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彦,不要。」
周彦死死地盯着我,半晌,眼中燃起滔天的恨意,绝望地笑,落下泪来:「秦俭,你果然,果然是后悔了……」
我无声地摇头,看着他眼泪直流 「不是的…… 」
周彦笑得无尽悲凉,最终败下阵来,放下了剑:「也罢,终究是我不配,我不杀他,怕的是将来到了阴曹地府无颜面对二老,俭俭,今后你好好的吧。
「阿彦哥哥,成全你了。」
第10章
在钱塘的第三年,我的绣品铺子已经扩张了两倍不止。
绣娘从原来几个,增加到了十几个。
终于也如从前的苏掌柜一样,收容了一些离经叛道、不容世俗的可怜人。
三年,发生了太多事。
明德帝驾崩了,新登基的赵王殿下,改国号为昌武,赵王妃陶氏,册封为皇后。
西厂禁卫,仍是让人威风丧胆的存在。
哪怕远在钱塘,人尽皆知,但凡皇帝差西厂办案,贵如亲王,也要血流成河。
厂督周彦大人,是个冷面狠毒的修罗。
周大人是个阉人,如寻常的阉人一样,喜欢在女人身上找存在感,府里姬妾众多。
十三年前,棣州武定的案子已经由监察院重新审理,贺知州开采私矿是真,周同知被诬陷为同谋也是真。
窈娘无数次问我,是不是真的要和凤柏年成亲了。
她说:「是凤柏年亲口说的,若你愿意,他随时娶你。」
我摇头叹息:「我跟他不可能的。」
窈娘翻了翻白眼:「我就知道,是他自作多情,不过秦俭你也该为自己打算一下了,你都二十四了,难不成真的像那些修女士一样,一辈子不嫁人了。」
二十四,对女子来说属实不再年轻。
但嫁人这种事,真的没考虑过。
我很忙,五月与卫离去了一趟扬州。
扬州素产丝绸,番客袍锦、半臂锦、独窠绫名闻天下,连东渡的和尚返回故土,都要带不少丝绸制品回去。
去年苏州织造局的人主动地找到了我,看了中绣庄的刺绣手艺,想洽谈一下为宫廷供应绣品一事。
这等天大的好事,简直是天上掉馅饼。
实不相瞒,自我的绣品铺子越开越大,养的人口多了,实则账目一直是亏空的。
做皇商是每个生意人的梦想。
俭俭师娘的绣品,在钱塘自然是有些名气的,但我也知道,能吸引苏州织造主动找上门,根本不可能。
为此卫离也没瞒我,道是苏州织造局的曹大人,不知怎么听闻了我是宦官周大人的妹妹,立刻提着礼物上门来了。
不管是有意还是无意,为苏州织造提供绣品,属实解决了我的钱财窘迫问题。
渐渐地,我已经不满足于单单提供绣品了,此番来扬州,自然是考察的。
扬州的栽桑、养蚕、缫丝、织绸技术,一向是出了名的。
我与窈娘等人商议后,决定自个在钱塘买个农庄养蚕织绸,如此一来绣品正本降低了,将来也可以同苏州织造商议丝绸的买卖。
我的财力有限,窈娘等人听闻此事,果然大感兴趣,纷纷提议要入股投商。
谁也不可能做一辈子的娼妓。
能力越大,责任也越大。
养蚕农庄投入之后,养家糊口的任务更重了,如今很多人在我手里讨饭吃。
好在有窈娘、卫离等人帮忙,我初来钱塘时收的女徒中,如阿彩、颦儿等,也都是极聪明的,管理起绣庄和织坊都很有能力。
后来连棣州武定的苏掌柜也来指点过我这边的生意,留了两个手艺极佳的绣娘师傅在这边。
昌武二年,冬,国丧。
陶皇后薨,谥号孝安皇后,皇帝悲痛,数日不朝。
消息传到钱塘,我正在绣品铺子指导新收的小学徒盘针,一个恍惚,尖细绣针刺破了手指。
冒出一滴血,染在绣品上。
抬头看去,窗外已经下雪了,纷纷扬扬,不多时,院中银装素裹。
我起了身,去关那窗子,同时听到自己问了卫离一句:「怎么薨的?」
卫离脸色凝重,轻叹:「自戕。」
大宁朝规,嫔妃不得在宫内自戕,更何况是皇后。
自戕的后妃会被褫夺封号,入不了皇家陵园,还会有抄家之祸。
但是这些陶皇后都不怕,因为她的家早就没了。
陶皇后是明德帝还是赵老王爷时,亲自挑选的儿媳妇,父亲是赵老王爷身边的文臣,深得重用。
老王爷登基后,陶父官至中丞,业峻鸿绩。
待萧瑾瑜登基,陶家又是一番高升,在朝中威望风头,一时无人能及。
女儿贵为皇后,外孙早早被地册封为太子,没有比陶家更加显赫的皇亲国戚了。
但是权势过盛又是什么好事呢?连皇帝什么时候起的杀心都不知道。
身为枕边人的陶皇后大概也没想到,帝王心术如此诡谲。
即便是皇后母族,也不能放之独大。
制裁之下,不仅陶家垮了,连带着那些位高权重的明德帝旧臣,也遭到了肃杀整治。
萧瑾瑜真是雷霆手段,天生的狠心肠。
我突然想起从前在青州赵王府,他已然成了世子,周彦不在的日子,时常唤我过去为他碾墨作画。
想来是周彦的缘故,后来的他极其规矩,除了作画,闲谈几句,再无其他。
我曾经很怕他,可他总是一副笑吟吟的样子,温声道:「小秦俭,你怕什么,爷又不吃人。」
我一度以为他真的不会吃人,可是后来周彦说:「别被他的表面蒙蔽,三爷那种人,冲你笑的时候,可能心里在盘算着如何杀掉你。」
陶皇后就是这样被他杀人诛心的吗?
