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
罗蕙的招租信息发布出去第三天,镇上突降暴雨。蒋艳秋为罗家带来一位客人,这是一位非常特别,特别到不属于砾山镇的人。
去大城市见过世面的罗蕙率先给出说法:“背包客。”说话时眼睛发着光。
背包客来艳秋小卖部买烟,大夏天,他背着厚厚的军绿色背包,背包很长、很大,镇上在下雨,他没撑伞,穿一件和背包颜色差不多的背心,戴一顶同色帽子。蒋艳秋见到他的时候,他整个人都在滴水,怕自己打湿店里货品,一直很有礼貌地站在门口,没进来。
大雨困住罗家姐妹,蒋艳秋只在一楼喊了声:“来客人了,要租房。”罗蕙立马飞奔下楼,生怕梅兰香回来,妨碍她谈生意。
“我车坏了,得修。一时半会走不了,老板说你们这有房租,可以按日起租?”背包客一口浑厚沙哑的声音,话说完,顺手摘下帽子,捋了一把快要及肩的长发。
罗蕙万万没想到,在宛市那样的大城市,她没碰到过第一眼心动的对象,却在小小砾山镇,遇到一见钟情。背包客站在门外台阶下,身材依然高挑挺拔,捋头发的手臂健硕有力,左手手臂内侧大片纹身,刺目,提醒罗蕙整理自己,于是她一边心花怒放,一边悄悄将打褶的长裙往下扯了扯,道:“你想按日租?”
背包客想重新戴上帽子,似是才发现帽子内部湿透,瞬时皱了眉,道:“不能按天租,我就去找酒店。”
“镇上酒店不太干净。”柜台后的蒋艳秋立刻道,“也没有洗衣服晒衣服的地方。”
罗蕙对蒋艳秋精准察言观色的能力投去感激一瞥,接话道:“我们镇是小地方,其实没有什么正规的酒店,三星级、四星级,都没有。有的也只是小招待所,大部分条件都不太行。”
背包客听两个女人一唱一和,再看看自己身上略带脏污的背心、牛仔裤、手里的帽子,笑着点点头,道:“最少能租几天?一周行吗?”
罗蕙将求助的目光转向蒋艳秋。
蒋艳秋会意,走出柜台,大方道:“一看您就是外地人,车子坏,要修几天,您正好也可以在这休息一阵。我们镇上蛮多地方可以逛,祠堂、书院,还有道观。我们这房子是自住的,东西都很齐全,本来是按月起租,您要是按天租,也不是不可以,就是日租,贵一点。”
背包客来回打量蒋艳秋和罗蕙,问蒋艳秋:“你们是姐妹?”
蒋艳秋微微一笑,“不是,我也是租户。”指着罗蕙道:“这是房东家的大女儿,她能拿主意。”
小镇暴雨如注,三人在谈租金,蒋艳秋的丈夫在默默收菜摊,以及门口摆放的各类物件。
尽管下雨,气温还是很高,罗泽雨躲在房间吹风扇,隐隐约约能听见罗蕙的声音,和她平时说话大不相同。除了罗蕙,偶尔还能听见租客的声音,明显的北方口音,普通话很标准。罗泽雨认识的人里,何相安普通话最标准。虽然她不觉得普通话标准算什么优点,但五班语文老师同时教一班,总会在五班提起何相安,说他字音掌握得多好,尤其是读文言文,如何读得抑扬顿挫,古朴有风韵,让大家向他学习。
罗泽雨想,普通话来自北方,如果她出生在北方,或者从小在省会读书,她的普通话一定也可以很好。
砾山镇暴雨下得时断时续,天色黑沉沉一片。罗泽雨遗憾地想,今天晚霞是没了。
没意料,下午五点多,乌云退去,更大的一片霞光像被谁的手重新推上天幕。罗泽雨没作他想,踩着尚未蒸干的泥水,拔足跑向了小河。
第7章 .
