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黑暗中,影影绰绰的,苏妁好似感到有人在朝自己靠近。
第七四章
若是往常, 自然是由做下属的先上前探明无危机后,才会再让谢首辅进去。但这次关在里面的是苏姑娘, 他自是不想旁人看到她的狼狈相,特别还是在经历过水刑之后。
苏妁被黑布蒙着眼睛, 口中也被塞了东西, 手脚还都绑着。她看不见, 摸不着, 也不能问,只能任由那不知是危险还是救赎接近。
接着,她口中的东西被人取下,她终是能畅快的喘息一口。她想问是谁, 奈何口中太干,沙哑的竟发不出像样的声音。
接着她感觉自己手脚上的绳索被人小心解开, 她急着自己去揭蒙眼的黑布,可刚揭下黑布,眼又被一只大手遮上了……
慢慢适应那指缝儿间透过的细微光束后, 她才明白,这会儿日头正盛, 这是怕她在黑暗中沉寂太久,眼睛被灼伤。
能这样做的,她知道是谁了。
“别怕, 我在。”果然,那个低沉浑厚的声音在她耳畔响起。先前好一阵儿都不知道哭了,他这一开口, 她竟又哭了出来。
“别睁眼,我带你回去。”谢正卿将苏妁往怀里一揽,将她的脸朝向自己胸膛,大步往外走去。
过了一会儿,苏妁知道他们是坐上了一辆辇车。但她听他的话一直没有睁开眼看。
又过了一阵儿,车停了,她被他抱着在皇极殿内走了很长一段路,然后终于被放到床上。
接着,她听到抖动床幔的窸窸窣窣动静,然后听到他说:“可以睁眼了。”
缓缓将眼睁开条缝儿,苏妁见自己躺在龙榻上,有幔帐的遮护,帐子内只有微芒,故而她的眼睛并不觉得刺痛。
谢正卿伸手摸了摸她的额头,然后搓搓她冻得煞白的脸蛋儿哄道:“别怕,太医马上就到。”边说着,又往她身上捂了两层被衾。
“我不要太医……”那双烟眸中满噙着清泉,泛着委屈和倔强。调整了许久堪堪才能开口,她的声音带着呀呀学语般的稚拙。
她伸了伸湿漉漉的两只胳膊,她此刻想要的是他。
谢正卿怔了怔,她这是在……要他抱抱?
见他不给回应,苏妁似是受了更大的委屈般,想起出事前的那几日,他对她近乎不闻不问,连偶尔回来一起用膳都带着莫大的疏离。顿时清泉涌落,声音也跟着抽噎起来:“为什么……”突然就讨厌她了?
讨厌?他何曾讨厌过她。
一把将这执拗的小可怜儿揽进怀里,谢正卿又不停的往她身上堆着棉被,生怕再受一点儿风寒。
嘴里则不住的哄道:“好了好了,我在,我在。”
他以为她留在这儿一切只是为了苏家,就连迫使自己迎合他,取悦他,也皆是带着明确的目的。
可他竟错了……
苏妁使劲儿往谢正卿的怀里钻了钻,将小脸儿贴在他的胸膛上,感受着他此刻的担心与激动。
她也不懂,明明畏他畏的要死,不知不觉间,却又将他视为期待和依赖。
那个时候,她被水呛得喘不过气来的时候,她以为自己是真的要挺不过去了。只是在告别之际,她想起的竟不是最爱的爹娘。那时,她眼前走马灯般闪过他欺负她的一幕幕,而心底里却是带着向往跟甜蜜的心情。
难道这就是……喜欢?
接下来,在太医诊脉前,平竹先为苏妁拿浸了热水的棉帕擦了全身,又换了身儿新的寝衣。太医诊过脉后,认为呛水太多,累及肺部,需吃几副药慢慢调理。
因着皇极殿内有高丽进贡来的上好人参及各类补药,故而太医所开的补气固脱方子里加的皆是名贵药材,说是两日便可见效。
太医走后,谢正卿命人去煎药,自己则在帐子里换起了衣裳。先前那件袍子已蹭满了水渍,只是之前满心顾着苏妁没心思去整理,这会儿既知已无大碍,便想身上干爽着些。
脱掉斗篷和外袍时他并未觉得有何不妥,但发现里衣也湿透了需一并更换时,他转过身看了看苏妁,见她正有些躲闪的回避着这个场景。
他倒是不怕她看,可她眼下病着他又何必弄这些轻浮举止来逗弄她,便笑着在她额前轻吻了下,然后将最上层的一床轻薄被衾往她头上扯了扯,将她脸遮在里面。
苏妁缩在棉被里乖乖等着,好一会儿后突见眼前一亮,蒙在脸上的被衾被他扯下去了。他已换好了一件夹银丝的月白色直缀,头顶的发髻也好似重新束过。
这时正巧平竹端着刚刚煎好的汤药,想要来服侍苏妁服下,可拉开幔帐后苏妁一见那药便又咳了好一阵儿。
莫说是服药了,刚呛了那么多水,如今她一看到这些汤汤水水的东西就直犯恶心,根本咽不下。
接过那红木托盘,谢正卿遣退了平竹和寝殿内伺候的一众下人,他拿起一颗与汤药一并送来的蜜饯,像哄孩子似的放在她嘴边儿沾了下,引诱道:“一口药,一个蜜饯,可行?”
