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
我抬头看他,眼眶湿热:「我不回头,你也不能回头,木已成舟,回头无岸了,更何况如今生米已经煮成熟饭。」
他哑然失笑,吻在我的眼睛上,神情柔软得不可思议:「傻瓜,你什么都不懂……」
我懂,怎么可能不懂。
我清楚地知道自己的心意,七岁那年初次见他,我心里就生出了一朵花。
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好看又张扬的男孩子呢?他璀璨得像星星,笑起来灿烂生光,桀骜自信,那么的耀眼夺目。
我不敢看他,头越来越低。
伯母说抬起头来,直视人的眼睛,我才鼓起勇气想,兴许,我可以看他一辈子的。
不,一辈子太长,未来沉浮不定,秦俭只争朝夕。
第6章
入冬的时候,青州下了一场雨。
风雨飘摇,空气中还夹杂着血腥味儿。
他们说,这血腥味儿是从京城传过来的。
老皇帝驾崩了,司礼监的几名太监勒死了陈贵妃,软禁了太后,杀了几名朝臣,然后将年幼的七皇子推向了皇位。
陈贵妃是七皇子的生母。
朝政彻底地控制在宦官手中,几大太监搅起了血雨腥风,又斗得头破血流。
各路藩王都在观望,蠢蠢欲动,因为内廷西厂还有一位厂督徐千,人称徐千岁。
徐千岁与司礼监东厂的大太监姜春、郑岚等人不同。
陪皇帝吃喝玩乐、讨皇帝欢心、炼丹炼药……. 这些徐千岁早就不屑做了。
皇帝在位时,他已经兵符在手,掌京城卫戍军,可调遣三大营军马。
京城风雨,无论闹得如何厉害,徐千岁不染分毫,冷眼旁观。
就在各路藩王快要沉不住气的时候,徐千把火烧到了各地。
那日,赵王府上下一片混乱,老王爷连夜召集幕僚,几位公子从美人窝里被拽了出来。
所有人都很紧张振奋,京中给赵王府送来信帖——
「京上报急,诏天下勤王。」
准备了大半年,为的就是有朝一日入京。
可这一天来了,反而没人敢去了。
徐千不止给赵王府发了勤王表,其余各路藩王也都是通知了的。
如此一来,反而让人摸不透头脑,入京勤王,谁知道是不是幌子?
万一是骗到京里杀了呢?
大家都去勤王,届时纷争又起,难保不是鹬蚌相争,渔人获利。
可是不去又不甘心,这个时候,第一支冲出去的队伍,有可能占了先机。
赵王府商议了三天三夜,仍是没个结果。
气定神闲的反而是三公子。
我同时发现,那些日子周彦不在。
他们又在做事了。
他走的时候,特意来看我,眼眸深深,神情坚毅。
仿佛有千言万语,最终却只有简单一句——
「俭俭,等我回来。」
赵王府,院中蒙蒙细雨,打在花树残枝上,一片萧索。
萧瑾瑜站在廊下,身披银狐大氅,如玉公子,身如玉树。
他将一个暖炉塞到我手里,眸光流转,伸手将我的梅色棉衣敛紧了些。
「放心,我答应过长安,若他这次回不来了,我会护你一生周全。」
我心里一紧,指甲深陷在掌心:「这次很危险?」
萧瑾瑜勾起嘴角,笑得云淡风轻:「入京刺杀,当然危险。」
我的脸白了一白。
他继续道:「秦俭啊,我原本想要的只是世子之位,青州为王,是你哥哥说君权神授,既寿永昌,不试一把如何甘心?
「天生民不能自治,于是乎立之君,付之以生杀之权,那个位置谁不想坐呢?但我从前也只是想一想,长安口出狂言,真是胆儿大。
「可我竟然觉得他是对的,世人常说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同样是萧氏子孙,我如何就坐不得那天子之位,封禅泰山。」
萧瑾瑜眼底云潮暗涌,漆黑的眼瞳映着赵王府的雨落庭院,可那目光深处,分明是遮掩不住的野心和诡谲。
不试一把,如何甘心?
