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积其实全没听进去,全身都在抖,垂首狠狠咳了一阵,那个被冻得唇青面白的商客终于忍不住叫嚷了起来,“我开箱!让我上去!”
水匪们七手八脚地拉人解绳子,阿岚悄悄蹭过来,背着把衣服搭到她身上,低声问:“大小姐?胸口疼吗?我们想办法给三少报个信……”
她咳着摇了摇头,哑声说:“报不了,三少也不会来,别指望别人。过了迁乡就是巫河,再往北就是北系地界,去一趟总要七八天。徐先生,那里关卡严,认识你我和陈雁杯的人都多,一定去不得。”
阿岚这才知道她刚才是为了套话,一时觉得心里有些紧。徐允丞沉着脸,像是也有些不高兴,但也不愿意对她发脾气,低声说:“我知道你的意思。现在他们看得紧,别说了,先休息一阵。他们总要换班,等一会再商议。”
本来如果路程顺利,第三天就能到迁乡,但这么一耽搁,生生在河上漂了五天。第五日清晨时,水上响起了悠长清亮的号子声,是岸边的渔家走出船寮。水匪们自己也累得衔着烟划拳,输了的就下船去买食水。阿岚终于轻声说:“过了前面那座桥,就到迁乡了。”
林积闻言睁了睁眼睛,“走吧。”
她脸色极差,透着青白。阿岚咬了咬牙,顶着发酸的眼睛背过身去,轻轻蹭下船。其他商客有的看见了,但都是机灵人,各自移开眼睛。阿岚全身浸入河底,只留口鼻以上在呼吸,隐约听得到过了一阵那些人回来了,便沉下水去。
船重新向前滑去,阿岚继续在河底沉了一会,轻轻冒出水面向岸边游去。这里离岸最近,她从小就水性好,只用了一会就爬上了岸,弓着腰沿着山路向上走了两步,忽听身后传来一阵尖锐的响声,脚下的湿土被什么东西钻出一个洞。她猛地回过头,来不及去想水匪哪来的枪,大喊道:“大小姐!”
又是一声枪响,阿岚背后伸出一只手来用力将她向后拽去,子弹飞旋着擦着她的头发钻入树枝,那人继续将她推到后面,自己头也不回地往坡下走去,“躲起来。”
那年轻人身量颀长,穿着军装,皮带掐得腰身极窄,只看背影都知道是谁。阿岚低低地叫了一声“三少”,话音未落地,跟上来的白致亚又推了她一把,“子弹不长眼,别愣着,快走。”
河谷中的船已经停了,在河心摇摆着打转,商客水匪混作一团,刀枪乱飞,徐允丞回头看了他们一眼,像是吃了定心丸,从水中跳上船板,劈手夺过一把刀向前刺去。他身手极佳,那水匪在闪躲间扯着林积的脖子“砰”地落了水,仍是一把将她塞下水面,枪口指着不停波动的水心,嘶声叫道:“下船!”
关霄攥紧了拳,继续向下走,徐允丞大概犹豫了一晌,说着话跳下了水,放下刀,举起双手。那水匪仍然死死按着林积,又向关霄喊道:“什么人?别过来!”
