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进“嗯”一声,低头喝粥。
李闻雯愣愣望着叶进鸦黑的眼睫,露出遗憾的神色。
……
前头传来酒鬼的歌声,平心而论,音色不错,也没跑调,但唱得撕心裂肺的,像是被人踹了一次又一次。
李闻雯就着酒鬼撕心裂肺的歌声喝完一小碗粥,目光越过叶进的肩膀没有焦距地落在前方闪了一下以后变得有些昏暗的企鹅灯牌上——并未留意到灯牌旁边有对青年男女正在接吻。片刻,轻声慨叹:“你说我像不像个笑话?”
叶进抬起眼睫,问:“为什么这么说?”
李闻雯一时竟不知从何说起,片刻,嘴角勉强上扬,无奈又无力,“我从睁开眼的第一天起就焦虑不安,不清楚自己是个租客还是新房东,不敢轻举妄动,撒了很多不高明的谎,又左支右绌地圆,没任何根据地给自己划了个半年之期,结果距离半年还剩一个多月被认出来……多可笑啊。”这样说的时候,眼睛虽然在笑,但眼尾不明显地红了。
叶进注视着她,缓缓道:“你没有先知视角,哪里可笑? ”
李闻雯内心并不认可这句更像是托辞的安慰,但也没有进行无谓的反驳,因为时间无法回溯,事已至此。
叶进瞧着她灰败的神色,态度多了几分认真,他不疾不徐地接连问她。
“你带着邱迩搬出来也可笑吗?”
“逼我去见崔其朝也可笑吗?”
最后下巴微扬点了点方桌上的小锅,“现在坐在这里一起喝粥也可笑吗?”
叶进的目光直接,且带有微妙的攻击性,李闻雯愣愣与之对视,否认道:“那没有。”
叶进收回目光继续喝粥,平声道:“那就行了。”
李闻雯揣摩着叶进这四两拨千斤的几句话,目光不自觉地又落在前方的企鹅灯牌上。
正值热恋吻得难舍难分的青年男女实在是忍不了了,两张嘴拉着银丝分开。
“你有病吧大姐,没见过人亲嘴么!”
斥骂李闻雯的女生瞧着二十出头,在零下五度的半夜里只穿着棒针毛衣,在满座臃肿的人里显得格外洋气漂亮。
李闻雯后知后觉她口中的“大姐”是自己,目光一凝,脸臊得倏地红了,连声道歉。
“真是败兴。”
叶进回头望一眼那对黑着脸的情侣,再望回不自在揉脸的李闻雯,眼里浮起不明显的笑意。
在坐的净是喝了酒的,眼见有人声大,立刻开始起哄。有些人是跟猩猩似的纯嗷嗷地叫,有些人譬如西南角那桌的“莫西干头”和“破洞裤”直接就奔着擦边去了。
李闻雯的脸由红渐渐转黑,在听到“莫西干头”那句“别人我不知道,反正我亲三分钟是得邦硬”以后更是变得黢黑。
棒针女生是个性子火爆的,赶在对象之前大声喝道:“你他妈把嘴巴放干净一点!”
“莫西干头”得到回应,嬉皮笑脸哼哼:“我嘴可不脏,我又没吃别人的口水。”
“破洞裤”在一旁怪声怪气地附和,“他确实没吃。”
棒针女生瘦骨嶙峋的对象“操”了一声拎起个酒瓶就过去了。
“孙子,再说一遍。”
“莫西干头”和“破洞裤”在周围看客看热闹不嫌事大此起彼伏“这不能忍”“打起来打起来”“干他”的吆喝声中,纷纷起身露出跃跃欲试的目光——棒针女生的对象体格子实在不够看,因此这显然将是一场必胜之战。
“孙子叫谁呢?!”