傍晚,罗泽雨带了一身泥回家,蒋艳秋拉着水管,一边帮她冲泥,一边把三楼定下来租客的消息告诉她。
罗蕙真把空房租出去,听说租客还是个独自开车来南方旅游的北方人,梅兰香和罗工全都没有异议。晚饭做好,梅兰香让罗蕙去喊新租客吃便饭。
罗泽雨上楼时,碰上罗蕙从三楼下来,脸上带着些许失望,冲家里喊:“出门了,不在。”
“小金就出门了?”梅兰香问。
“小金是谁?”罗泽雨问。
“就楼上那个租客。”罗蕙道。
姐妹俩前后脚进门,饭桌上已经摆好四菜一汤,两荤两素,菜色异常隆重。罗泽雨道:“怎么做这么多菜?”
罗家厨房和客厅、阳台一径联通,靠推拉门阻隔,梅兰香这会儿正在擦煤气灶,道:“人家小金初来乍到,让他尝尝砾山家常菜。”
罗泽雨当场为蒋艳秋鸣不平:“蒋大姐都没来我们家吃过饭。”
梅兰香擦灶的动作停了片刻,道:“不一样,小金是外地人。”
“首都北京人。”罗蕙强调道。“蒋大姐做饭比妈做的好吃多了,用得着来咱们家吃吗?”
三楼租客叫金既成,住进罗家的第二天下午,罗泽雨才见到他。
当是时,罗泽雨在后院捣鼓鱼竿,忽然听见身后有人问:“要去钓鱼?”
罗泽雨扭头,看见一个陌生男人,穿着背心运动裤,嘴里叼着烟,看上去刚洗完头,头发湿的,往后撸着,露个光洁饱满的脑袋,确实像罗蕙说的,长得比砾山男人洋气。“你是金既成吗?”她问他。
没防备被一个小姑娘喊大名,金既成愣了愣,笑着点头,随即朝她走过去。
罗泽雨继续摆弄鱼竿,蒋大姐的老公熊子良用铁丝帮她做了鱼钩,铁丝头太粗,钩不上肉丁。
金既成拎起半截鱼竿打量,道:“你用织毛衣的毛线当鱼线,还带颜色,我打赌,你一定钓不上鱼。”
“我不钓鱼。”
“钓小龙虾?”金既成道,“我看你们这里的饭馆,都有小龙虾。”
“不钓小龙虾。”答完话,罗泽雨拧起眉头,看向金既成嘴里叼着的烟。
“不好意思。”金既成转瞬露出抱歉神情,随即将烟丢在脚下,踩灭。“不钓鱼,不钓虾,你钓什么?”
镇上人抽烟,根本不会顾及罗泽雨,金既成踩掉烟头的动作引起罗泽雨好感,问:“为什么毛线钓不上鱼?”
“鱼类对色彩很敏感,非得是透明鱼线,否则它们不会咬钩。”
罗泽雨戳肉的动作停下来,“你是不是懂很多?”
金既成失笑,忽又遽收起笑容,高大的身子蹲在罗泽雨旁边,沿着镇上道路分布,左右探看了一圈,道:“你们这儿,一直这么热吗?”
“大人说今年最热。”
“什么时候开始的?”
“六月底开始。”
“平均气温大概多少?”
“摄氏三十八度往上。”
金既成默了默,“乡镇没有气象局,也没有电视台,宛市天气预报不会专门报砾山,你怎么知道气温多少?”
“县里交通广播会报。”
见她对答如流,金既成有些意外,砾山镇气温反常现象,他先后问过小卖部老板娘,也问过房东家大女儿,都答得一派囫囵。金既成对小姑娘生出几分好奇,“你上初中还是高中?”
“九月开学,升高二。”
这时,一阵香风拂过,罗蕙的声音响在两人身后:“你们蹲在这里聊什么?”
