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的天机军,必须得到喘息的空隙。
而大夏众民却因这一举措而更加惊惶了。
“天机军守不住了?!天魔持劫要把大夏吞掉了?!?”
风雨飘摇的洛京,姜徵眼下青黑,看着不断递上来的奏疏,疲倦地一扫而下。
一封一封,皆是斥责封澄带军不利,请求将她召回问罪的。
要粮,要钱,要人。
可大夏空耗已久,前为长醉所累,后为天机税所伤,散修隐世,天机式微。
除了越发脑满肠肥的朝中官僚,民间犹如被白蚁蛀空的高塔,摇摇欲坠,一触即散。
最后一封的诏书是三日前送到的。
“封澄已退至西琼,”上写道,“此地多为天魔所入,有屠城之举,数座空城。”
满目苍凉,封澄的人马在长煌时,眼中只有这一番景象。
数不清的乌鸦噶啊地叫着,漆黑的尸骨,倒塌的房屋,一地的残灰,厚厚的一层。
赵负雪轻声道:“别看了。”
马蹄将残灰扬起,封澄怔怔地想:“回来晚了。”
寸金道:“……崔将军尽力了,天魔一夜之间倾巢而出,围城耗杀。崔将军保住了还沙一带的城池。”
她不语,而是孤身驾着马,走向了一个小小的土堆。
这口土堆上歪歪扭扭写着三个大字,依稀是个人名。
孩子的尸体横陈在地上。一个埋在土坑中,一个趴在土堆旁,还在做着掬土的模样。
“走吧,阿澄。”
数月征战,人人油尽灯枯,赵负雪亦不例外,封澄垂下眼睛,掠过他的身旁,道:“师尊……你先回京吧。”
苦战将至,这一战到头,兴许谁也活不下来。
赵负雪不一样,如若他在洛京好端端地做着赵氏家主,那么即便大夏沦陷,他也未必会死。
她失魂落魄地往前走着,陡然间,颈上一重。
赵负雪咬牙拉住她的衣领,道:“说好生死与共,这种时候别想丢下我,一个人担着。”
顿了顿,他看着满目苍夷,错开了封澄的视线,长睫下的目光有些令人读不懂的温和:“……战事不用心急,我有办法,一切有我。”
远处的寸金等人见赵负雪拧起封澄衣领,吓了一跳,只当二人生了摩擦,连忙上去就要拉架,谁料刚走了几步,却见封澄一把将人拉过来,狠狠的咬了一口。
寸金沉默地定住了。
这一咬十分用力,一口就把人咬出了血意。
赵负雪一愣,随即微微地合上了眼睛。
这一吻的滋味相当不同,带着血水,带着泪水,数不尽的腥甜苦涩,几乎要将人拆吃入腹――甚至说根本说不上是吻,只能说是野兽般的撕咬,要将对方的骨血全部吞吃般的贪婪。
赵负雪轻轻地拍着封澄的后背,遥遥地望向了北方。
那里不知何时,已然飘起了雪花。
很奇怪的,长煌虽苦寒之地,但平素里少见这样的大雪,纷纷扬扬,几乎要将人埋了一般。
他微笑道:“把我吃了怎么样?这样就分不开了。”
天下血修都渴求的血肉,吃了不说神功大成,也说是如获新生了。
封澄哭笑不得地拍了拍他的马头,叫马乖乖地回去:“少来,哪里舍得。”
赵负雪看着她,目光中是说不出的专注,好像看一眼,便少一眼似的。
“去还沙。”封澄道,“去还沙,决一死战。”
第168章 开
饱经战火的还沙,亦是对陌生的大军警惕无比。
守城的并不是天机军,封澄看着,有年轻的男子,有年轻的妇人,有白发苍苍的老者,亦又握着弓箭的孩童。
每个人的眼中,都是由战火磨练而出的警惕与仇恨。
他们拦在了还沙之前,犹如一群弱小却声势浩大的蝼蚁,阻拦着众人不许向前一步,封澄骑马,方上前两步,马头上便挨了一记石子,她低下头,只见一孩童竟冲到了她的马前,满目仇恨道:“离我们的大夏远点!”
天机军风尘仆仆,一身尘土,马蹄上还有血肉的残渣,想必这守城的将军们把他们当作前来袭击的天魔了。
一旁的侍官登时变了脸色,上去便要喝止那孩子,封澄摆了摆手,示意人退下。
她下了马,郑重地走向了那个警惕不已的孩子。
将军身上的战甲总比小卒的更为骇人些,更何况一身魔气的封澄,那孩子登时便吓得双腿打转,脚下却牢牢地站着,看着凑过来的手,鼓起勇气要咬上一口,那人却陡然在半空停下了,半晌,从腰间掏了个手帕出来。
一个奔波沙场的将军,身上竟然还带着这样一张干净的手帕,登时,寸金一行微微有些傻眼,不知道她几日间连觉都睡不了一个,哪来的功夫收拾手帕。
唯有一旁的赵负雪哭笑不得地叹了一口气。
这张手帕是他的。
封澄仔细地将孩子脸上的血水污垢擦去,露出了一张茫然而瘦削的脸。
警惕的守城之人道:“你要做什么!”