李闻雯见势不对起身的功夫“瘦骨嶙峋”已经动手了……并迅速被卸下酒瓶按倒在地。
李闻雯嘴里呵斥着“看什么看”、“让一让”挤进人群——未留意到另一个方向小包间的门开了有人也正挤过来——她抓着“莫西干头”的后脖领子将人拎起,照嘴先给了一拳,将之翻过去“砰”地重重按在墙上,又在其脏污不堪的国骂里力从腰发一个侧踢将“破洞裤”踹翻在地。
整个制服的过程也就十二三秒,利落敏捷,场面落定时,小包间的人刚走到近前,叶进也刚走到近前。
“瘦骨嶙峋”吃了亏爬起来立刻上前又要打,被李闻雯凌厉的眼神制止。
李闻雯抓着“莫西干头”油腻腻的头发狠狠往后一扯,扯掉了“草你”后面的称谓,她冷冷道:“坐下来好好吃饭,行不行?别让我把证掏出来加班。”
“莫西干头”和捂着肚子终于爬起来的“破洞裤”闻声互相递了个眼神同时停止了唾骂,正月十五元宵节在即,这个时候要是被拘起来在尚未返工的亲朋好友那里可是一点瞒不住,两人能屈能伸地决定给李闻雯这个条子个面子。
李闻雯松了手后,再度跟棒针女生道歉,女生粗声粗气地应了声“算了”,给对象拍打掉身上的灰尘,催促着对象去买单了。
李闻雯抬腿正要回自己桌,肩膀被人不轻不重地一拍,她以为是那俩挨了教训的不服,皱眉压着人手腕就要反扭,被来者一个压肘化解。
“同行啊姐,哪个单位的?”
是前搭档向戎戈,而前领导正在向戎戈身后若有所思地望着她。
如果只有向戎戈,李闻雯完全可以胡诌个偏远地区的派出所,但有明察秋毫的前领导在,就不便信口开河了——前领导仅一面之缘就凭借多年刑侦经验判断出她值得怀疑顺手查出了她叫什么、住哪里。
“不是同行。”
“啊?刚不是要掏证?”
“驾驶证。”
向戎戈张口结舌一脸空白望向领导。
李闻雯不太敢与前领导对视,假装没看到前领导打量的目光,自动当对话结束举步继续往回走。
前领导犹疑中开口,“你……”
叶进的声音适时插进来了,“回去了,困了。”
李闻雯应声走得更快了。
向戎戈刚要去拦,被领导叫住。
“真不认识?”
“真不认识。”
“……回去吧。”
小包间里又出来两个人,拎着给加班同事打包的粥,一行四人聊着今夜失败的蹲点儿出了“泰丰”走向停在路边的警车。
警车在长街尽头转个弯消失不见以后,叶进发动车子调头离开。李闻雯收回留恋的目光,后脑勺抵着头枕呆愣片刻,没头没脑地解释:“我没有在看他俩接吻,他俩旁边那个企鹅灯牌不知道你留意到没有,羽片做得特别逼真。”
叶进在车内昏暗的光线里转头瞧了她一眼。
李闻雯后知后觉在这个狭小空间里特地解释这种事情似是有些不妥,她略感尴尬地轻声咳一声,准备另起话题,突然被打断。
“以前没有跟人交往过吗?”叶进在十字路口的红灯前踩下刹车,他注视着前方空无一人的街道,状似随意地问她。
李闻雯无奈再度为自己正名,“我没有在看他们接吻,我真的不好奇这个。”
叶进没有理会她的澄清,仍在等她的答案。
李闻雯抠着指甲旁翘起的倒刺,“啊,没有。”
在校时的那段乌龙往事就不必多说了,过五关斩六将进到西城分局后,周围同事里岁数唯一合适的就只有向戎戈。但她和向戎戈两个人性格不怎么合,做搭档倒没问题,做情侣生活可以预见水深火热。在她查出病灶之前,局里的法医大姐把外甥介绍给了她,两人刚在微信上干巴巴介绍完彼此的工种,尚未来得及约见面。
红灯读秒归零,叶进没有立刻前行,他转头直视着李闻雯,用波澜不惊的口吻道:“那现在开始可以考虑一下这件事了。”
李闻雯“嘶”一声,倏地皱眉,倒刺仍旧倔强地嵌在肉里,唯根部渗出针鼻大小的血珠。
“绿、绿灯。”李闻雯低头去咬倒刺,另一只手胡乱往前一指。
……
凌晨三点半回到公寓,五点才勉强有了微末的睡意,结果七点就又醒了——因为听到门口有声音。
李闻雯挠着满头乱发趿拉着棉拖出来,先是瞧了眼门镜,视野内空无一人,再侧耳细听,窸窸窣窣的声音仍在。她五指握拳又打开如此反复多次活动关节,沉着脸猛地拉开门。门外是一大早就来了的李辉和赵大良。两口子睡不踏实,一夜惊醒无数次,分不清哪边是梦,于是天刚破晓就出门了。
2.
开庭日难得是个大晴日,伍韵给李闻雯派过来六个人充当她的亲友团,清一色的小平头,高大壮硕。
章晓琪律师再度确认,“都是表兄表弟?”