自古以来,一将功成万骨枯,燃起的这场腥风血雨,是时候添把柴了。
五日之后,上京凌晨,一队人马在街上呼啸而过——
「民之所欲!天必从之!赵王起义!诛杀奸逆!」
「赵王起义!」
长矛之上,挑着司礼监掌印太监冯春以及随堂太监郑岚的脑袋。
赵王起义,入京勤王,天下沸腾,掀起第一轮浪潮。
消息传到各地,老王爷反而是最后一个知道自己起义了的人。
尚且来不及同幕僚商议,萧瑾瑜已经一身铠甲,整顿待发。
他跪在老王爷面前:「宦官外戚干政,祸乱朝纲,儿臣奏请父王,为天下万民做主,勤王护驾,匡扶皇室!」
养兵千日,正义之师。
幕僚纷纷跪地,道:「成都王昨日已整兵入京,齐王紧跟其后,事不宜迟,请王爷下令,为天下正道出师!」
老王爷一腔热血被唤醒,岁老根弥壮,将尽列扬辉。
赵王起义,正式加入了皇位之争。
我在青州,周彦在京城,算起来,已经两年未见。
没有书信,但是朝堂动向,天下皆知。
一月,藩王入京,废黜小皇帝,囚于庶人府。
五月,四王之乱挑起,数次短兵相见。
八月,徐千岁坐京观虎斗,仍牢地牢把控京中防卫及三大营军马。
十月,实力最强的成都王与楚王打得你死我活。
十一月至次年三月,楚王被杀。
五月,赵老王爷强烈谴责成都王杀害皇室宗族的罪名。
…………
两年又一年,我二十岁那年,赵老王爷终于登基。
改国号明德,大赦天下。
赵王府举家入京,阵仗浩大。
我与周彦三年未见,仿佛隔了几十年般漫长。
入京那日,他前来迎接,穿着飞鱼蟒衣,云锦妆花,佩绣春刀,长身玉立。
如今的他,漆发朱唇,眉眼昳丽,高傲矜贵,已然不复少年模样。
英俊绝伦的一张脸,雕刻般的五官,明明什么都没变,却仿佛翻天覆地地变了。
是他身上冷冽的气息更重了,眼眸深沉更加幽不可测,大概是杀生多了,身上便有种生人勿近的气息。
他如今,在司礼监位高权重,不仅是萧瑾瑜的一把刀,也是皇帝的一把刀。
他离开时说:「俭俭,等我回来。」
一晃三年,春暖花开,终于相见。
京中置办的宅子里,他牵着我的手到房内,房门一关,迫不及待地将我抱入怀中,力道之大,仿佛要将我揉进在他身体里。
我险些喘不过气,而他捏了捏我的脸,神情柔软,清冷的声线哑了又哑:「…… 俭俭,你长大了,长成大姑娘了。」
我愣了一愣,回应着抱住了他的腰,脸有些红:「我已经二十了,快成老姑娘了。」
「是吗?为何我总觉得你还是一个小孩子。」
他摸了摸我的头,眼眸幽邃漆黑,也不知在盘算着什么,泛着细碎的光。
我瞪着眼睛看他,他低下头,缓缓地勾起嘴角,看着我戏笑道:「可是等不及了?」
我赫然地点了点头:「周彦,你什么时候娶我?」
他讶然了下:「你叫我什么?」
「周彦。」
「怎么不叫哥哥了?」
他有些不满,手指抚过我的唇,摩挲了下
我的脸又红了:「我已经老大不小了,怎好一直叫哥哥。」
他笑了,若有所思地看着我,眸光微动,然后低头吻在了我的唇上。
然后他眼中染了层雾光似的,潋滟生光,在我耳边低声地轻笑:「可是你钻我被子的时候,叫的就是哥哥。」
声音欲哑,心跳铿锵有力却乱了分寸,我知道他故意在逗我,于是红着脸,故作镇定地看着他:「等你娶了我,我天天叫你哥哥。」
他哑然失笑,脸上几分薄薄的绯色,蔓延到耳朵上,煞是好看。
接着逗小猫儿似的,捏了捏我的后颈:「还不是时候,俭俭,再等等。」
什么意思?我有些紧张:「你不会,还想把我塞给三爷做妃子吧?」
三爷萧瑾瑜,如今是大宁的赵王,虽还未册封太子之位,但那也是早晚的事。
周彦眉眼深沉,眼中情绪不明,却很坚定:「不会,我不会把你让给任何人。」
那么什么时候才能娶我呢?我想问,但又没问,因为周彦做事,一向有他的道理。
就如同我没有问他,这三年,有没有想我。
我以为我们之间,那种相依为命的感情,一个眼神便可胜过千言万语,何需多言。
直到我见到了贺落落。
在周彦的府邸。
周家被抄,活了我和周彦两个。
贺家被抄,只活了落落一个。
因为当时的她,十三岁,已经出落得十分标致。
她被姜公公带回了京中府邸,猥亵凌辱,沦为阉人的玩物。
整整六年。
她那时还那么小,恐惧、害怕、求饶…… 最终在一次次的「教训」之下,懂了规矩。
落落容颜娇媚,身段窈窕,眉眼一抹朱砂红,艳活新鲜。
她大概做梦也没想到,有朝一日会被周彦所救。
斩杀姜阉,故人相见,落落扑进他怀里,哭红了眼。
我在青州三年,落落在京中,陪了周彦三年。
那是腥风血雨、阴谋阳谋,自顾不暇的三年。
他甚至没有给我写一封信,却在京中置办了宅子,护着落落,给了她安稳的生活。
明知落落也是身世可怜,但我的心还是不由自主地揪了起来。
从前在棣州武定府,他便对落落温柔耐心,如果没有那场变故,最后终成眷属的兴许会是他们。
周彦入宫了,临走之前唤了落落来见我。
他说:「你初到京中,有什么不习惯的可跟落落说,让她好好地陪你。」
落落一身水青色褙子,眼中掩盖不住的惊喜:「俭俭,可算把你盼来了,大人说你今日会到,我不知有多欢喜。」
府邸亭台水榭,故人相见,她热情地拉着我问东问西,说起了很多幼时之事。
她熟练地差遣那些下人,俨然家中女主人一般。
我满脑子那句「大人」,这么多年了,仍是改变不了蠢笨的性子,傻愣愣地问她:「你与周彦,是什么关系?」
三年,不是三个月,朝夕相处,焉能不让人怀疑?