罗泽雨回头,罗蕙穿一条鲜艳的红裙子,头发明显刚吹过,搭放在左肩,涂了口红,身上香香的,像香港电影里的女明星。罗泽雨看她有些陌生。
罗蕙将头发掠到耳后,笑容始终挂在脸上,柔美的目光不着痕迹地从妹妹到金既成,“不好意思,金先生,让你久等了,我们去祠堂吧。”
金既成站起身,头一歪,向罗蕙做了个“请”的姿势。
罗蕙露出个娇俏的笑容,又掠了一遍头发,踩着高跟鞋朝前走去。
罗泽雨蹲在原地,突然感到头上一重,等她扭头去看,金既成已经手插裤袋,趿着拖鞋转身了。
生物课上讲,繁殖季节,雄孔雀尾了吸引雌孔雀的注意力,获得交配机会,会通过开屏来展示羽毛和尾羽。眼看金既成和罗蕙的背影消失在主街尽头,罗泽雨忽然意识到,金既成是她见到的,第一个能让罗蕙开屏的男人。
听了北京人建议,罗泽雨在家翻箱倒柜找起透明鱼线来,结果罗家自然是没有。
下楼到艳秋小卖部,碰上熊子良在搬货。熊子良一向沉默寡言,很少主动和罗家人说话,唯独对罗泽雨,碰上了,会搭句话,偶尔还会露出不合年纪的天真笑脸。罗泽雨喊他熊姐夫,一些罗家人认为不着四六的事,她习惯找他帮忙。
果然,告诉姐夫自己需要怎样的鱼线后,熊子良很快为罗泽雨找到一圈透明线。找完鱼线,熊子良又替她重新做了个精巧的鱼钩,钩尖锐利,可以直接穿上肉。
熊子良一边穿肉一边叮嘱道:“小妹钓鱼,不可以去水深的地方。”
罗泽雨低下头撒谎:“不去。”
熊子良想了想,还是道:“那个水最深的潭子,有邪气的。”
“我知道。”
第8章
.
自从在油饼摊偶遇过何相安,罗泽雨怎么也不肯再陪罗蕙排队。
罗蕙这几天心情好,对妹妹分外和颜悦色,交代罗泽雨先去豆浆店等,油饼她自己买。
罗泽雨在豆浆店等了十分钟,先等来千方百计想躲的何相安,及一位老人。
罗泽雨认识何志东,砾山镇每年办重阳宴,何志东是发言人之一,是个面相严肃的老人。
何家爷孙俩进店的功夫,罗泽雨注意到何相安手上拿着油饼,胖老板家独有的黄纸包装袋。确认他们也要进店,罗泽雨赶紧别过头,不想让何相安发现自己。
豆浆店长方形的布局,两排座位,中间过道。罗泽雨坐在面朝门口的方向,即使扭开头假装看墙上的年画,余光还是能看到穿白布衫的何志东、灰 T 恤的何相安。她甚至看到何相安的视线在自己身上停留了一会,分明也发现了她。
罗泽雨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躲他,但第一下躲了,必须硬着头皮继续躲下去。
幸好何相安识相,带着他爷爷走去了里面座位。
没过多久,罗蕙来到豆浆店,她没进店,在门口张望。豆浆店不止卖豆浆,还有油条包子,砾山镇出大集的日子,店里已经坐满了人。罗蕙生怕罗泽雨听不到似的,大声地、一字一顿地喊出罗泽雨大名。
这一喊,罗泽雨半点侥幸心理都没有了。她急步走到店外,大有要一股脑走回家的冲动,又听罗蕙喊道:“等一下,再给金先生买一份。”
店内满座,其他人在专注吃自己的早餐。不认识罗泽雨之前,听到有人喊这个名字,何相安也会恍若未闻。可现在他对这个名字有印象,不自觉地关注起来,门口摊位上的女生喊完罗泽雨,后者立刻闷头走了出去。就在何相安抬眼向外的同时,外面女生也看见他,豆浆店纵深不长,两人对上视线那刻,何相安在对方脸上看到一抹惊讶,随即是某种了然,接着,那女生朝右侧递了个促狭的笑意。
女生这一套反应,何相安很熟悉,上学路上、校园里、班级门口,他常遇到这样的情形,两个或三个女生走在一起,看到他,会做一些自以为不露痕迹的小动作,提醒彼此他的存在。男生间当然也会有这样的动作,一看到喜欢的女生,总是挤眉弄眼。——何相安从来不理解这些小动作的意义,觉得很幼稚。
联想到个中雷同,何相安霎时明白过来,为什么罗泽雨故意假装没看见他,而后又像只鹌鹑一样走掉。
“回家千万别说漏嘴,尤其别让你妈知道。”沉浸于油饼美味的爷爷突然说道。
何相安用勺子舀冰豆浆喝,砾山镇只有这家豆浆分甜咸口味,咸豆浆里会加一些辅料,诸如虾皮和榨菜。以前在宛市,爸爸要先送他去学校再上班,校门口只卖包装好的牛奶和甜豆浆,选择很少,还是来了这里,才发现自己爱喝咸豆浆。豆浆入口,咸味还没化开,他用铁勺搅了搅,道:“我妈没准已经知道了。”
年近七十,何志东牙齿掉了不少,尽管渐渐少了两排牙齿啃咬的乐趣,他仍然享受咀嚼的快乐。他嚼得慢,嚼得细致,听着油饼在口腔发出卜脆的声响,心满意足道:“知道就知道,反正我也吃上了,不亏。你妈妈那个人,样样都好,就是搞不清楚什么该紧,什么该松。”
“您不是总教我,人要成才,必要自律,严格自我约束吗?”