苏妁将被子往上拽了拽,遮住嘴巴,摇摇头。显然谢正卿的这个提议没什么诱惑力。
他将那被子往下一扯,将嘴覆在她的唇上轻碰了下,贴在她耳畔问道:“这个可行?”
苏妁这回更显坚定的摇摇头。难道他以为他的亲吻比蜜饯更香甜么?
谢正卿却捏了捏她的下巴,一丝清冷的诡笑渐渐浮于唇边,言语间的戏弄之意与那张高贵清华的面容极不相配:“你想错了。我的意思是你既不愿意吃药,就必须……”
说着,便再次贴了上去。
“我吃药!”苏妁拽着被子往脸上一挡,妥协道。之后便委屈巴巴的将那一碗药就着蜜饯服下了。
命人撤掉药碗,谢正卿将幔帐敞开,这会儿苏妁业已能适应外界的光芒。
他如那晚一般,将奏折挪来寝殿批阅,从而看着她在身边入睡。
***
庆怀王府的偏堂内,李成周正在与汪萼及镇国将军李达议事。
李达是个粗人,说话最是不愿经弯绕,见坐了好一会儿王爷与汪大人还在品茶寒暄,他便有些耐不住性子,急得直切主题:“王爷急着叫我等来,难道不是为了谢首辅今日带人强搜后宫之事?”
在他们保皇派看来,这举止简直是公然打了圣上的脸!后宫,那是皇上的嫔妃们所居之地,莫说是外臣不敢踏足,便是众皇子们也要避嫌。
闻言,李成周依旧面无波澜,捧着手中茶杯,轻刮慢饮,笑言:“二位尝尝,这武夷山的金骏眉,的确是好茶。”
汪大人也端起茶杯来,用杯盖仔细滤了滤浮叶,似漫不经心般说着:“哎呀,这前些日子小女还一时不忿,带着几个府里护卫去苏家讨公道,却不料正巧撞见了苏家姑娘与谢首辅……”
说至关键处,汪萼却蓦然缄口,小啜了口茶。
可李达从来不是个有城府之人,闻言直接站起身来,两眼瞪的如李逵般:“汪大人,你是说谢正卿看上了苏明堂的闺女?”
见汪萼不紧不慢,李达那眉心蹙的,如热锅上的蚂蚁般焦急催道:“我说汪大人,这什么时候了你就不能先放下那茶?”
汪萼果真将茶杯放下,捊捊茂密的胡须看着李达,依旧是不疾不徐的腔调:“李将军莫急,谢首辅他确实与苏家姑娘有些不清不楚,不然你以为他堂堂首辅,何必无端由的去搜后宫落下口舌?”
李达这才恍然,“汪大人是说……今日谢正卿满宫里搜寻的就是苏家姑娘?!”
见汪萼点头默认,李达这才瞪大着双眼坐回椅子里,面色纠结。一边是解了惑,一边又有些消化不下。
他抓了抓头发,越理越理不清:“你说苏明堂这么个安分守常的人,怎么就能让这唯一的闺女没名没份的去宫里侍奉谢正卿?”
“哼!”汪萼冷嗤一声,语气中满是刻薄嘲弄。
“李将军这是忘了当初苏明堂上赶着把女儿送去杜府了?”
“没三书六聘,没媒妁之言的,一个黄花大闺女就先搬了进去!呵呵,结果那个杜晗昱还想攀福成公主的高枝儿,最后苏明堂那女儿还不是灰溜溜离开杜家了。”
第七五章
李达边点着头, 边伸手在身侧的方几上取过茶杯,往嘴里灌了一大口。
他回想起千秋寿诞宴之时, 那伶牙俐齿的苏姑娘可委实是让他好一番难堪!又能说又能哭的,将他逼的哑口无言。但不知为何, 这会儿再想起她那小模样, 竟莫名觉得口干舌燥。
“经汪大人这么一说, 看来这苏家姑娘就是个人尽可夫的货色!想投靠杜家没攀上, 转头就去抱谢正卿的大腿!”
