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大小姐握雾拏云惯了,有什么好叫人帮忙的?”
林积笑道:“那可说不准,没准是倾宅托孤,也没准就是买一盒点心。风水轮流转,从前谁想得到曹伯会帮我呢?只是一诺千金重,脱口便是分量,阿岚懂这心意便是了。”
又是半晌寂寂,曹老太太终于长叹了一口气,“行了。你这一趟也算是没有白来,你曹伯的意思我知道了。不过曹家上下人多口杂,没得让人说我老太太没心没肺,今后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罢了。你也难过得很,我替你做主,不必去见你曹伯了。”
林积也知道曹祯戎的意思,加上锋山府旧部们多半也是曹祯戎的旧同袍,都早已到了,所以她一开始到迁乡就不曾大张旗鼓,这时松了口气,起身推门出来,见外面是关霄,微一颔首便走在他前面,默不作声地走回后院厢房。关霄一路并不开口,直到她走上木廊转了个弯,才强压住火气,“吃饭了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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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张船票
林积胡乱点了点头,推门便走进房间,脚步虚浮,反手合上门窗。关霄在廊下站了半晌,见她灯也不点,屋中半晌黑魆魆,终究觉得有些异样,正在思忖,忽听房中传来一阵清脆的瓷器破裂声响,立即走了回去。门被踢开,他蹲下去看了她一眼,一时没敢动,脱口低声喊道:“阿七?”
茶壶碎片满地都是,林积蜷在桌角,吃力地半睁开眼,齿列咬着泛白的嘴唇微微一颤,没能说出话来。
关霄探手去她额头颈间,只觉触手滚烫,腰背后也全是涔涔冷汗,心里不由一沉,知道还是因为受了寒。他把瓷片拨开,手穿过腰腿将她打横抱起,正要放在床上,又被林积拉了袖子,多说一个字都极艰难似的,促声喘了一口气,“……你回去。”
见关霄没有答言,她重复了一遍,“回去。别跟我来往。”
关霄踢开碎瓷片,倒了一杯水自己喝掉,背对着她说:“声音大点,我听不见。”
林积合了合眼,只好说:“别声张。”
门外远处传来小孩子的啼哭声和笑闹声,关霄放下水杯,从箱中翻出大氅给她披了,又出去问了医馆在哪里,背起她出了门。
冬夜月朗星稀,口鼻中呼出一团团白气,全柔软地蒙着。乡间小路上犬吠不绝,反而越发觉得四野寂静。不知道走了多久,林积终于缓过一口气来,“我自己走。”
关霄竟然难得没有生气,“你又不重。”
他以前不是这么说的,林积有一次被林碧初拉去喝酒,但林积那时量浅,三杯黄酒下肚就分不清东南西北,连鞋子都走丢了一只,上楼梯上得踉踉跄跄,他怕吵醒隋南屏惹她挨骂,连忙把她背起来回房,结果没走两步,脚下一崴,两个人一起滚下了楼梯。
刘妈和隋南屏正要走进来,关霄吓得把她拖进楼梯下的储藏间,听着她们走远了,才松开捂着她嘴的手。林积头上摔出了一个红印,却笑得直不起腰,像喝了雄黄酒的白蛇,“还射击冠军呢,走路都摔跤,李巴陵都不这样……”他那时气急败坏地抄手拿马鞭头戳她的腰:“还不是因为你重死了!”
林积轻软的呼吸拂在他耳后,关霄却抿了抿嘴,“吸进去冷气,当心得肺炎,我可没钱给你买棺材。”
她果然不笑了,关霄又说:“你怎么这么倒霉?水路上一天成百上千条船,偏偏你被打劫,水匪随手拉一个人垫背,偏偏你在旁边?”