封澄抬起头,道:“我乃大夏天机主帅封澄,退兵至此,恳请诸位开城。”
登时,众人便议论纷纷起来,便探出头来――仔细一辨认,的确是天机军的衣甲,当即便有人交头接耳:“看起来的确是封澄……放人吗?”
有人道:“呸,放什么放?若不是天机军打成这副熊样,你我何必在还沙死战?”
“身后有天魔在追着吧?她进城来做什么,抢空咱们的口粮,抢占咱们的屋舍?”
此言一出,众人看向封澄一行的目光犹豫了起来,天机师耳聪目明,城墙之上的议论纷纷自然没有逃过众人
的耳朵,寸金道:“崔霁已收到消息,片刻出城,将军稍后片刻。”
封澄纵马,上前一步,目光冷静如水。
“如若罪过冲着封澄一人来,一切指责当应如是。但我身后数万天机将士以命拼杀,无一人怯战,无一人懦弱,此时入城也绝非退逃之举,乃是军策所决。诸位此举,为大夏安宁而血战拼杀的将士算什么?亡于长煌之地的英魂又算什么!”
城墙上众人一时之间沉默了。
这是他们的军队,而非敌军。
封澄道:“天机军的刀刃永不朝向同族,诸位,退兵三里。”
城墙上的人死寂了。
他们看着伤损严重,却撤离得秩序井然的天机大军,一时之间,犹豫而挣扎。
一道童声划破了这片死寂:“将军,入城吧!”
众人不约而同地看向了发出声音的主人。
那是方才用石块投掷封澄的少年,他握着手里的弹弓,看着沉默退去的天机军,咬了咬牙,又大声道:“将军,入城吧!!”
这一声犹如投入溪流的石子,激起了更大的回声。
城门缓缓地打开,崔霁的传令官一头热汗地冲向了城门,见城门已开,有些讶然,见到封澄,才忙不迭道:“方才城中又起人魔之祸,我们人手不够,仓促间叫走了守城的兄弟,大伙儿不知道指令,不认识天机军,还请将军不要见怪。”
封澄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迅速地下令:“天魔追杀想必不日抵达,留够三日口粮,将所剩军粮全部下发,于还沙之民共渡此劫。”
三日军粮?
寸金心中升起疑窦,战火连绵,军需的抵达也十分费事。短时间内亦不会有新的军粮补给送到,但见封澄笃定,他想了想,转身传令。
“持劫手中有空间之法,”她道,“东西两线,敌后包围,十分的军队能用出三十分的本事,见我等大军撤到西琼,定将剖开西琼之地赶来困杀天机军,想来也用不上三日。”
赵负雪道:“你心中已有成算。”
副将闻言,却有些困惑。
既然如此,为什么要将自己困于还沙一城?到时候被天魔打个包围,不是瓮中捉鳖,更加完蛋?
天机军一行进程安顿去了,副将虽是困惑,却也是照着上头的安排,分发军粮,救治伤民,有条不紊地安置还沙之民,一来一往,便安安全全地过了两日。
第三日凌晨,天上没有太阳。
乌压压的魔军到了。
魔的影子遮天蔽日,城墙被阵修撑起的灵阵勉力支撑着,守城副将上城墙一看,心中便是止不住地苍凉。
心中的念头前所未有的清晰。
打不了。
魔如同源源不断地漆黑潮水,前仆后继地冲向还沙摇摇欲坠的城墙,黑的,白的,燃着烈火的,淬着毒液的,空中的人形天魔狞笑不止,在众多天魔之中,缓缓地走出了一戴着漆黑面具的男子。
他的出现令整个天魔大军低了头,副将心想,这就是传说中的天魔之主,持劫了。
持劫微笑着一挥手,又一源源不断的天魔自他身后裂隙中爬出,犹如一口拧开的水龙头般,他微笑着看着城头,于其上眼神狠厉的封澄正面相对。
“好久不见,”他道,“封姑娘,或者说换个名字……师侄。”
死敌见面,封澄却比他想象的要冷静许多。
她的神情堪称冷酷,她道:“你是谁。”
持劫耸了耸肩,在乌压压的天魔之中笑得如沐春风:“你可以叫我许多名字,比如持劫,比如迟太师,或者师叔……但我最喜欢的名字,是温不戒。”
她猛地捏紧了拳头。
“侠医,”她咧嘴笑了出声,“那的确是好久不见了,算算上次见面,那还是上辈子的事。”
持劫打了个响指:“当然,不过现在一码归一码的事情,请叫我持劫。我这个人向来做事彻底,说来姑娘可能不信,无论是做侠医还是你的好师叔,我都是全心全意的。”
侠医的医术堪称独步天下,封澄想,天魔之主割肉放血,效力说是起死回生也不为过,当然会是举世第一的神医。
她死死地盯着他的眼睛,只觉得荒谬又可笑:“……原来家家酒的游戏实在有意思,即便是天魔之主亦难脱其趣味,入戏到如此地步,戏曲班子的也该拜服。”
持劫微笑道:“做温不戒而游遍天下那些年,是我冗长生命里最有意思的时候。我也想做一辈子的温不戒,奈何天地不许,世事不容。”
一旁的人形天魔急不可待道:“大人,还同她废话什么?直接杀进去,大夏便是我们的囊中之物了!”
