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还用口型问他:“做什么?”
不做什么,关霄又觉得自己完了。别说是一个手无寸铁的曹尔明,就是一百个一千个扛枪驾炮的曹尔明他也要打。但这句“喜欢你”不能再忍下去,一天都不行,一分一秒都不行。
但是他说完“喜欢你”,林积半天都没回头。关霄一面觉得心慌,另一面觉得猜不透,感觉很熟悉的林积又变回了那个古怪的姑娘。他三步两步追了上去,这才觉得应该把衣服脱给林积,因为她在发抖,于是把外套脱下来给她披上,同时觉得林积应该不只是冷。他不敢碰林积,只是小声问:“阿七?”
不知道为什么,林积几不可察地后退了一步。他觉得大概是因为她害怕。
林积很少真的害怕什么东西,就像关霄从来不知道自己会有这么多甜言蜜语一样,他低头看着林积渐渐泛红的眼圈,明明知道该到此为止,口中却一刻都不停,很想把憋了十年的话都倒在她脚下,让她挑剔地选出难得合意的一句当做礼物,“我见过你的眼泪,你以后的眼泪都跟我有关。”
“你笑起来特别好看,但你对别人笑的时候没有对我笑的时候好看。”
“你在家里我才觉得活着有意思,你去读书的时候我每天都不高兴,我特别讨厌法餐和法文,可是曹尔明刚来的时候我想干脆跟你回巴黎好了。”
“那年我找了你很久,我以为要找不到了,但是怎么会找不到?世上就只有一个阿七。”
并非与生俱来的“喜欢”就像一座山,轰然坠落在一个从未见过山的人面前,压垮断桥雷峰塔,塔中人无法不承认那座山一定是会改变一生的东西,猝不及防,全盘皆输。林积最后索性蹲了下去,把脸埋进臂弯里。
关霄一时之间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只觉得有什么东西再也不一样了,慌不择路地跟着蹲了下去,一面不敢碰她,一面却倾身在她柔软的发顶轻轻吻了一下。
林积在国外读了这么多年书,贴面礼都是家常便饭,此时却猛地抬起头,十分紧张地问他:“那是什么?”
关霄也有点慌,甜言蜜语却刹不住车,又往前一倾,鼻尖几乎蹭上她的,又往后退,生怕她听到自己的心跳,口不择言道:“是喜欢你。”
林积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他。过了片刻,一颗眼泪倏地掉了下去。
曹老太太第二天就带着曹尔明离开了金陵,本意是带着挂彩的孙子去西南找曹祯戎告状,但曹尔明那一腔碰壁的热情其实并不能在西南发挥光热,刚出金陵地界就传来消息:曹尔明逃了。
曹尔明往哪逃,曹老太太不清楚,关霄和林积心里却像明镜似的。那时候林积年纪太轻,看曹尔明的时候的确是赌气看的,其实曹尔明是个很好的人,虽然有些蛮横,但却比她和关霄都天真得多,也热情得多,刚见面的时候就愁眉紧锁地告诉他们:“我想去广州。”广州是当时的赤都,曹尔明为什么不想结婚,其实不言自明。
关霄从小虽然爱闹,但“关倦弓”这三个字对他而言是类似父神的存在,他们当晚就告诉关倦弓,曹尔明应该是去了广州。但于事无补,八天之后曹尔明被发现死在两省交界处,一脚已经踏入了赤都的地界,另一脚被有心人摆了一道,十分可惜。
当时关霄带着叔伯南下去料理他的后事,林积留在金陵,可没过几天,关倦弓也出了事。按理说,曹尔明离开前后的那段日子其实十分灰暗,但林积一直都觉得那时候自己就像活在云上。