林积知道他是怕自己睡着,但是一点力气都没有,只是无意识地呢喃,两个字十分低弱含糊地落出唇齿,关霄只是停步将她往上托了托,继续向前走去。林积渐渐地听不到犬吠儿哭,一会周身冷如寒冰,像是重新被按进了冰冷腥臭的河水里,一会又像被炮烙的比干,神志昏昏沉沉,身上披着轻盈的毛皮大氅,却觉得自己几乎要被压进地底,直到坐在了医馆的圈椅中,才觉得身上一轻。
关霄把大氅剥下来,拿手背碰了碰她的额头,转身把大氅铺在气味可疑的床榻上,将林积按在榻上让大夫诊治,自己走到外间跟医馆的伙计吩咐了几句话,这才走了回来,“怎么样?”
须髯皆白的大夫看着他摇了摇头,“体虚阳亏,寒邪侵肺,不大好。先用一剂药,稍等。”
他便在圈椅中坐下,也不知道能做什么,拉过她的手来把五指展平,揉了揉合谷穴。那只手极瘦,皮下隐约可见青蓝的血管,手心滚烫,小指却有些红肿,他凑近看了看,发现那应该是这些天在水上受冻攒出来的冻疮,忍不住不合时宜地笑了一下,出了一会神。她的五指已经烧得有些微微的痉挛,他沉默了一下,突然起身推开门,“她在抖。怎么回事?”
大夫擦了一把额上的汗,推伙计去熬药,又找出砭石板和药酒,“血淤住了。这不成,先刮痧。”说着已经扯过林积的手臂来,一面将她翻过来展开,一面低声说:“劳驾先生帮手,解一解夫人的衣扣,才好刮到背上……”
话音未落,只觉手腕一凉,被关霄握住了。他哑然道:“先生怎么了?”
关霄的脸色极差,看了林积一眼,接过砭石板,僵硬道:“刮什么穴位,你跟我说。”
年轻夫妇难免面皮薄,大夫见得多了,又见关霄认得清穴位,手法也懂得不错,便把板子留给他,抽身出去。
关霄关好门,探手去解林积的旗袍。盘扣是一尾尾金鱼形状,鱼尾在织锦缎上游曳,领口,襟前,侧身,一共九尾,被他依次开膛破肚,鱼眼的红珠犹自观望着这个面色苍白的年轻人,看他的十指破开面前嫩菱角的壳,剥出内里雪白匀停的肌体,轻轻在怀中搂了一晌,又将她放平在膝头。
砭石板从后颈一路向下直至尾椎,坚硬的石料划过皮肤,反复带出一线骇人的沙红。血管破裂的痛觉不断累积,林积的腰身终于弹动了一下,喉中发出一声喑哑的呜咽。关霄的手骤然停了,连忙用掌根捂了捂她的腰窝,“疼得厉害?”
像是没听清那句话似的,林积茫然的眼目在一灯如豆的昏暗中逡巡了许久,关霄慢慢地倾身下去,将她紧箍在怀中,嘴唇贴在隐约突出的肩胛骨上慌乱轻碰一下,“别怕,很快就……”
林积瑟缩着颤抖了一下,声线几可称孱弱飘忽,那两个字终于出了声,“阿霄?”
关霄手中一顿,林积随即反手要推他,脊椎上一行淤血痕迹数次被伤痕阻断,便成了一条不断扭动的蛇。关霄额上落下一缕碎发,拂在眉端,格外乱人心神,他出手按住她,“这是什么时候,你发什么疯,难不成要我去找姓徐的来?!”她吃力地睁开双眼,不知道是哪来的力气,猛地拨开他的手,急切嘶声道:“我没跟你说过么?谁来都不该是你来!”
