的心情瞬间冲昏她的头脑,因此抱皇兄抱得更紧,小脑袋在他怀里轻轻蹭着,“皇兄对瑛瑛最好了!你是天南海北,五湖四海,三川五岳内最好的哥哥!”
按在她后颈上的手轻轻捏了捏她的软肉,“瑛瑛啊,宫里过段时间会发生巨变,你会一直陪着皇兄吗?”
方才如和煦春风般的声音渐渐变得冷了,宛若冬日弥漫不散的大雾。缥缈,悠远。
谢静姝被捏得有些舒服,困意来袭,她懒洋洋地闭上眼睛,喃喃道:“当然了,瑛瑛会永远陪着皇兄,永远永远,永永远远!”
“好,皇兄记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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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爱子心切的柱国大将军陆霆进宫面圣,请求皇帝同意让自己加入查案。但被驳回。
出宫时,一人自称大理寺狱丞拦住他的去路,“程延尉请陆将军到大理寺与陆小将军一聚,车马已备好。”
到大理寺时,狱丞将他引进一间光照明媚的屋子。
屋内檀香袅袅,圆桌上正好坐着三人。太子、程延尉、李中丞。
太子坐在中间,低头把玩着手里的一串檀木佛珠。听到有人来的脚步声,才抬头冲来人一笑,“陆将军近来可好?”
陆霆猛然感到阵阵眩晕,那观音面相上的笑意更令他毛骨悚然。
阳谋,这是阳谋!
如今,本想中立的他再也没有理由拒绝加入太子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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兹事体大,皇帝因此亲自审案。
众目睽睽之下,一个中年男子被大理寺卿押送至朝堂之上审判。
“此人是谁?”皇帝问。
程延尉答:“刺客刘乙。”
“就是他刺杀的突厥王子?”
“是!此人胳膊上也有一道被突厥王子砍伤的刀痕。他在折回突厥王子住所找遗失的刺客令牌时,被当场抓获,并供认不讳。”程延尉说罢,将令牌呈上。
这是齐王府的令牌。
皇帝沉默半晌,冷眼看向此刻正如芒刺在背的谢绍舟,敏锐地察觉到齐王脸上的异样神色后,他才看向跪在朝堂之下的刘乙。
“来龙去脉如何,你从实招来。”
刘乙缓缓开口,“贱民是齐王府中的家养刺客,那夜,是齐王命贱民去刺杀突厥王子并嫁祸给陆家三郎。齐王府满府刺客皆可作证!圣上可对府上每一位刺客尽情盘问,便能知贱民绝无虚言。至于缘由,贱民只是刺客,行事皆听命于齐王殿下,不问缘由。”
如果突厥王子当真是齐王派刺客所杀,那缘由倒也不难猜测。
妙仪公主同太子关系非比寻常已是人尽皆知,尽管后来爆出妙仪公主恐怕不是帝后所生,太子对其的偏爱依旧与日俱增。齐王身为夔王党,自然不希望掌北衙禁军的陆家能帮太子登基,所以才要拼命阻止妙仪公主和陆昭的婚事。
将军府警卫森严,陆小将军武艺虽高,想得手也实在困难,但若得齐王手令,要潜入皇宫刺杀戒卫相对宽松的突厥王子住所,就变得容易许多了。
大殿内一时鸦雀无声,皇帝冷眼看向齐王,似乎在等他一个解释。
再也无法忍受,谢绍舟听到刘乙的一番陈述瞬间气急败坏,顿时指着他的鼻子骂,“你有几斤几两本王还不清楚吗?让你杀个御史中丞都费劲,本王若是要杀突厥王子还能蠢到派你去?自上回刺杀失败后本王就没见过你,还以为你死外边了,现在竟敢来污蔑本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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