关霄像是急促地喘了口气,但立即站住了脚,扬起手中的东西,打开盖子给他看,“两万。拿金条换她。”
两万不是小数目,比十艘船的商客加起来都无不及,但关霄显然有备而来,现在身后就有二十多人,不知道有多少人手埋伏在暗处。那水匪稍微迟疑,关霄迅速抬起枪来抵住木箱,“咔”地打开保险,声线中毫无情绪,透着森冷,“我的人花不了半分钟就能让你们变成一滩泥。她少一根头发,你都拿不到一块金子,别想耍花头。”
水中的波动渐渐轻弱,那水匪继续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示意他们全都退后。商客们全被踹下船,只有陈雁杯不肯动。水匪全都跳上船板拿起船桨,林积被软软拖上船板,大概已经人事不知,因为腰背被连着撞了数下都没有反应,陈雁杯叫了一声“林积”,被狠狠踹开。
关霄把枪慢慢放到地上,示意手中空空,“我过来送金条。”又示意身后人,“退到山后去。”
见白致亚等人转头离开,关霄也确实提着箱子走了过来,那水匪点了点头,仍不放心,枪口抵着林积的喉咙,死死盯着徐允丞,示意他退后。
徐允丞转头向岸上走去,先跟一个正在后退的士兵打了个照面,提起唇角毫无温度地笑了笑,同时一手扶了一下眼镜,另一手闪电般夺过他的配枪,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转身抬手开了一枪。
那子弹擦着林积的喉咙飞过去,簇地钻进了水匪执枪的手腕,水匪手中枪还未落地,他又连开五枪,连瞄准都无,枪枪命中头盖骨。陈雁杯被溅了一身红白交杂的软液,愣了一瞬,随即什么都顾不上,扑过去一把按住了林积的颈侧,半晌才叫了出来,“愣着干什么?!来人!三少!”
关霄距离最近,却提着木箱一动没动,像是被钉在了原地,只有手中的金条箱不知怎么散开了,金条哗啦啦掉了一河。
阿岚拔脚便跟着庞希尔等人向下跑去,庞希尔率先淌入水中爬上船,探了探脉搏,又默不作声地用力按了几下,见林积呛咳着吐出几口夹着血丝的水来,总算松了口气。
徐允丞把枪还给士兵,叫了一声“林积”,正要走过去,却觉后腰一重,在水中一个踉跄,头上又被重物猛然一砸,不由叫道:“三少?!”
作者有话要说: 今次我们霄打姐夫成功了吗,让我们拭目以待
☆、三十张船票
关霄一言不发,眼圈有些红,低头看了看手中的空金条箱,像是没搞清楚箱子怎么自己飞了起来。但眼看徐允丞额头上一块红迹显了出来,他把金条箱一丢,连忙道歉:“对不住,忘了手里有东西。”说着伸出手来。徐允丞并不十分在意,与他短暂一握手,“三少怎么来了?”
关霄摘掉手套,笑道:“这个说来话长,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不大方便,倒也不是因为徐先生,是因为旁的案子,不必挂怀。我只传一句长辈的意思:不管徐先生是什么立场,我们只有一个决心。”
他是中断训练过来的,必定是跟王还旌商议过了,他们见徐允丞遇难,索性将计就计拉拢一二,可见王还旌也未必就是束手就擒。
徐允丞垂眸沉吟一下,扶了扶眼镜,回身看一眼,把缘由翻了篇,“哦,林积的事。三少,我是海军学校全级射击第一名,莫说林积是个大活人,就算是条鱼我都躲得开。你多半怪我冒险,可我枪口底下从没有冒险这两个字,只是那些水匪大概并没有抱全身而退的希望……”
关霄笑着摆了摆手,“不提了,小事。水里凉,徐先生先行。”
徐允丞亲自帮着陈雁杯把站都站不住的林积背上岸,放进车子后座,他问卫兵道:“钥匙呢?”