他的动作蓦地停了,林积深黑浓长的眉目在油灯昏暗下幽若有光,静静与他对峙。关霄用力把她翻过去,林积阖上眼睛,沉重滞涩的痛感不停地延展下去,随即药碗端到唇边,她迷迷糊糊地吞咽,又不知道夜晚还剩多长。
窗栏外隐约响起嘹亮的鸡鸣,锅灶上炖煮着的气泡反复撞击锅盖,林积再也睡不着,撑住桌角坐起来,这才发现自己身上穿的是关霄的衣服,虽然说不上干净,但至少没被汗浸得透湿。旗袍搭在椅背上,已经洗过了。她看了一会,下榻去披上那件军装外套。
门外就是潺潺的小溪,河水极冰冷,她蹲下去捞起水洗了把脸,远远听到陈雁杯的笑声,“你瞧她那样,她还说我破落户呢。”
阿岚也笑道:“大小姐什么时候那样说过。”
此地的人家多在屋外开火,医馆外的檐下就是一套炉灶,阿岚正在小灶上烧粥,医馆的伙计在切萝卜干拌菜。陈雁杯披着件火红的狐狸毛美人氅,倚在藤椅上笑话她,因为林积身上白衬衫的袖子被风鼓起,下摆束进军装长裤,皮带收得细腰只盈一握,第一眼看上去似乎飒飒如风,再看就觉得裤子长得拖地,几乎要掉进河里去。
林积洗完了脸,又蹲下去把裤脚叠了几叠,陈雁杯晃过来,把一个信封伸到她眼前,“喏,三少给你的。”
林积抬头看了看,接过来打开,见里面是一厚叠去巴黎的船票,从今天到三十天后,每天都有一张。她几乎猜得出关霄讥诮的话音,一定是“锋山府最后护她三十天,三十天一过,她再惹事,谁要动她,我管不着”。
冬日晨风阴寒,一阵阵刮过湿着的脸颊,林积稍微一看,就把那些船票重新塞进了信封,继续挽裤脚。陈雁杯索性在鹅卵石地上坐下,接过去一张张翻阅,说:“还都是头等舱呢。三少发财了?”见林积半晌没有说话,她点了点林积的眉心,“笨蛋,跟自己的弟弟怄什么气。”
作者有话要说: 喜欢欺负姐姐
☆、影子毁灭的太阳
曹家因为曹祯戎返乡做了流水席,迁乡过去是专出师爷秀才的地方,又是水乡,比别处都富庶得多,自然是十里八乡中头一号热闹地界,从曹祯戎落脚地面时便礼炮齐鸣,随即又去祠堂供香火,中午又是半正式的宴会,过午又陪着曹老太太登高。
曹祯戎的立场未表,因此金陵上下都是一片摩拳擦掌的郁热和恐慌。但乡间不管这些,正逢十五月圆,小孩子们哗啦啦拥簇着,脸蛋冻成砂纸,鼻子以下嘴唇以上糊着亮闪闪的黏鼻涕,冻疮一层层堆成红萝卜的手指头拿着风车和拨浪鼓叽叽呱呱,等到入夜,更是放起了河灯。连阿岚都说:“是真的很好看呢,大小姐不去走走?”
林积在医馆睡了一整天,睡得越多越懒得动,当即翻了个身打算装作没听见。陈雁杯“哼”了一声,“要去你自己去,我们大姑娘从不凑热闹。”说着就把医馆的愣头青伙计招过来,“江小姑娘坐不住了,你陪她去逛逛。”
林积和陈雁杯一个冷漠一个张狂,都不像乡下有的正常人,医馆伙计权当她们是两只皮影,但被俏生生的阿岚一看,那伙计当即闹了个大红脸,愣呆呆点头,文绉绉道:“请跟我走罢。”说着就同手同脚地挪了出去。
陈雁杯哈哈大笑,把林积往里推了推,“我也要睡。”
林积任由她窝进被子里搂住自己的腰,过了半天才说:“当心过了病气。”
陈雁杯蹭地坐了起来,“你不说我还真的要忘掉了。徐允丞说让你出去走一走,这样才好得快。”
人与人之间有某种气味联结,林积和徐允丞之间就是索然无味,陈雁杯和徐允丞之间就是津津有味。徐允丞虽然是个老实人,但也耐不住陈雁杯来来回回的不老实,早就叹口气从了陈雁杯。陈雁杯成天挂在杂志上引领金陵新式女性风尚,谈恋爱时却像旧式女人,总有些夫为妻纲的意思,“陛下,你快点起来呀,徐允丞都说了。”
林积不可思议地回过头,“朕还说让你别拍禁片呢,怎么不见你听?”
