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上回救了我,我想请你吃饭,可以吗?”只听谢静姝轻声细语地对那小矮子说。
陆昭心里免不得吃味,因为妙仪从来没用这种哄孩子的语气跟他说过。不过,话又说回来,他又不是小孩子,干嘛要用那种黏得发腻的声音跟他说话呢?
搓了搓胳膊上的鸡皮疙瘩,陆昭中气十足地问:“那我呢?”
谢静姝瞪他一眼,“你也请,行了吧?就当是赔罪!”
陆昭比出两根手指作势将那两颗瞪他的眼珠戳回去,“这还差不多。”
这小矮子是个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的闷葫芦,问他想吃什么也不答。亮晶晶的眼睛呆呆望着谢静姝。可他又不敢看太久,不一会儿就别开脸去看地上的石子儿。谢静姝只当他是害羞。
既然没想法,那就还是去吃水盆羊肉罢。
小矮子食量依旧大得惊人,谢静姝轻轻拍他的背,“你别着急,慢慢吃。”
能感觉到拍他背时,他浑身的肌肉都很警惕地紧绷起来,这是一种蓄势进攻的状态。谢静姝因此对他的身份背景越发好奇。
“你叫什么名字?”她问。
“魏三七。”
这个叫魏三七的小少年比她还矮半个头,看长相也是稚嫩白净,再洗干净点说句漂亮也不为过。她由此估算道:“你应该还不到十二岁吧?”
听到这句话,魏三七差点被水盆羊肉的汤水呛到,两瓣嘴唇抿得很紧,闷闷地咳嗽。
——其实我已经快满十五岁了,跟你差不多的年纪。只是小时候吃得不好,所以才没长高。
不过这个身高倒是可以完成一些高难度的刺杀任务,这也是齐王府要培养他的原因。但现在,他已经从齐王府逃出来了,他要过自己的日子,只是还不知道何去何从。
他本名也不叫魏三七,三七是在齐王府的刺客编号。魏小狗才是他的本名。
本名不好听,所以他宁肯跟眼前这个小娘子说自己的编号。说出真实年龄他怕被嘲笑长得矮,所以也就认下了这个虚假的年龄。
“嗯,差不多十二岁。”他闷闷地说着,继续埋头喝汤。
“你有家人在长安吗?”谢静姝问。
魏三七摇摇头。
“你在长安有家吗?”
魏三七还是摇摇头。
“那你愿不愿意做我的侍卫?”
魏三七和陆昭忽然同时看向谢静姝。
陆昭刚想发表重要讲话,谢静姝便眼疾手快地捂住他的嘴巴,然后朝魏三七笑道:“只不过不是立即上任,你得先随我去一个地方培养一段时间。”
魏三七抿着唇沉默。
陆昭闹起来:“唔唔唔唔!”
——我不同意!
虽然有很多机会,但谢静姝始终没有跟陆昭说过宫里的弯弯绕绕。真实的谢静姝远没有陆昭眼里的谢静姝那么活泼开朗,或者娇蛮。
她永远都不会跟他说这些。
只有吵吵闹闹的快乐才能存在于她和陆昭之间,而那些你死我活的明争暗斗,是她和皇兄之间,肮脏的秘密。
见魏三七沉默,谢静姝接着说:“我只是看你居无定所,功夫又好,才想让你当侍卫。不愿意的话也没关系。”
“我、我愿意的!”魏三七磕磕巴巴地说,他刚才只是觉得幸福过了头,甚至连双眼都开始眩晕。
第10章 她长得一点都不像母后……
太子内率府,接应三人的是兵曹参军,姓孙。
谢静姝将拍了拍魏三七的肩膀,“我想在内率府培养个亲信,就是他。”
孙参军有些为难,“公主,你带来的这个人年纪太小了。好歹也等十五了再带过来罢。”
谢静姝嗔道:“只是帮我驯个侍卫,难不成,你还想夺了我的侍卫拿去征兵?”