关霄已经站在山坡上抽起了烟,见状走过来摸出钥匙递给他。这时又有几辆车开到了,徐允丞道:“三少的车,三少自己开好了,我坐另外的。”
关霄这才跨进驾驶座,阿岚快步跑着爬上车,坐车去曹家。林积只是呛了水,吐出来之后就没什么大事,只是身上透湿。关霄把烟衔在口中,脱下外套来丢给她,闷不做声地开车。陈雁杯惊魂未定,“刚才那些人发现阿岚逃了就要动手,多亏三少来了。”
关霄没有接话,隔了许久,林积哑声说:“三少不该来。”
“吱”的一声尖锐滑响,车子猛地一顿,停在山间树林中。关霄把烟丢出窗外,转回头来,恶狠狠地盯着她,眼睛里仍然是血丝遍布,却是许久都没开口。
陈雁杯也吓了一跳,想起林积手底下的生意牵连甚广,一时竟然没敢说话。林积攥着军装外套的袖子,整个人都在滴水,像只从河里捞上来的水鬼,又说了一遍:“三少有浓浓,有训练,不该来我这里冒险,平白引人猜忌。”
关霄照旧不发一言,像是要把她盯出个孔来。阿岚拽了拽林积的衣角,小声告诉她是关霄一连几天打电话给曹宅,一听他们第四天还没到,立即就知道怎么回事,从训练里直接开车往迁乡来的,又说:“大小姐,三少他在气头上呢。”
林积终于移开目光,关霄也转回去开车。他开车一向极张狂,尤其这车是军校训练用的,飙起速度来连坐惯快车的陈雁杯都脸色发白,但林积一声不吭,只在下车之后才低了低头,“曹奶奶。”
曹老太太的头发全白了,腰也佝偻了许多,但脾气不减,见她那样子仍旧没什么好脸,吩咐人带她去客房,又叫关霄跟自己去吃早饭。徐允丞过了一阵才到,见关霄马上就要认账,连忙拦住,只说是跟水匪打架受的伤。曹老太太十分心疼,把家里所有的金创药全都搬出来供这尊佛,仿佛高级秘书真的代表曹祯戎本人。
徐允丞在那边被一群丫头婆子围着上药,他的副官过来附耳几句,他便笑了笑,“知道了。老太太,督军明早便到。没想到路程这样顺利,本来按计划总要耽搁到明晚的。”
曹老太太撇撇嘴,“拿老婆子的寿辰当幌子,他也不怕损阴功。”
话是这么说,但老太太还是十分高兴,叫过厨子,吩咐他把费事的菜先预备起来。关霄和一群兵在桌边埋头吃饭,庞希尔走进来,低声汇报:“是黑左轮,同一拨人。看样子并没想杀人,但大小姐和徐先生这样的身份要是真被送去了北边,那才是不堪设想。大概是被我们查到头上慌了神才行此下策,所幸我们到得及时。”关霄点点头,示意他坐下吃饭。
陈雁杯在桌对面坐着,里面是还湿着的金红袍子,外面却披着件军装外套,一样样地要来香粉胭脂眉黛化妆。她像是搞不清自己到底长什么样,左一笔右一笔,总是很不满意,所以那化妆的样子也格外娇憨性感。
那群士兵目不斜视,麻利吃完,排队出门,又排队把洗好的碗送回来,排头高声问:“请问小妹,碗放哪里?”把那小丫头吓了一跳,曹老太太都掌不住笑了,“三少,你小小年纪,比你爹还严厉呢。”
关霄吃东西一向慢条斯理,一碗面还没吃完,夹起半颗脆虾仁,抬头问道:“我严厉吗?”
那群士兵“啪”地立正,同时昂首答道:“少将很温柔!”
关霄点点头,“解散。”又说:“曹奶奶,我一点也不严厉。”
他在老人跟前就是这么个现世宝,金陵所有的老太太都想把亲孙女嫁给他,白致亚和庞希尔同时摇摇头,继续吃面。陈雁杯笑得差点一笔画歪,曹老太太这才注意到她,立即皱了皱眉,“小姑娘家当着一群大男人的面涂涂抹抹,不害臊。”
徐允丞想起什么,找出一瓶药油来给她,“你被踢了一脚,想必肿了,去揉一揉。”
陈雁杯仍然慢慢地化完了妆,把东西一样样还回去,才拿起药油来去休息。结果天生脾气大,到底意难平,出了门又忍不住返回来,探进一个头,“奶奶,这五天里我们几个小姑娘还当着一群大男人的面吃喝拉撒睡呢,你们这里世道如此,我们害臊有什么用?”