持劫淡淡地瞥了他一眼,那人形天魔当即瑟缩,低头退了下去。
“封姑娘,你不觉得我们的生死都由天道推着而走么?”他很有闲心道,“牛吃草,人吃牛,天魔生来要吃人,而人生来就要杀魔。我生来是天魔之主,那我总不能抛下苍天赐予我的本性,去走那救世天下的道。”
他又微笑着补充了一句:“但天道也是公平的,八方动用逆时之术,我便能动这穿梭之法,想想真是,哈。”
支撑着阵法的赵负雪深吸一口气,手中见素骤然爆出灵光,以一化万,向着持劫而去,持劫无奈地耸了耸肩,不闪不躲,硬受了这穿心万剑。
他道:“师兄,脾气别这么大。你我交情这么深,我舍不得这么早杀掉你。”
赵负雪冷冷道:“临死倒是矫情。”
持劫哈哈大笑,道:“好,好,这样才像活人。哎呀呀,你不知道你当年有多么没意思,抱着狗链子一样的反咒,成日枯等着个人,没意思极了,你说把一辈子耗在她头上是不是有些蠢?”
封澄偏过头,大声道:“他是不是觉得自己赢定了,所以才这么多屁话??”
赵负雪一愣,随即垂眸,眼角有笑意一闪而过。
声音大得毫无遮拦,当即城头几人便忍不住笑出了声――眼下局势确实不容乐观。
持劫脸色一黑。
一旁守城的寸金也笑道:“我们将军和尊者鸳鸯眷侣天生一对,你这不成人形的魔物来批驳什么?”
持劫脸上的笑意也退去了,他冷冷道:“既然如此,那两位便做对死鸳鸯吧。”
刹那间,漆黑的魔气煞气如同遮天蔽日的黑云汹涌而来,护城大阵登时狠狠一震,紧接着西南一角便惊呼道:“将军,撑不住了!”
黑云从缝隙之中滚滚而入,当即便有天机师不管不顾地扑上去,意图以血肉之躯阻拦这黑云,赵负雪眼神一凝,抬手结阵,将那裂口牢牢封死。
他收手,忽然转身看着封澄,目光专注,看一眼少一眼似的。
“……”
这次总算轮到他先走了,赵负雪想。
长煌的大雪下得如同末日般遮天蔽日,就连最有见识的老者也未曾见过这样般的大雪,残骸与战火烧及的土地上,忽有孩童惊呼:“阿翁,那……那只天魔的尸身,好像少了一点。”
老者低下头去。
一点,一滴,虽是缓慢,但也是肉眼可见的,凝固的血肉如同骤然融合的春雪一滴一滴,越来越快,成了涓涓细流。
他仰起头来,缓缓地,缓缓地跪下,怔了半晌,突然大哭不止。
苍天黑沉,大地负雪。
而这咆哮的大雪也惊动了围困西琼的魔军,持劫身旁的天魔惊道:“大人,大人!”
持劫回过头去。
天魔的肩颈露着狰狞的伤口,而落在其上的雪珠还未消退,神色惊惶不止。
比起说是下雪,不如说是在下刀子,落在身上便是一个消不去的血洞。
惊疑之中,持劫抬起头来,正与城墙上的赵负雪对上了视线。
他看着持劫,唇角一勾。
持劫看着他,慢慢笑起来,越笑越大声,最后几乎变成了咆哮,他怒而挥手:“只凭这点雪花,还想杀了我三十万魔军?!全力攻城!杀了赵负雪,此阵立解!”
“杀――!”
窥到希望的众人精神一振:“顶住!我们顶住!!”
前仆后继的修士上了城头,用尽最后一份灵力维系护城之阵,没有灵力的凡人挥舞着石块与刀枪,投掷着意图爬上城墙大阵的天魔。
西琼所有的人都在这里了,流亡之地,流离失所,所有人都清楚,这里会是大夏最后的防线。
而这最后的防线也终于开始摇摇欲坠。
天魔太多了。
每一只魔物都不要命,前仆后继,踩着同伴的尸身,自戕般撞向大阵,攻城之势前所未有地凶猛,所有的人或魔都像在拔一根生死悬殊的绳子。
撑过去的,才能活。
大阵开始不堪重负地绽裂。
人太少了。
天魔生乱,各地人魔地魔肆虐,所有的天机师都顶上了前线,但人还是不够。
一片战火之中,封澄和赵负雪的身旁却是堪称安静的。
赵负雪平静地笑了笑:“我走之后,要为我守寡。”
她答应来提亲的。
事已至此,赵负雪倒是觉得释然了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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