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底,他的底线和软肋只有那一条罢了。别人不能碰,他自己尚是泥菩萨过河,更加不会碰。
颜浓浓还要再问,庞希尔跳起来抹抹嘴,把她拖着胳膊带出去,“三少还要训练,走吧。”
东北早先就说了好几次缺人,加上庞希尔不止一次地往总务厅交申请,调令几乎是隔天就下来了。白致亚好热闹,就在自己家里办送行宴,正巧碰上他父亲白敏郞从香港回来。
百岁公司这一向搭着商盟的东风,船运生意做得极大,白敏郞索性多加了几张帖子,把商场上相熟的人也都请了过来,又把日子推后两天,正好是白太太的生辰宴。
白致亚老大的不乐意,翘着腿说:“你要请谁就自己请,找那么个扫把星来,没得给我妈的大寿找晦气。”
白太太就戳他脑门,“不许跟你爸爸夹枪带棒的。大小姐再怎么样,那也是商盟里的这个,”她跟这作孽儿子比了个指头,“你才是别给人家找晦气呢。”
关霄一收心,白致亚就是金陵第一号纨绔,说操办就必定风雅至极。白太太爱听戏,他当天便请了申城有名的昆山腔班子来,把自家新凿的园子拿出来置丝竹,又远远在水中长亭边放起烟花来。
原本白天放烟花没什么看头,但这烟花刻意飞低,犹如在水面徘徊,又是背靠摄山,山岩全是苍色,因此格外绚烂,水上光芒扑簌,真如火树银花一般。陈雁杯说:“哟,白公子玩得雅致,回头请您去剧组指教。”
白致亚嘚瑟道:“好说好说。”
虽然白太太见多了场面,一时不由得也看住了,回神过来,便又戳白致亚一脑门,“偏你会玩这些筋头巴脑。”
白致亚懒洋洋道:“诤友如腿脚,狗友如手臂,您儿子别的没有,就是胳膊多。您要怪,就怪三少和螃蟹教得好。”
关霄也在椅子里翘着腿,有些神思不属,摸着唇角一笑。庞希尔笑道:“我教你什么了?我可是正经人,你别拉我下水。”
徐允丞也说:“天下万事里花钱最简单,有心却教不来,譬如我们前天去逛街,雁杯想买两只烟花放,结果全金陵的紫金烟花全被订空了,因为白公子说您中意紫金。”
关霄嘴快,补充道:“您要是真想夸他,给他涨一涨零用钱好了,不瞒您说,部里的桌子快要被他卖光了。”
白太太笑得一拍手,陈雁杯回头叫道:“林积!”徐允丞连忙起身招呼道:“林小姐来了?快请来坐。”
林积被山门外一群人簇拥着走进来,大概刚从外头回来,披着雪白的长毛裘,旗袍边下露出一截细长笔直的小腿。她跟他们一笑示意,又回头去答白敏郞的话。
白敏郞有意问她最近东北船运的事,心事重重,引她到中间坐下,林积一向周全,笑着跟众人打过了招呼,又说:“三少和白公子也在。”
白致亚应了一声,拿过戏本子来挑戏。关霄早知道她还没走,但头也不抬,倚回椅中听戏。林积也不在意,坐下跟白敏郞说了几句话,陈雁杯动手动脚,握了握她的手指尖,讶然道:“这么冷,你去哪里打秋风了?”
林积说:“抱歉,正是你新戏的片场。”
陈雁杯摆手道:“不拍了不拍了。老板,我要违约。”
众人一时笑了起来,白敏郞这才想起来自己不周到,连忙叫人去换热茶,白太太见他们说完了正事,便也招呼道:“大小姐今年的生辰我却没留意,正好今天致亚请了有名的班子,大小姐赏光,点一折吧?”
她一使眼色,满是巴结之意,白致亚顿觉没意思,把戏本子递过去。他恭恭敬敬的,林积也不好不接,翻了一页便递给了徐允丞,问道:“白太太中意哪一折?也不知道他们哪支唱得好。”
热茶换上来,关霄先端起盖碗,杯盖磨了磨碗口,慢条斯理道:“我看也不必再点了,这支不就很好。”
台上正唱着《思凡》,小尼姑色空苦闷青春虚度,辗转腾挪地琢磨着下山离佛。小姑娘演思春闺秀有板有眼,叹着光阴易过,漫天树木佛、光明佛、流沙佛和八千四万弥陀佛,全在催她抛下钟鼓楼佛陀殿,下山去找瞬息的轻松快活。
林积一时没有说话,台上的小姑娘又“嗳”了一声,细声道:“有谁人肯娶我这年老婆婆?”