落落倒茶的手顿了一顿,她的手水葱一样白嫩好看,是双会画画的纤纤玉指。
「俭俭,我知道大人对你的感情,我不会破坏你们关系的。」
「所以,你是他的人了?」
落落无奈地笑了一下,很是苍凉:「我脏了身子,怎么配做他的人呢?」
「俭俭,他喜欢的是你,我不过是个玩物罢了,算不得什么的,你不要介意,给我条活路,好不好?」
话里有话,一向不是我这种呆笨的脑子能够捋清楚的。
我有些浮躁,喝了桌上那杯水,站起来直勾勾地盯着她:「他有没有碰过你?你们是不是睡在一起了?」
落落诧异于我的直接,低下了头,轻声道:「不关他的事,是我主动的,你知道的,我在阉人府里九年,他如今成了这样,我懂的怎么伺候他,怎么让他放纵,让他快乐,你是良家子,你不会的。」
说罢,她掀开了衣袖,露出胳膊上欢好的青紫痕迹给我看。
如坠深渊,浑身的血液凝结,原来是这种感觉,我的脸白了又白。
落落红了眼圈,抬起头看我,诚恳道:「俭俭,我求你了,大人不舍得折磨你的,就让我留在府里伺候他,我不会跟你争的,我明白他心里只有你。
「我从幼年,就一直爱慕着他,幻想跟他终生厮守,那个梦已经破碎了,你就当可怜可怜我,成全我。
「你若容不下我,大人也不会容我,念在幼时情分,让我留在他身边吧。」
她跪在我面前,苦苦地哀求,我脑子一片混乱,耳边什么也听不到了。
是这样吗?周彦,相爱的两个人不是应该心意相通吗?那么我此刻心里很痛,你感觉到了吗?
我虽愚笨,自幼也是在周伯母和李妈妈的教导下饱读诗书的,可此刻,竭尽全力地在脑中搜索,也找不出安慰自己的话来。
周彦,不该这样啊,这样是不对的。
第7章
那日周彦回府,月色正浓,来到我的房间。
换下那身飞鱼蟒衣,卸去白日里的冷漠,他眉眼之间染了几分暖意。
灯光如豆,他将我搂在怀里,摸了摸我的脸:「俭俭,我好想你,这三年无时无刻地不在想你,今日相见,仍觉像是做梦一样。」
若是从前,我定然是欢喜羞涩的,可他不知,隐约之中已经有什么东西破碎了。
我望着他,眸光一片平静:「周彦,我们圆房吧。」
说罢,我伸手去解他的衣服,手指刚刚触碰,便被他一把握住,他眼中一片隐晦不安:「俭俭,我是个太监。」
「可是太监也会动情,也有需求,不是吗?」
他的脸有些难看,手稍稍用力,汗津津的:「…… 我还没做好准备。」
我莫名地有些想笑,回想起青州三年,他不在的日子,我竟因好奇去找了芬玉姐姐。
他说我什么都不懂,其实我已经迫不及待地想要嫁给他了。
与太监对食究竟是什么意思?芬玉姐姐说的时候,我没觉得恶心,只因那人是我的阿彦哥哥。
那人是我心中白月光,掌中明灯,一路指引前行的方向。
可是此刻,这个人,我竟觉得有些恶心了。
没准备好吗?那么落落算什么呢?
我静静地看着他,十分固执:「这么多年了,怎么会没准备好呢?阿彦哥哥,我喜欢你的呀,你知道的,秦俭好喜欢好喜欢你。」
我抽回手,强硬地去脱他的衣服,一边脱,一边忍着哽咽之声。
他喉结滚动,眼梢染红,额上泛着晶莹的汗,连眼神都开始紧张不安起来:「俭俭,住手,别这样。」
那双手再次钳制住了我,可笑又可叹,他如今这样的地位,竟然也有慌张无措的时候。
我看着他落荒而逃,狼狈地夺门而出,眼泪如断了线的珠子……
次日,我搬离了周彦的府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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