关霄明明比她小,却一开头就像个情场老手。那天晚上在山上光脚走了大半夜,少不得着凉受寒,却不肯好好睡觉,每天早上都敲开她的门,也不进去,就在她困得一点一点的额头上轻轻吻一下,每天都比前一天多说一个鼻音浓重的“喜欢你”,第一天是“喜欢你”,第二天就是“喜欢你喜欢你”,第三天是“喜欢你喜欢你喜欢你”。那应该是一个漂亮的开始——如果曹尔明没死的话。
☆、呼吸的化石
林积还记得曹尔明的死讯传来的那天晚上,隋南屏推着她要她去电话上跟曹祯戎表态“我愿意守寡”。林积觉得自己的脑子一向有些不合时宜,因为她当时觉得那个字眼很滑稽,竟然就真的笑出了声。隋南屏在舞台上替杜丽娘祈求“良辰美景奈何天”,到了台下,竟然又变成了那个经天纬地的“奈何”。
她这么一笑,隋南屏终于忍无可忍,当着关倦弓的面狠狠甩了她两巴掌,而关倦弓居然也什么都没有说,只是别开了目光。林积很少觉得关倦弓严厉和有所图,现在不一样了。
关倦弓其实是一个不会左右林积做任何决定的父亲,所以他的意见对林积而言确实很重要,哪怕是“守寡”这种荒谬的词汇。这件事若是放在八天之前,林积也许就服软了,但那时候她心里已经有了一座会发光的小山。
林积觉得自己一辈子都没有那么轻松过,转身就出了锋山府。外面雨幕飘摇,她记得清楚,是因为那时候的天气很奇怪,明明都快要过年了,竟然下了一场雨。
林积的犹太朋友跟埃及女友去越南捞金了,临走时把一部车子给她保管,她拉开车门坐进去,刚刚发动引擎,车门又被大力拉开,关霄站在外面,像她一样满身是雨,伸手拿掌根抹了一把她脸上的雨水和泪,低声说:“阿七。”
她不知道关霄是什么时候回的家,此时微一沉吟,用人们杂沓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关霄回头望了一眼,语速很快却也很笃定,“我来开。我开到哪里,你就跟我去哪里,行吗?”天幕是灰黑色,雨线灰白平行,满天满地都是这个年轻人泛红的、坚定的目光。
开始的时候林积坐在副驾驶的位子上,关霄一路向前开,天渐渐黑了,雨还在下,前挡风玻璃上爬满水迹,山道上不大看得清路,车子也渐渐熄了火,关霄索性就停在高大的苦楝树林深处。
暴雨打得枯黄的残叶像一片片跳动的弹靶,空气里都有某种隐秘交感于心的气味。他们一言不发,关霄低下头亲吻她。额头,眉心,薄薄的鼻梁,合上的眼睛,不用看都知道是笑,但睫毛湿润,明明一直在哭,全都是雨的冰凉。唇齿间是她的气味,他一直觉得阿七像一片酸酸的白月光,居然果然如此,鸡尾茶加柠檬片,不寒不凉不燥,但酸涩刺口,让他慌慌张张。
林积被吻得呼吸壅塞,不知何时将两手的手腕合在了他颈后,把头埋进少年结实滚烫的肩窝,又不知何时被褪下了湿冷的衣衫,雪白的长腿并拢遮住胸口,却露出另一处隐秘。那时关霄全没注意到她腰身上交错的伤疤,只觉得通身热血都沸腾冒泡,几乎想立即躬身朝拜那柔嫩的腿.根,却听她很小声地问:“会疼吗?”
关霄眨了眨眼睛,觉得林积这种茫然的表情就像是安装在他喉咙上的开关,也可能是北欧神话里的春之女神Freya,在别人那里披铠执矛,在他这里只管司掌春江月明。等到林积又问了一遍,他慢慢又拿她的衬衫遮住她,终究连碰一碰都不舍得,只敢再亲了亲她的嘴唇,把那些轻浮的话按回肚子里,“……会。那就不要了。”
摄山别墅里的用人被关霄三言两语说得笑呵呵地回了家,但那时天已经冷了,他们坐了好一会才觉得不该把人全都赶走,因为屋里的火炉越烧越苟延残喘,林积手又很笨,切个姜都能切破手,只好站在一边吮着手指看关霄切姜煮汤。
其实关霄也是粗枝大叶,不过他从小玩枪玩刀,切个姜丝不在话下,虽然心里很烦这样的活计,但她在一边看着,他就认认真真地一刀刀切了下去,没想到林积突然没头没脑地蹦出来一句:“你喜欢什么样的女孩子?”