“依我看不如这样!”李达突然一脸激奋道:“咱们买通些茶楼酒肆里说书的,让他们将苏家姑娘的这些风流韵事编成段子,在坊间广为流传!到时候苏明堂卖女求荣的事儿可就坐实了!”说着,李达得意露出一副奸笑。
“不可!”庆怀王李成周一口否决, “当初费劲力气将苏明堂吹成了青天大老爷,为的便是待谢正卿杀他之时, 令大齐百姓心中衔恨!眼下《鹊华辞》之案还未有结果,不能坏了苏家在民间的声望。”
汪萼的脸上僵了下,他自然明白王爷的算计, 但心中却也万分支持李达的提议。纵是不为别的,就为了宝贝女儿他也想坏了苏妁的名声!
不管愿不愿面对, 眼下语蝶已成为这戊京最大的笑话是事实。他不想任那些流言风传,可他无从澄清!而掩盖一个丑闻最好的方式,便是下一个丑闻的到来。
苏家闺女的清誉毁了, 他的语蝶就能喘口气。
“王爷,”汪萼打算尽量说服李成周,但又不可让他怀疑自己是出于私心。便道:“谢首辅将苏家人从通政司的大牢放出, 加之苏妁如今又进宫服侍了他,只怕他是不会杀苏明堂了。”
就见李成周脸上挂着抹诡笑,手里盘着一对儿核桃从主位往下走来。核桃盘得“咔嚓咔嚓”响,李成周径直来到汪萼身前,别有深意的注视着他。
“故而本王打算再启用一枚棋子,一枚能直击靶心的棋子!”
汪萼与李达皆投以错讹的目光,万般不解。之前从未听王爷说过还有筹谋。
李成周那笑愈发明快了些,“这回,要有劳令千金了。”
***
这日,天空澄碧,只几缕轻薄的云絮随风缓缓浮游着。一辆华美的马车在金光的裹嵌下驶进了宫门,坐在车内的是庆怀王的侧妃刘氏,和汪府的千金汪语蝶。
刘侧妃当初进王府多少也有肖皇后的牵线,故而在这即将临盆之际,一心想进宫来看看皇后娘娘,昨儿个肖皇后才准了她今早入宫。
马车直行至坤宁宫前的甬道上才驻下,汪语蝶没有身份进宫,便与王府的丫鬟一同搀扶着刘侧妃,充当个随侍角色。
进了坤宁宫后,先是行过礼进行了一番简单的寒暄,之后刘侧妃便言道:“皇后娘娘,臣妾听闻佛华寺的母子平安符甚是灵验,前些日子便去求了两个,一个自己用,一个想着送给怡嫔娘娘。”
肖皇后脸上难堪了一瞬。身为皇后她尚无所出也就罢了,偏偏这个怡嫔还是个恃宠生娇不招人喜的,刘侧妃明知这些还上赶着巴结,也不知安的是什么心思。
饶是心中腹诽,那不悦之色却也只是一闪而过。毕竟她是母仪天下的皇后,又如何能在面儿上苛待一个小小怡嫔?
是以,肖皇后脸上仍挂着那慈爱的笑,冲刘侧妃道:“你有心了,既然求来了那就留在这儿吧,过会儿本宫派人代你送去。”
刘侧妃立马从椅子上起来福了福身子,恳切道:“谢皇后娘娘,这点儿东西怎好再劳烦娘娘宫里的人跑一趟,不如让语蝶去吧。”说着,她看了看身旁的汪语蝶。
肖皇后方才听她介绍过,这是翰林院学士汪萼的女儿,这下肖皇后便想明白了些,原来是汪萼有心讨好怡嫔。若放在前些日子,肖皇后必会郁愤前朝后宫走得太近,但如今……
想到怡嫔连谢首辅都敢开罪,想是也没几天活头了。念及此,肖皇后便痛快允了。
汪语蝶用帕子仔细包好刘侧妃的那个母子平安符,又提了个朱漆鎏金的精致小食盒,便往钟粹宫去了。
钟粹宫的朱漆金铆钉嵌着铜环的大门敞开着,汪语蝶进去时正见冷晴在指挥着几个小宫女洒扫庭院。
冷晴亦是常伴怡嫔身侧的心腹宫女,较之翠蓉稍不及,但如今翠蓉不在了,她倒是因祸得福成了这钟粹宫的第二个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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