卫离说,三爷登基后,纳了很多妃嫔入宫。
其中最得宠的是岑贵妃。
可是不久前,岑贵妃腹中的孩子小产了,宫女说是皇后做的。
接着是皇后被软禁于冷宫。
太子为母求情,遭皇帝痛斥贬责,囚困东宫。
月黑风高,皇后用一条白绫,没有留下只言片语,吊死在冷宫。
人人都说当今圣上重情,痛哭数日,不仅免了她的罪,还不顾朝臣阻拦,执意给她孝安皇后的谥号,葬入皇陵。
卫离说:「雪越下越大,安稳日子怕是到头了,姑娘早做打算吧。」
我诧异了下,又很快地回过神来,卫离是萧瑾瑜的人哪。
因她的话,我早早地做了打算,在宫里来人的时候,交托好了钱塘的一切。
只是没来得及跟窈娘等人告别,就被萧瑾瑜派来的人接回了京城。
听说,近些年内廷西厂不断扩充,势力壮大,便是监察院的掌印太监,都不敢得罪。
厂督周彦构置大案,手段狠辣,搅得朝野人心惶惶。
以内阁为首的辅臣曾集体上书,要求从重处罚。
在那之后,皇帝一道密旨,将我接回了宫。
此去,不知还有没有机会回来。
上马车之前,我回头看了看钱塘置办下的这些成果,心里是释怀的。
不管结果如何,秦俭总算为自己活过一场。
————
京中天子殿上,我只窥了龙袍一角,便双手叠放在地,规矩地行了大礼。
「民女秦俭,参见陛下。」
五年未见,曾经的三爷萧瑾瑜,身上是久居高位的压迫气息,我知道这是天子之威。
坐上那个位置,再不复从前模样。
但萧瑾瑜走上前来,伸手扶起了我:「秦俭,起来吧,不必多礼。」
声音温良,仿佛一如从前,我抬起头,只看了他一眼,又很快地低下头去。
那双细长眉眼,明明蕴含笑意,眼底却幽深如井,看不出波澜起伏。
我心里一沉,又听他幽幽地叹了一声:「你嫁人了?」
早在钱塘,为图方便,我便梳起了妇人发髻。
此时被他问起,唯恐犯了欺君之罪,于是摇头:「没有,民女不曾嫁人。」
「哦?这倒是有趣,周彦对朕说你早已嫁作他人之妇,竟是在骗朕吗?」
萧瑾瑜揶揄之声,听起来莫名地令人胆寒,我不由得紧张了下。
他却又哈哈大笑,笑声爽朗听不出任何深意:「从前在赵王府,你们二人就惯会哄朕的,如今故技重施,又哄骗了朕一次。」
我立刻跪在地上,磕了头:「陛下明鉴,当初确实是民女告诉周彦即将嫁人为妻,周彦并非撒谎隐瞒,民女也是随口一说,没料想今日后果。」
萧瑾瑜了然的「哦」了一声,声音含笑:「如此也好,省去很多麻烦,你现在是想做朕的妃子,还是想嫁于周彦为妻?」
我错愕地抬头:「民女,能回钱塘吗?」
「那怎么行呢?」
萧瑾瑜低头看我,嘴角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正欲再说什么,忽听太监来报:「陛下,厂督大人在外候着了,说是接人来的。」
「啧啧。」
萧瑾瑜看着我笑,弯起的嘴角弧度又深了几分:「瞧瞧,西厂得有多少暗线,朕前脚刚接了人,后脚他便来讨要,秦俭,你说如此一来,朕怎么敢放你回钱塘呢?」
「留在京中,做朕的妃子,或者嫁给周彦,你选一样吧。」
我知道他是认真的,那双波澜起伏的眼底,有不明的情绪,让人感觉到了阴寒。
我再次磕了头:「民女,要嫁于周彦为妻。」
萧瑾瑜笑了,叹息一声,竟有些失望:「在你心里,朕连个阉人也比不上吗?」
与他寥寥几句对话,我已经后背湿透,隐隐地泛着寒意,直言道:「陛下知道的,民女与他自幼便有婚约,一直将自己视作周家儿媳,从前如此,如今也是如此,不敢对陛下有半分隐瞒。」
「是啊,朕知道的。」
萧瑾瑜的声音有几分怅然:「朕曾经对他说过,换作任何人遭遇了他那场变故,都不见得有这么傻的女子铁了心跟着,有时候朕真是很羡慕他。
「周彦这种人,得亏他是个阉人,否则朕必定夜不能寐,第一个便要杀他的,秦俭,你若不想他死,就老老实实地留在他身边,让朕心里踏实一点。」