关霄这几天的情话已经说了一箩筐,被她这么一问,简直水到渠成,“我只喜欢你。”
林积说:“也不能让你一直这么说,别人谈恋爱都有来有往,我也得做点什么吧?”
关霄差点就要笑出声,掰开罐子往锅里倒红糖,“你当是做生意呢。你要做什么?”
林积试探道:“……你这样的男孩子喜欢什么,总不是旧式褂子?旗袍?洋装?长头发?吊袜带?兔尾巴?”
他想都没敢想过,差点切了手,很惊讶地抬头看她。林积还在吮手指,导致表情似乎很单纯无辜。他很没好气地让她往后站,“说了不要就是不要,我可没有那么俗气。”
“那你要什么?”
那时候颜浓浓和庞希尔打赌输了,织了条围巾给他,庞希尔成天裹着那条围巾四处炫耀,每次炫耀到关霄面前就直接拐弯,跳到下一个人面前去炫耀。关霄不知道自己怎么回事,脱口说:“我要围巾。”
林积干脆利落地摇摇头,“我不会织,太难了,有没有省事一点的?”
关霄便很懊恼地继续切姜,林积又问:“你刚才在车上为什么停了?”
话题跳得太快,关霄猛地有些脸红,又摸不透她在想什么,只好说:“你、你怕疼啊。怎么突然问这个?”
林积面无表情地说:“啊。”又过了一会,继续说:“其实未必会疼的。我早就了解了。”
菜刀尖被关霄“咚”地砸进菜板,他气得脸都红了,“你跟谁了解的?!是不是法国人?我就跟爸爸说不能让你去法国,我就知道你肯定不老实,是不——”
“电影。学校里有很多电影。”
关霄“哦”了一声,又拔出菜刀来切姜,林积继续说:“我刚才只是一时害怕,今晚我们试试。”
没有什么东西是“应该”,想要什么东西就得让自己值得,连亲情都要争和持才能维持基本的体面,林积一直是这样活着的。
她记得关霄那时很严肃地看了她一眼,继续切姜,湿头发掉下去挡住视线,他拿袖子往回抹了一下,头也不抬,“你害怕就不要。你不要皱眉头,不要哭,不要不高兴,其他的什么都可以。你喜欢抽Era,我买一屋子Era给你。你想要赚钱,我帮你找洋行。你害怕什么,喜欢什么,都告诉我。结婚,生孩子,刀枪,生病,这些苦你一辈子都不要尝。
那时真是年少轻狂。
但关霄忘了想一件同样重要的事。直到锋山府内外拥满了吊唁的叹息,他躺在那张凉冰冰的雕花大床上睁着眼睛过完了一个晚上,才有一点明白,林积的温存全是替他不值,因为她给不了同样的喜欢。答非所求,那叫“偿还”。
关霄似乎返回来过,站在她床边说了几句话。她全然没听到,半晌才绷着力气拉住高医生的袖脚,口齿含混,“阿霄……他说什么?”高医生知道药效发作,她应该是渐渐听不见声音,于是附在她耳边告诉她:“三少说,就算你给,他也不要。”
他所有的恨意都如斯牵强,其实欲盖弥彰,都是因为她那时没有动过真心。
爱恨只有无忧无虑的少年人才肯宣之于口,关霄已经不再说了。
大多药的效果在林积身上一向不大灵光,她在凌晨的时候似乎醒过一次,窗外依旧干冷无雪,台灯亮着微光,阿岚趴在她床边,也已经睡着了。水乡乡下来的漂亮女孩子,才十六七岁,眉目天真无邪,没有一点忧愁。
林积迷迷糊糊地困了一会,到底吗啡有副作用,口干舌燥得喉中腥甜,自己爬起来吐了一回,然后弄水喝,结果手软脚软,腰不能动,弄碎了好几只杯子,又觉得十分丢人,把那些碎片悄悄收拾起来扔掉。结果第二天刘妈还是发现了,在门外小声骂阿岚:“你就不知道倒杯水备着?”