她说完就走,眼看曹老太太要气得厥过去,徐允丞连忙宽慰,“陈小姐是委屈得很,并不是真的那么想。她是电影明星,难免要顾忌形象,老太太别生气。”
他十分殷勤周到,关霄冲他点头致意,端起碗走了。
眼看关霄往外走,庞希尔和白致亚连忙眼观鼻鼻观心地跟出去。其实关霄在军校里训练时都算留分寸,但军官生们都知道,他要是真动气起来,手底下的力气和外貌几乎天差地别,刚才他那一金条箱砸下去,庞希尔瞬时觉得心里一凉,生怕要出事,结果关霄竟然忍住了。
庞希尔心里还在东想西想,结果发现关霄只是去睡觉,白致亚“嗐”了一声,“我还以为他又要发什么疯呢。”
他们都被关霄拉着不眠不休赶了近两天的路,其实也困得很,倒头就睡。但关霄从小认床,睡得一直不稳,没过一会就被此起彼伏的鼾声吵了起来,索性去外面。
才是黄昏时分,陈雁杯仍旧披着徐允丞的军装外套,破落户似的,就坐在廊下发呆,见他来了倒是很高兴,自己从他手里掏出烟来抽。关霄便坐在她旁边,也不说话。
曹宅后院空落,正好向西,硕大的太阳一寸寸轰然掉下去,漫山遍野都是浩荡暮紫。陈雁杯看了半天,突然说:“你跟她怄什么气。”
她和林积相熟的时间久了,说话的习惯都有些类似,明明是问句,偏偏被说得四平八稳,一股无可奈何的平淡气。关霄说:“这话你该问她,她凭什么跟我怄气。”
陈雁杯笑着往空中吐了个烟圈,“我凭什么问她?你们两个古古怪怪的,我才不掺和。”她拍拍裙子站起来,“我们跟阿岚去江家坐坐,你去不去?”
江家小门小户,关霄知道自己少爷脾气难伺候,当然不去,等到天黑,到前面去吃了饭。曹家大一点的女孩子这几年间都嫁了,只剩几个拖鼻涕的小孩子,平时只能跟老太太玩,今天难得人多,但这些人要不就是不见人影,要不就是一个比一个长得凶,不凶的徐允丞又是一头青肿,只剩一个满脸孩子气的关霄,所以全都拉着关霄玩。
佃农们在冬天里清闲,很有些人心灵手巧,刚送来了不少新鲜物件,有贝壳做的小乌龟,桃核雕的八角亭,还有黄杨木根做的孙大圣。关霄觉得这些玩意乍一看都很不知所云,玩起来更是不知从何说起,但也耐着性子敷衍了半天,最后人都散得七七八八,桌上一碗粥仍然没人动。他索性吩咐人把桌子收拾了,抬脚往回走,打算去跟提前离席的曹老太太打个招呼,回去睡觉。
木门雕花,让这房间像个精致的鸟笼子,笼子门微开着一条缝,人声低回,他脚下蓦然停住了。里面灯火昏黄,隐约似乎有一个瘦削的人影靠在脚凳上,正跟榻上的人说话。却只听曹老太太没好气地笑起来,“……让江家那孩子回来报信?亏你们想得出来,隔着十几里地呢,只怕没预计她能有用吧。”
林积的声音依旧哑得厉害,笑着咳了两声,“我猜那些人是冲着我们来的,平白让她送了命,多不好。果然他们有枪。”
“如今你是明白得很,当年要是这么明白就好了。我那孙子其实……”
曹祯戎让她来,便是让她跟曹老太太软一软心结。曹老太太提起曹尔明,便有半晌没说下去,林积也没有接话,但曹老太太上了年纪,越发通透,突然咳了一声,转而说道:“阿岚那孩子看样子极聪明,你怎么骗她下船的?”
林积说:“骗不了,我只好叫她答应来日帮我一个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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