唱词落地,关霄“啪”地一合手掌,“光阴易过催人老,辜负青春美少年。姐姐,这词多好,你还要点什么?叫他们再唱一遍不就完了。”
他眼中殊无笑意,一字字都是戳林积的脊梁骨。这剑拔弩张的场景在座的人都看惯了,连白太太都全当没听见,只有颜浓浓在椅子后面推了关霄一把,关霄拈起杏子糖来丢给她。
林积也像是听不懂弦外之音似的,竟然微微一笑,“家母在世时叫我学戏,我嘴巴笨,只学会这一折,旁人不知道,三少还不知道么?白太太,今天是好日子,李经理找了照相馆来。”
园中小湖上一道桥亭,苍绿湖面上几痕鹭鸶,又放起了烟花,烟光焱焱,一行人便簇拥着寿星太太去亭边照相。关霄慢了一步,庞希尔察觉了,便也慢下来,直到跟他并了肩,才问:“什么事?”
关霄看着湖面说:“白叔叔是东北商会的人,我跟他说了,你坐百岁公司的船走。这几天还有几批货要出港北上,你亲自经手。”
前面十分热闹,庞希尔嘴上“哦”的一声,有些出神,因为颜浓浓正像只猴子似的上蹿下跳给人安排站位,远远地咧开嘴冲他们一笑,面庞被红帽子衬得十分柔软粉嫩。
关霄也懒得拍照,抬腿便走了回去,只见林积也留在座上,叠着长腿翻戏本子,拢手打了个呵欠,见关霄摸出烟来,便移开桌上杂物,露出打火机。关霄点了烟,却不抽,信手挑起大衣丢到她肩上,问道:“为什么还没走?”
林积说:“三少以为呢?”
关霄从鼻子里一笑,“你赚钱也该有个够。”
林积笑着摇摇头,“钱有什么大不了,不是为了这个。”
他冷然了半晌,“你妈都死了多少年了,你该怎么活就怎么活,还跟她较什么劲?”
林积这辈子从没按别人的心意活过,往往是旁人指东她走西。他们朝夕相对十五年,大多数时候都不用开口就明白意思。她闻言笑道:“说什么呢?除了你,也从来没有人过问我要怎么活。”
关霄不习惯她好言好语,于是又是半晌没说话。林积倒了杯热茶暖手,突然说:“三少这次做得不妥当。我们做了这么多年姐弟,哪怕以不快作结,那时如何亲密无间,三少一定不会忘,仍然不是旁人能插得进手的。何至于连道别都要靠人转述?那船票,你应该亲手给我。”
作者有话要说: 1、啊……最近常常丧丧的,有种无力的迫切感。希望大家都成为很有力量的人,能够过无愧于心的人生。
2、【注】{从今去把钟鼓楼佛殿远离却}/{有谁人肯娶我这年老婆婆?}/{树木佛、光明佛、流沙佛和八千四万弥陀佛}/{光阴易过催人老,辜负青春美少年}
《孽海记·思凡》:
削发为尼实可怜,禅灯一盏伴奴眠。光阴易过催人老,辜负青春美少年。
……
惟有布袋罗汉笑呵呵,他笑我时儿错,光阴过。
有谁人,有谁人肯娶我这年老婆婆?
……
哪里有天下园林树木佛?
哪里有枝枝叶叶光明佛?
哪里有江湖两岸流沙佛?
哪里有八千四万弥陀佛?
从今去把钟鼓楼佛殿远离却,
下山去寻一个少哥哥,
凭他打我,骂我,说我,笑我,
一心不愿成佛,不念弥陀般若波罗!
☆、未来的信
林积并不看重什么仪式,但人生不知何许长,总要拿一些东西划下刻度,她对“道别”一事,从来都是郑重处之。哪怕不能完满,至少也要当面亲口说出来。
关霄说:“偏你毛病多,还要我十八相送不成?”
林积忍不住一笑,又说:“三少,倘若我真的走了,你如何打算?”
关霄冷冰冰横了她一眼,指着亭子里,“看见了吗?那是我的女朋友。还有那两个,是我的臂膀好友。我如何打算,跟他们有关系,跟你没有关系。”
林积静静等他说完,才开口道:“你知道我不是问这个。”
她有一次喝多了酒,也顾不得关霄发脾气,扯着桌子要写信给林碧初。人活到了某个阶段,总会醍醐灌顶一般抓心挠肝地追问自己一个问题:花有叶,叶有根,倘若我今日化作飞灰,该停在哪里?
当时林积醉醺醺地点着他的鼻子,笑着说:“你不懂。”
朝夕相处的时间太久,他们在很多时候不用对彼此长长地解释。白府是一套老宅子,据说是百年前的怀王府,檐下铁马被风吹得琮琮作响,关霄倾耳听了一会,点头说:“行啊,我答应你,回头老关家的墓旁边要是还有地方,给你也留个坑。”
仿佛他真的是一肚子孩子气。林积没好气地倒了杯茶给他,“票我收下了,多谢三少有心。回头等我找好房子,便从锋山府搬出去。不过大臻不能倒,至于要走要留,今后便是我自己的事。”
关霄“哦”了一声,“当然是你自己的事。这金陵要是有个天宫,也早被你闹了八百次了,谁能管得了你?”