怕是连我自己也想不到,我与周彦那已经断了的缘分,竟是因为皇帝多疑,硬生生地给续上的。
我规矩地趴地行了大礼:「秦俭遵命。」
那日出了天子殿,我第一眼便看到了周彦。
西厂厂督周大人,一身黑底金丝蟒袍,岿然而立,冷峭如寒崖青松,与这座巍峨而庄穆的紫金大殿一样威赫,竟毫不违和。
他听到脚步声,回头看我,只那一眼,仿佛隔了一生那般漫长。
眼神清冷、疏离、深沉,多年未见,容颜未改,眉目依旧,却又生疏如斯。
他静静地看着我,半晌,开口道:「走吧。」
连声音都是了无波澜的冷,然后他先行迈步,我低头跟上。
从宫内出来上了马车。
偌大的车厢,只有我与他,气氛莫名地压迫。
我没有去看他,又觉得见了面不说话太尴尬,于是轻声道:「周彦,你这些年好吗?」
没有回应,我小心翼翼地抬头,正对上他阴晴不定的眼眸,漆黑的眸子锐利如剑,齐唰唰地投射到人身上。
那目光是十分生冷的。
第11章
如芒在背,让人心生寒战,我瞥开了目光。
良久,听到他不含任何感情的声音:「明日,你便启程回去吧。」
我沉默了下,摇了摇头:「不回去了,皇上说不准我离京。」
「他说了不算。」
周彦突然来了脾气,绷紧的下巴透着戾气:「你尽管回去过你的日子,与你夫君二人团聚,今后没人会再去打扰你的生活。」
「我没有嫁人。」
我低声说着,心里叹息一声,又抬头看他一眼:「皇上说,让我嫁给你。」
这话「皇上说」仿佛惹怒了他,周彦冷笑一声:「秦俭,不必一口一个皇上说,我保证谁都奈何不了你,你只管遵从自己心意而活,什么也不必顾忌,这才是我认识的秦俭。」
「我的心意,也是嫁给你。」
我静静地看着他,他先是一愣,接着神情变得讳莫如深,古怪起来。
接着是一路无言。
都督府,在京中是数一数二的千亩大宅。
这要得益于曾经的徐千岁。
阉人对权利的渴求,总是格外重些,如徐千岁,连府宅都要追求尽善尽美、巍峨壮丽。
府内房间陈设,家具摆件,无不奢靡。
连墙角随手摆的花瓶,都是价值不菲的。
当年徐千倒台,明德帝命人秘密诛杀,过后便任命了周彦为西厂厂督
徐千连夜离京,金山银山都搬不完,府里摆设更是几乎未动。
周彦自然也是懒得动。
我是了解他的,无论府宅大小、布置如何,于他而言不过是个栖身之所罢了。
是以都督府人员嘈杂,还住了几千锦衣番役。
然而我住进来的第二日,大家不知为何纷纷搬了家,马车一辆接一辆地驶走。
为此我问了身边那名叫雀儿的丫鬟,丫鬟低垂着头,仿佛很怕我,什么也不敢说。
在府里住了几日,除了身边一堆服侍的丫鬟,我没再见过周彦。
又过两日,皇帝来了圣旨,封我为春华夫人,赐婚西厂提督周彦。
是以当晚,我终于见了周彦。
那时正来人为我测量身形尺寸,定做婚服。
她们前脚刚走,周彦就过来了。
相对两无言,屋内烛火轻晃,映在他明明灭灭的脸上,竟有几分悲切的意味。
他说:「秦俭,你可想好了,我是个太监,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似曾相识的话,隔了十年的光阴,令我恍惚了下。
我笑着看他:「想好了,不会后悔的。」
他莫名地笑了下,无尽自嘲:「当年,你也是这样说的。」
说罢,起身离开了。
十日之后,我嫁给了他。
当朝第一大太监娶亲,排场可谓空前绝后。
人人都在议论这位春华夫人到底是什么人,竟能入了周大人的眼,还能让天子赐婚。
自然也是议论了旁的,但我无从得知,那些难听的话不会传到我的耳朵里。
十里红妆,锣鼓喧天。
爹爹三岁时为我定的婚约,在二十六岁这年,我嫁给了周彦。
迟了一些,但也不算太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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