毕竟是妙仪公主,太子一母同胞的亲妹妹。殿下把这个亲妹妹看得比谁都重要,得罪谁都不能得罪她。
既然公主这么说,那也再没拒绝的理由,孙参军咬咬牙,看向魏三七,“你随我来罢。”
魏三七水汪汪的眼睛望向谢静姝。
虽然知道眼前这个小矮子其实是个高手,但谢静姝还是演技很好地将他当小弟弟看。轻轻拍了拍他的头,柔声道:“去吧,我过段时间来看你。有我在,他们不会亏待你的。”
得到保证,魏三七这才点点头。
谢静姝转身看向满脸阴沉的陆昭,“干嘛不开心?”
“你已经有襄芸了。”陆昭实话实说,“再不济,你还有我。再要一个,太过花心。”
他可一点都不想看见那个小矮子慢慢长高,然后站在妙仪身后当贴身侍卫保护她。碍眼。
谢静姝将话题一拐问道:“诶,你脸还疼吗?”
这一问,把陆昭直接问出矫情病,他扬了扬眉,看向谢静姝躲闪的眼睛,“疼啊,疼着呢。”
“那你低头,凑近一点。”
“不要,肯定有诈。”
“安心,不打你脸。过来嘛。”
陆昭很听话地照做了。
谢静姝踮起脚尖,温柔的唇在陆昭的脸如春风一般擦过。估计都没碰上,但陆昭的耳朵还是刷的一下烧红了。
“你……”耍赖啊。
他万分惊讶地盯着谢静姝看,想开口说话,可剩下几个字却卡在喉咙里出不来。与他相反,谢静姝却表现出一副心安理得的模样,那镇定自若的面容,看不出一丁点表演痕迹。
陆昭可咽不下这口气,她不能亲了他,却做出若无其事的样子。一点都不负责。
是以,他将两只手环在胸前,眯着眼瞧她,恍然道:“妙仪,你是不是喜欢我?”
岂料这句话却如巨石落海,惊起千层浪。谢静姝气急败坏地哼了声,“看你脸疼,给你吹吹就是喜欢你?臭不要脸。”
说罢,她推开陆昭,像只高傲的白孔雀,昂首挺胸阔步地朝日落方向走,跟陆昭拉开距离。
又乱说话!又乱说话!又乱说话!谢静姝偷偷拍自己的嘴巴。
“不喜欢我,你还能喜欢谁?”陆昭自言自语,等终于说服自己后,立刻神清气爽地追上去。
这一切,站在阁楼上的谢檀弈都看得清清楚楚。
藏在宽袖中的手指将檀木佛珠轻轻往下拨一颗,淡淡开口道:“常青,通知赵内率,监视好那个人,再多找几个人试试他的功夫。”
常青得令后退下,而他还站在阁楼上往下看。
少男少女的背影一前一后消失在夕阳下,那个叫魏三七的小矮子一步三回头,痴痴地盯着妙仪背影看。魏三七跟陆昭不对付,纵然站在七层阁楼之上,也能明显看出。
燕雀婉转呢喃,落日的余晖斜斜洒进阁楼,遗落半地金黄。青年长身玉立,唇角笑意微扬。
“瑛瑛啊,事情已经变得越来越有意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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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雷乍动,淅淅沥沥下了一夜雨。
待天转晴,谢静姝提着裙子去东宫找谢檀弈时,在一处偏僻角落看到他正一个人坐在亭中对弈,周围甚至没有服侍的人。
见他对弈对得入神,谢静姝打算先躲起来,然后伺机吓他一大跳。
可正当她为自己寻得个好藏处而沾沾自喜时,却听谢檀弈说:
“下次躲的时候,记得藏好裙子。”
躲在花丛后的谢静姝瞬间泄气,低头一看,裙摆一角果然落在了外面。