过了一会,又补充道:“你最好还是走,不然白说了这一篇废话。”
林积笑道:“那就说定了。叫一声姐姐来听听。”
关霄瞪了她一眼,很不乐意地叫了一声:“姐姐。”
林积便“嗯”了一声,“今后我写信给家里,你拆不拆?”
“拆。”
“拆完之后呢?”
“看。”
“逢年过节,你该怎么做?”
“我拿三尺红纸,糊个空红包寄给你,也算有压岁钱的人了。”
林积“噗嗤”一笑,湖上的亭子里传来一阵欢呼,人渐次散了。颜浓浓和庞希尔在那边荒腔走板地喊关霄,关霄便插着口袋走过去。白太太说:“来,三少也跟我们合一张影。”
他便站好,扯起一个笑容来。白太太又怪道:“没个正形。”
照相馆的学徒说:“上次军校合照,有一批照片忘记取,三少的大照片放在浮头,就是这么样笑的。那阵子我们店里生意可好了,来的都是小姑娘,拍完了还不肯走。”
颜浓浓“哟”的一身,关霄也不恼,笑道:“那你们没给我多洗几张么?”
学徒愣愣道:“洗那么多做什么?”
他笑嘻嘻道:“反正你也说得我跟堂子里的头牌似的了。”
白太太又拍了他后背一巴掌,他满亭子躲着跑,颜浓浓和庞希尔想笑,又不敢正大光明地笑,面面相觑着憋气,白致亚突然说:“换曲子了?”
丝竹声隔着湖水一波波传过来,《思凡》不知何时换成了《泼水》。贫穷的书生被势利的妻子逼着写了休书,妻子改嫁,书生却做了高官。等到妻子去恳求破镜重圆,书生把一盆水泼了出去,告诉她覆水难收。
两个人各怀心思,妻子凄凄惨惨地唱着:“有道是一夜夫妻百夜恩,他怎么会不要我呢?”
书生暗自想着:“只见她如痴如醉太离奇,倒叫我又怜又恨又犹疑……”
覆水有冰,冰化有水,水汽化云,云落成雨。那妻子要柴米油盐的时候书生给不了,书生想给真心的时候妻子恰恰不要,人间最不稀奇的就是错过。
庞希尔还在办交接,调任事宜全砸下来,关霄索性忙成了一只陀螺。林积也常在公司泡着,有时候熬得夜深了,索性拿一把客房的钥匙去开门睡觉。
李焕宁已经习惯了上班就去送客房服务,林积往往坐在床上闭着眼睛吃掉早餐,再打着瞌睡喝完咖啡,过五分钟才睁开眼睛,终于醒了,诧然道:“你怎么来了?”
陈雁杯“啧啧”两声,“大小姐的派头像皇太后。见你还得通报不成?李经理知不知道自己被你编派成李莲英?”
林积见不是李焕宁,立刻哀叹一声躺了回去,“我再睡一会,不要吵。”
陈雁杯今天来公司定妆,其实也没睡够,索性一蹬鞋子钻进了被窝,虽然困,但她天生话多,忍不住说:“真该叫摄影师过来拍一张大臻老板和知名红星的海棠春困图。”
林积拿被子蒙住头脸,陈雁杯继续说:“这个床垫好舒服,是什么牌子?”隔一会感叹道:“还是跟你睡觉最舒服,你好软,腿也软,腰也软,手臂也软。”过一会又问:“你换了什么香水?”
话音刚落,林积翻过身,闭着眼往床头摸耳塞,陈雁杯连忙把她的手拉回来,“好了好了,睡觉。”林积这才不动了,陈雁杯又很好奇地捏着她小指上的那一小块红肿的冻疮戳了戳,林积疼得一抽,半晌没说话。
陈雁杯还以为她生气了,撑起身来看,却见林积睁着眼睛,定定注视着前方某点,不由得拨了拨她的头发,“你发什么愁?你再使劲过十多天,船票就全过期了。”
林积转回头来瞪着她,陈雁杯立即举白旗,“行,当我没说。我是怕你一赌气真的走了,将来一定后悔。人生一世这么无聊,有个人让你喜欢,你还不知足?”
她喜欢谁、有什么结果倒不紧要,林积只觉得眼前这个婆婆妈妈的妖精有点眼熟,告诉她:“陈雁杯,你像一个人。”
陈雁杯很高兴,指着脸上的妆,“是不是像嘉宝?”
林积摇摇头,十分严肃,“我妈妈。”
陈雁杯气得一把捏住了她的脸,林积拨开她的手溜下床打电话,叫人送衣服上来,选出一套白西装,对镜扣上丝质衬衫的扣子,招招手叫她一起走。
今天是陈雁杯新戏开机的日子,林积也要去南山脚下的片场剪彩。陈雁杯听说林积最近在四处看地皮,于是很好奇地跟在她身后下楼,一路嘴不停,“陛下,那边冷极了,你不用去的,你为什么要去?想必不是对臣妾旧情复燃,怕是要去大兴土木修造行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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