陈雁杯又“哼”一声,“听话这种事当然是谁对听谁的,快起来。”
好在被水匪劫去的箱子已经被庞希尔送过来了,林积被她扯起来洗脸化妆,又拣了旗袍和大衣穿上。外面果然热闹,满河漂着粉白晶莹的莲花河灯,一瓣瓣随着攒动的黑波顺流而下,她们便跟着河流往下走。
河面渐渐宽大如扇,河对岸的数条画舫簪灯戴碧,正停在那边推杯换盏。河岸这边却是一间小小的酒肆,陈雁杯只是一阵新鲜,坐下要了香干黄酒,咂了几口就觉得黄酒发涩,香干太咸,放下筷子又要坐船,林积便跟她一起走下遍布青苔的石阶迈上一座画舫。
画舫中唱着评弹,白须白髯的老头拨三弦,青春未到的女儿弹琵琶。多半是乡下地界不大讲究章法,老头不开口,却是那束着大辫子的女孩子唱的,正唱到“我提辖军官知王法,王法森严岂等闲!”
音调缱绻稚嫩,她咬字却慷慨激越,如烈火真金一般,肆中人不由得鼓掌叫好,也不知道是不是意有所指。
陈雁杯见单子上写的是《猎虎记》的《逼反》,不由吐了吐舌头,“这要是在金陵唱这个,警察厅顺手就得把摊子掀了。”说着又要了一壶黄酒,林积便在船头坐下斟了两杯。外面风凉,陈雁杯也不数落她,只把自己的红狐狸毛大氅往她肩上一搭,坐在她对面抿了几口酒。
那唱弹词的女孩子在江风中慢悠悠辗转腾挪下去,又唱到“难道我把侠义二字撇半边”,陈雁杯听得发笑,林积突然说:“你今后收敛些。”
之前那个导演的话剧被禁,陈雁杯便四处奔走,自己也差点上了“名单”。如今东北的矛盾渐渐上了台面,曹祯戎越发不肯出头,但徐允丞上次连林积的质询会都敢出面打断,陈雁杯自然对他颇多赞赏。陈雁杯虽然还没做什么,但她天生是个情种,也难说得很。
河中莲花灯一星一星短促掠过,陈雁杯捞起一盏,凑在眼前端详,耸耸肩,“有什么大不了。我不懂时局,但总知道对错。”
林积啼笑皆非,“太多的你记不住,只有一句话,他们清党必定走上邪路,没准真会流血漂橹。你别为这点事就急着把自己交出去,路还长得很。”
陈雁杯嘴皮子很快,“因为他屁股正喜欢他?你当我是什么人了,磕碜谁呢。我喜欢他才不为这个,我自己是什么人就是什么人。”见林积皱了皱眉,她笑道:“三少那样的富贵闲人能有几个。我看见那些人坏透了,就是要抛出头颅去,怎么样?你也是个大俗人,违禁给东北送钱的难道是我?真当我不知道,一船呢子料值几个钱,会催出来一个临时委员会?”
话音未落,林积一把攥住了她的手腕,低声说:“你怎么知道?”
她手心余热未退,还有些烫,陈雁杯被她定定看了半晌,笑起来,“我有一个朋友在奉天,打电话跟我讲最近商会举步维艰,好在有金陵的老板襄助,我猜的,原来真是你?放心,我见三少都不知道,于是连徐允丞都没有告诉。”
东北的本地商会和日本商行势成水火,日本人有□□短炮,本地人却也渐渐有了应对。那些金条借着商盟的风走得瞒天过海,金陵的海关最后排查到大臻头上,所幸没有证据。
林积近日面上看不出什么,实则精神紧绷,当下也觉得自己昏了头,“牵连太广,大臻也顶不住。做完这次我就收手,别告诉三少。”
陈雁杯抿着酒,“我告诉三少做什么?陛下难不成还缺个殉葬垫背的?那可真是一串,三少带上颜小姐,颜小姐带上颜厅长,颜厅长带上颜夫人,颜夫人带上颜小少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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