这条齐胸襦裙是她及笄时谢檀弈送的礼物之一。下襦淡粉色印胭脂朵花纹,上襦月白色贴花鸟纹金箔。她方才心想,这里团花锦绣,穿粉裙躲在此处,定是极难被发现。哎,失策。
抬头伸长脖子一看,正好对上谢檀弈的眼睛,目光交织,满眼的笑意仿佛看穿她一切窘迫。
只好将脑袋缩回去,心里数九个数后再看,谢檀弈的目光仍旧停留在她藏身之处,两根修长的手指磕哒磕哒地敲着石桌,像是在唤她过去。
越靠近八角亭,越能闻到一股淡而悠远的檀香。昨夜下过雨,今日空气湿润,这股檀香更是如被水洗过般好闻。
她站在谢檀弈身后时,扫了眼棋盘,便从围棋罐里取出一颗白棋,极其嚣张地往棋盘上一落。
若四颗白棋围住一颗黑棋,上下左右四道气全被堵死,这颗黑棋就算是被吃掉了。只要她再往棋盘上落一颗白棋,那么一圈白棋就会将这块黑棋围剿吃掉。即使对方发现她的意图,想躲也躲不掉。
因为对方只能往上躲,而上方有接应她的白棋,乃黑棋绝境也,只要对方出棋躲,那么她形成的包围圈就越大,就能吃掉对方越多的棋。不管怎样,这块黑棋她势在必得。
可还没等她来得及高兴,便见谢檀弈在她旁边落下一颗黑棋。
“吃。”
一整块白棋都被黑棋吃掉了,其中包括几颗用来围剿黑棋的包围圈。包围圈被破坏,刚才的计划就彻底泡汤。
她幽怨地看谢檀弈一眼,小手一挥将棋盘弄乱,“这棋局是你摆的,不算。我们重来。”
“好。”谢檀弈平静地分拣黑白棋子。
上回只是粗略扫过一眼,这回谢静姝要打起十二分精神。她在谢檀弈身旁坐下,将装白子的棋罐拿过来。
两人一来一回往棋盘上放棋子,谢静姝偶尔偷瞄谢檀弈。
他敛眉垂眸,目光全神贯注地落在棋局上。虽然把对方的棋子包抄吃了个精光,浑身却没有丁点杀气,反倒像个被圣光笼罩着的菩萨。杀人不见血的菩萨。
谢静姝又忍不住在心里感慨,皇兄可真好看啊,也不知会给她找个什么样的嫂嫂。大抵会找个对他夺权有帮助的罢。联姻从来不存在真情,当初父皇那么爱母后,最后不也还是兰因絮果。
她跟皇兄分明是一母同胞,可却长得一点都不像。一个端方君子,温润如玉,一个却长得美艳近妖。
按理来说,女儿多少会长得像母亲,可随着年纪渐长,她的长相却越来越不像母亲。周皇后是个端庄淑雅的女人,五官柔和,鹅蛋脸。而她的五官浓烈,面部留白少,活像只成妖的小狐狸。
约莫豆蔻之年,五官刚长开时,她碰巧听到后宫稍年长的宫女议论妙仪公主长得很像那个在偏殿里吊死的沈美人,以后绝对是祸国殃民的容貌。
这话她不爱听,也不好奇那个陌生的沈美人。身为母亲的女儿,她只希望自己长得像母亲。
不过这样的话,她只听到过一次。大抵是因为那几个年长的宫女不小心掉进池塘里淹死了罢,自她们死后,她再也没听到过沈美人的消息,更不要说诸如她长相类似沈美人的风言风语。
察觉到妹妹时不时投来的目光,以及她上下波动的情绪,谢檀弈抬头望向她,“若是有话,可以直接说。我是你皇兄。”
“皇兄”这两个字被他咬得格外重。
第11章 “看来瑛瑛是真嫌为兄管……
这回来东宫,谢静姝的确带着目的。抿了抿唇,开口道:“之前在朱雀大街拦住襄芸的那个人,我已经把他引去内率府了。目前只知道他叫魏三七,十二岁左右。”
“他快十五了,估计是怕你笑他才谎称十二。”
“啊……”谢静姝吃惊地张了张嘴,那个小矮子竟然只比她小几个月。大概是魏三七长得嫩,加上身高原因,才让她误以为只有不到十二岁吧。
不过她对身高年龄并未做过多纠结,接着问:“那他什么背景?”