阿岚没吭声,大概有些委屈,林积其实听见了,本该帮个腔,但也懒得起身,蒙上被子继续睡了。
反正她天生就比别人无情。
这次一病就是大半个月,虽然林积近几年常常生病,但也没耽搁过这么久,她自己不缺钱花,但是属下们都坐不住了,有个管财政的属下格外凶,在信里夹纸条写“我还有一家老小”,她和阿岚笑了好半天,最后还是没让他们把文件送到锋山府来。
等到再出门的时候,已经出了正月了。从年前蒋仲璘遇害以来,金陵城中的警戒严到了空前的地步,封锁太多,连拉黄包车的车夫都在政府楼下破口大骂两句,抬腿就跑。不过刚出正月,警察厅便像是开了窍,设了几个饵,拔出一连串人头来,几个革命党嫌疑犯被单独审讯,在牢里还是嘴很硬,说政府大楼里都是“斯文败类”。
城中人反而松了口气,因为交通方便了很多,米价菜价都掉下来了,连刘妈都很高兴,傍晚的时候,拿一篮鸽子蛋给林积看:“大小姐,多久没见过这么新鲜的鸽子蛋了?”
林积连吃饭都要人催,对新鲜鸽子蛋更是毫无兴趣,这种事刘妈一般都跟关霄说,但是关霄最近忙得不见人影。林积正在玄关处穿鞋,不好意思驳了刘妈的面子,想了想,一时对鸽子蛋怎么吃没有印象,“那明早吃蛋花粥?”
刘妈觉得很没意思,她连忙笑着说:“我胡乱说的,叫老李琢磨吧。”
林积从腊月底开始就没去过公司,所以明知逃不掉,叫阿岚去公司帮她封了五百多个红包发。公司的人果然都等着,那个很凶的属下叫李焕宁,一向是在信件上凶,面对面的时候像只吃草的羊似的,十分肉麻地说老板的情义无价,拿完红包才觉得新一年开始了。但阿岚和陈雁杯腹诽了一会,纷纷觉得应该只是因为林积的红包够厚。
林积一方面觉得自己的红包确实厚,另一方面也觉得阿岚和陈雁杯两个人不熟还好,一熟起来就有些勾结在一起对付她的势头,所以很没好气,等她们都上了车,她又慢吞吞地签了好几份文件才下去。
大臻饭店就背对着国民政府大楼,虽然不在一条街,中间又隔着两堵厚墙,但毕竟区位关键,政要出入频繁,最近更是警戒很严,隔几步就有岗哨,时不时又有封锁,人潮在岗哨的空隙里穿梭,黄包车上扎着风车,迎风扑簌簌地转。有小孩子本来在隔壁商场的橱窗边哭闹,她一迈出去,随便扫了一眼,那小孩子立马像是炮筒哑了火。
林积一直都知道自己不笑的时候有些凶,虽然不知道她父亲长什么样,但以此推断,那多半是个非常凶恶的男人,难怪死得早。
她在那里东想西想地出神,陈雁杯在车里说:“你磨蹭什么?快点呀,再等下去我都要长皱纹了。”
林积答应了,上前一步,黑制服白手套的侍者为她拉开车门。人群在车子周围游来游去,不知道在冥冥中嗅到了什么气味,她下意识地转回头朝街东望了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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