“这话放你身上没错,放我身上不对。爷爷半截身子都要入土,再成才,难不成去地底下发挥?”何志东道,“我知道你不喜欢听我说你妈妈的不是,可老话说得对,慈母多败儿,孩子教育,没道理用民主制度。”
何相安不再说话。
针对何相安的家庭教育,该民主还是专制,唯独何相安本人没有发言权。
六月底,何相安和母亲一起去监狱看望父亲。谈到儿子学习,何立成的表情在顷刻间陡转,铁窗都隔不住为父的威严。他用分外严肃的语气提醒何相安:“要走出小镇,走出宛市,只有学习这一条路。”
母亲当时在旁边听着不忍,插话道:“难得见一次,别跟他说这些。你爸在家说的够多了。”
自从父亲入狱,何相安见他的次数一只手数得过来,他对父亲充满无法自控的想念,片刻也没有回避他的视线,因此,对父亲的神情变化看得很分明。大抵因为何志东和何立成有同样的壮志未酬,或者他们自认为自己的人生已经到头,所以对他寄予了超乎寻常的期望。这种期望是无法言喻的东西,或许有血脉的承继,何相安接收到了,并不完全反感,所以他愿意为学习努力。
又是一个给母亲送饭的傍晚,从镇医院出来,何相安去了趟镇邮局,拿市一中同学代买的理综资料,还有两本社会派推理小说。似乎是搬来砾山镇开始,何相安格外喜欢拆新书,打开废纸包装,再用小刀剔开塑封,继而闻到新书特有的气味。亲自挑选的书籍,每一本,在确认购买前,都承载了他的期待。
这一天,他骑车回家的速度快了些。
经过砾山镇小河,何相安又看见罗泽雨,在老地方蹲点。他的目光没作停留,继续往家赶。
忽见罗泽雨猛地站起身,手里扯着根鱼竿,左右拉拽,河里像是出现了什么东西。何相安先是停车回望,见罗泽雨扯住鱼竿不断后退,夕阳下,她矮矮的个头,身体紧绷,发出一声惊叫。何相安再没犹豫,放稳车,快步朝河边走去。
何相安赶到罗泽雨身边时,她已经将整根鱼竿拉出了水面,鱼线缠着一只空鱼钩。
四野无人的郊外,何相安的出现没有引起罗泽雨太大的惊讶,面对这时的他,她不像在豆浆店那么局促,很自然地跟他说:“我没事。”
何相安的视线先后掠过河面、空鱼钩,最后落回罗泽雨脸上,她眼睛里沾着晚霞的光,看上去很兴奋。
罗泽雨就带着那抹兴奋,道:“我就知道下面有东西。”
何相安不懂为什么她在人前人后会有这样明显的变化,道:“也许是鱼。”
罗泽雨摇头,重新蹲下去,从旁边的塑料袋里掏出一块新肉,用鱼钩穿上。“鱼才没有那么大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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