“齐王府的家养刺客。”
听到“齐王”,谢静姝更加惊讶,“他莫非是因为谢绍舟的任务故意接近你我?”
“非也,倒像是逃出来的,只不过恰好遇到你。”
“那正好,皇兄可以收个功夫高强还深知敌情的刺客。”
谢静姝一边絮叨一边思考棋局,指腹慢慢摩挲和田白玉制成的棋子。
纵横交错的棋盘经过脑中繁复的思考,杏眼眸光狡黠,她终于锁定一处,“吃!”
白子落盘,黑子围困。从来没一次性吃掉谢檀弈这么多棋子,她心情灿烂得犹如盛夏的太阳。一颗接一颗将黑棋取出来,“皇兄,之前给你的糕点味道怎么样?”
谢檀弈唇角微扬,“你终于想起来糕点的事了。”
“哎,我这不是贵人多忘事嘛。”
“贵人多忘事不是用来说自己的。”
“我知道啊,皇兄心里肯定是这么想的,瑛瑛只是帮皇兄把心里话说出来了。这么贴心的妹妹,在外边打着灯笼都找不着。”
“就会贫嘴。”说话间,谢檀弈捏了捏妹妹饱满的脸颊。
因为是并排坐,两人挨得很近。说话的热气呼在脸颊上,谢静姝觉得有些痒,忍不住皱了皱鼻子。
八角亭环水,水流不远处,崔内侍正领着一群宦官过来。待看清亭中的场景立刻顿住脚步,回头说:“都跟我折回。”主人与亲人相聚,下人不可打扰。低着头的宦官们不明所以,也不敢交头接耳,只好照做。
凑得太近了,几乎能看到少女面颊上透明的绒毛。纵使感情再好,但成年亲兄妹间这般,到底是不妥。
他们都已长大,理应避嫌。
长睫轻颤,青年松开手,身体后移,拉开两人中的间隙。指腹间仿佛还有方才留下的柔软,他只好捏住一枚黑棋。黑玉凉且硬,落子,玉石与棋盘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
“糕点好不好吃嘛。”谢静姝凑近些,抓住皇兄的衣袖。
“好吃。”
“那是当然,我和昭哥哥都觉得味道不错呢!”
哎,多不容易,总算把陆昭带进话题了。上次不欢而散,这回她来东宫,就是想说服皇兄,虽然襄芸是个好姐姐,但她不想让襄芸随时随地都跟着,特别是在她跟陆昭在一起的时候。
谢静姝说着笑起来,笑声如黄鹂婉转,“对了,说起昭哥哥,以后……诶,皇兄,你手里捏着棋子,怎么迟迟不落?”
“在想落到何处好。”谢檀弈淡淡道。
然后,悬在半空中的黑子转换方位,谢静姝暗叫不好,可落子已成定居,这一手,令她失掉大片阵地。
“瑛瑛,你既然说自己已长大,不能每件事都让皇兄插手,那么直接去找襄芸岂不是更快?”
谢檀弈真是太了解她了,她还没把话说完,他就知道她此来何所求。
“威逼利诱,离间,不管用什么方法,抓住把柄,就能让她成为你的棋子。以后她每次汇报给我的就是些假消息。”
“襄芸是皇兄的棋,我怎么吃得动?”谢静姝闷闷地落下一颗白子。
这棋局不由令她开始烦躁,黑棋大范围占领阵地,对白棋呈现包围状态,白棋可落脚处已经寥寥无几。往前是黑棋的包围圈,进去就会被围剿。若缩在自己的阵地里,待盘格填满后,白棋只会被周围的黑棋一网打尽。
输赢已成定居,是以,谢檀弈未再落子,过手让她下。
“看来瑛瑛是真嫌为兄管得太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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