李闻雯面不改色,“对,有亲的,有远一些的,都不出五服。”
章晓琪眼藏深意望着她,“那你家族命运应该挺坎坷的,目测这六位表兄弟里最起码得有半数以上被人民民主专政过。”——律师这点嗅觉还是有的。
李闻雯双手合十恳求她不要道破。
章晓琪抚鬓笑了笑,提醒她务必跟这几个人交待清楚,任何情况下不要扰乱法庭秩序。
六位“表兄弟”里李闻雯只跟谈锋有过交集,她特地上前为占用他们的私人时间道谢和道谢,也只有谈锋回了句不咸不淡的“没关系”和“不客气”,其他五位都维持着那副不好惹的表情斜睨着她。
谈锋双手抱胸问她,“你这个脾气和身手怎么会被他给收拾了? ”他初听伍韵说起时,以为“程松悦”是家暴的一方,还心说“那不稀奇”。
李闻雯目视前方,“非要说的话,因为爱吧。”——比因为钱好听些。
谈锋仿佛猝不及防被人喂了一嘴狗屎似的,决然撇开脸,再不与她说话了。
章晓琪上庭之前给李闻雯打过预防针了,对方律师一定会针对“程松悦”车祸失忆这个点展开攻击,他们会引导法庭认为“程松悦”当前极力想要离婚的决定并非是在认知完全清楚的状态下做的,因此法庭极有可能不会当庭宣判,而是宣布休庭,择日再判;但邱怀鸣出轨和家暴都有铁证,再有“程松悦”承诺的信托和邱迩的选择倾向,因此最终结果无需多虑。
果然,四个多小时的唇枪舌战后,法官未当庭宣判,称经合议庭评议后,预计将在三十日内作出判决,并将判决结果送达给双方当事人。
法官离开以后,当事人需要等待核对庭审记录并签字。邱怀鸣忌惮几位眼神如刀的“表兄弟”,呆在座位上没敢上前,只隔空用冷血动物般幽深阴狠的目光威慑地盯着“程松悦”。“程松悦”神色淡漠与之对视,片刻,挑衅地勾了勾唇。
谈锋往两人中间一挡,沉声道:“邱总,如果你不服法律,我们也可以法外比划比划。你那座驾小二百个W吧,能扛住泥罐车雨天失速转弯的一撞又一压吗?”
邱怀鸣瞳孔骤然压紧,神色震惊。
谈锋及他身后几人或站或倚或坐都不错眼珠地瞅着邱怀鸣,目光中带着令人毛骨悚然的恶意。
“滚你妈蛋,再来一回保险就超额了。”
“给他那公司买几个热搜吧,现在的人喜欢这样。”
“不如拳拳到肉痛快酣畅。”
“你他妈八年的号子没蹲过瘾是不是?”
……
3.
核对庭审记录并签字后,李闻雯与章晓琪、谈锋等人在法院门口告别,她推着邱迩正要过马路去李辉车上,瞧见了正在路边等车的杨策——她住院时尽心尽力的主治医生和袖手旁观的“高中同学”。
杨策今日是作为邱怀鸣方的证人出庭的,作证“程松悦”因车祸失忆。庭上有关家暴的问题他一律拒绝正面回复。
“同学,别急着走,聊两句。”李闻雯叫住杨策,同时向路对面正坐在车里的李辉招手,示意他过来接人。
杨策漠然望着她,“抱歉,我赶时间。”
李闻雯满不在乎地道:“我不问你庭上的事儿,你没说他没有家暴,我就知足了。”
李辉小跑着过来接走了邱迩,李闻雯本就给得吝啬的笑脸便收起来了,“我就问问,医生属于强制报告义务的主体之一,邱怀鸣照脑袋上打几岁的小孩,你也敢帮他隐瞒,听说你靠贫困补助本硕连读下来的七年,真就不怕出事儿被吊销执照前途全毁吗?”
杨策显然并没有把李闻雯的话听进去,他嘲讽地轻扯了扯唇角,事不关己道:“他说小孩跑快了收不住自己撞的。”
李闻雯非常厌恶这种彼此都知道是谎言的沟通,她不耐烦道:“他说了你就信了吗?”
杨策露出不怀好意的目光,不等她余音消失就追道:“你也说了。”
李闻雯后脑勺“嗡”地一声,眼前一花。
杨策向前方正驶来的车挥手示意,用余光瞥了“程松悦”一眼,终于还是没能压住一直以来的恼火,出言讥讽她,“你真可笑啊,程松悦,这个事儿你来质问我。”
李闻雯茫然瞧向在李辉的搀扶下正从轮椅上站起来的邱迩。李辉似乎问了他要不要背,他神情拘谨摆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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